宋之意沒坐多久,就找借口離開了。我和她之間,像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磨砂玻璃,說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空氣都有些滯澀。也許是這一場劫難讓我變了,又或許早在某個未曾留意的瞬間,她影子里的某些裂痕,已悄然映入了我的眼底。
老媽正俯身在行李箱里忙碌著,把一件件散發薰衣草香的衣物拿出來,拍打整理,再仔細掛進病房的小衣柜里?!澳銈冞@些孩子啊,”她一邊疊著一條磨出毛邊的牛仔褲,一邊叨叨,聲音里帶著點歲月沉淀下來的感慨,“從初中那會兒就一起瘋鬧,穿一條褲子似的。怎么上了大學,反而為點芝麻綠豆的小事鬧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她嘆了口氣,手上的動作卻沒停,“聽媽的,多個朋友多條路?,F在在學校里感覺不到,等將來一腳踏進社會的染缸,才曉得什么叫寸步難行,什么叫真情難得?!?
我斜倚在冰涼的墻壁上,安靜地看著她絮絮叨叨的背影,一股暖流帶著恍如隔世的酸楚,靜靜淌過心田,像溫熱的溪水沖刷著凍結的河床。我哪里會不明白這份沉甸甸的道理?尤其是在經歷了青麟山的生死一線后,那些并肩作戰的伙伴情誼,早已刻進了骨血里。
只是……人心里那點幽微曲折的算計,有時比最復雜的符咒陣紋還要難解。這份忌憚,像細小的冰針,密密匝匝地藏在暖流之下。
“晚上我就不在這兒陪床了,”老媽終于直起腰,“咔噠”一聲利落地扣上行李箱,拉出拉桿,順手從包里翻出一個新手機塞給我,“卡還是原來的,舊手機廢了,知道你念舊,放在抽屜里,沒給你扔掉。你奶奶……最近身子骨不太好。來醫院查了一圈,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彼终砹艘幌挛翌~前的劉海頂,眼底積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老毛病了吧,可能…就是看著你上次回來沒多久又跑進山里,心里急,加上天氣忽冷忽熱的……”
“奶奶不舒服?!”我猛地從墻上彈直身體,慵懶的姿態蕩然無存,脊椎僵硬得像根繃緊的鐵條,“什么時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說!”聲音因急切而發緊。
“你剛出事的節骨眼兒上,跟你說這些不是添亂?”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指腹輕輕掐了下我的耳垂,“你爸說這次課題聽重要的,就沒跟你提,怕你著急上火,就一直壓著。厙醫生只說是年紀到了,經不起折騰。你自己先顧好,把這身傷養利索了,再回去看她?!彼榛厥郑瑴蕚潆x開。
“不行!”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幾乎陷進她微涼的皮膚里,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我這都是擦傷!我……”
“你給我打?。 崩蠇尯币姷匕胃吡寺曇?,回頭瞪著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焦灼,“看看你現在這鬼樣子!”她的手用力點了點我臉上的擦傷,還有胳膊上纏著的繃帶,“你想就這么回去?是想讓你奶奶再急病一場還是怎么著?!她那把老骨頭,哪經得起你這副‘尊容’來伺候?!”
我被她噎得啞口無言,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放心,”她的神色緩和下來,帶著一種看透世事又飽含無奈的溫柔,“老太太高壽著呢!你們祖孫倆也真是的,看著不對頭,可心底里比誰都在意對方。我跟你爸呀,根本及不上半分。”老媽說著,掙脫我的手,利落地轉身朝門口走去。
“媽!”我急步跟上去,心口像是被什么堵著,“別瞎說!我最愛你們了!爸媽排第一!”走廊清冷的光線下,只看到她抬起的手在頭頂隨意揮了揮,沒有回頭,背影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死寂。
緩緩背靠著冰冷門框,行李箱輪子碾過地板的“嘎吱”聲,老媽絮叨的尾音,慢慢從腦海中沉寂。兩年。短短七百個日夜,足以讓滄海變作桑田。
是誰?到底是誰頂著我游離的名字和臉,行走在這人世間?
奶奶的病……毫無緣由的身體不適……
我有預感,這絕不是巧合!一定是那個鳩占鵲巢的“替代者”!她做了什么?她干了什么!
“難道是她?”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心相里的‘我’!
“咔吧——”
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發出脆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嫩肉,帶來尖銳的刺痛。一股混雜著恐懼的怒焰從心口轟然燃起,瞬間燒光了所有猶疑。
可以玩弄我的命運,可以算計我的朋友……但如果膽敢伸向我的家人——我必叫你形神俱滅!
“怎么在門口站著?”
厙樞衡溫潤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我一驚,猛地轉身,將那只緊握得指節泛白的手迅速藏到背后,另一只手則本能地抓向后腦勺,臉上勉強堆砌出一個“輕松自然”的笑:“沒……老媽回家看奶奶了。我這又沒什么大事,耗在這兒反而礙事。”
轉過身才看清,他已褪下那身象征權威與距離的白大褂,換了件柔軟的淡綠棉T恤,配著淺咖色休閑褲,整個人像剝掉了一層職業化的硬殼,透出種清爽隨意的少年氣。沒了那身白袍的壓迫感,此刻的他更像鄰家兄長,而非令人生畏的厙醫生。
他踱步上前,目光在我臉上溫和地停留片刻,唇角微揚,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在我這雙眼睛底下撒謊,成功率可不太高。”
“???”我心口一緊,像被戳穿了的氣球,整個人僵在原地,堆出的笑容差點碎掉。
厙樞衡沒有說破,只是抬手輕輕將我還停在腦后、略顯尷尬的手拉下來。他的指尖溫暖干燥,動作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聲音也放得更輕緩:“其實心里還是希望阿姨陪著吧?你的小動作,比語言誠實多了?!蹦请p總是沉靜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我那點無處遁形的小心思。
“……你們當醫生的太可怕了!”我佯怒地跳腳,雙臂環抱在胸前,故意睜圓了眼睛瞪他,“隨便看穿人心這本事,也太犯規了吧?!”
他失笑,清朗的笑聲在安靜的走廊里蕩開,肩膀也跟著聳動了一下:“我可沒用什么讀心術。是你自己……總把情緒寫在每個動作里,想不看穿也難。”
“行行行~還是你厲害?!蔽亦托Γ擅畹剞D移話題,“這個點下班,是要去跟女朋友約會么?”
厙樞衡臉上浮起一絲無奈又苦澀的笑意,伸手揉了揉自己微微發青的眼下:“天天連軸轉的牛馬命,哪有福氣消受那些?!?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撫慰,“游奶奶那邊放心,只是些基礎的老毛病,靜養調理,無礙的。倒是你,”他語氣轉回專業,眼神卻依舊溫和,“乖乖在這里待兩天,把精氣神都養足了,體體面面地回去看她。我這邊的床位,還不用你急著騰。”
“饒了我吧,厙大醫生!”我立馬雙手合十做投降狀,聲音里摻了夸張的抗拒,“實話實說,我最怵的就是跟醫院‘親密接觸’!這股子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空氣……”我夸張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仿佛真的聞到了不祥的氣息,后面的話咽了回去,沖他做了個憋氣翻白眼的怪表情。這模樣成功逗得厙樞衡忍俊不禁,朗聲笑了起來。
“既然這么深惡痛絕……”他笑罷,眼底掠過一絲光亮,溫和地說,“那我帶你出去透透氣?換個肺葉里積攢的陳腐血氣?”
“真的?!”我眼睛瞬間亮得像點起了小星星,整個人都活泛了起來,剛才的沉悶一掃而空。
“嗯,”他點頭,像囑咐小孩,“外面夜涼,去穿件外套?!?
車廂內飄著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兒,放著懷舊歌曲,讓人不由地放松下來。
開出醫院沒多久,我指尖一動,車窗徐徐滑落。
“呼——!”
城市的聲音與氣味如同被壓抑已久的洪流,瞬間洶涌灌入。立秋后微涼的夜風,帶著特有的濕度,卷著無數種味道撲在臉上。
眼前豁然洞開。
正是華燈初上,廣州這只巨獸褪去白晝的燥熱,顯露出另一種血脈賁張的生命力。高聳的樓宇像被點亮的巨大靈石,切割開逐漸深邃的夜空,流淌的霓虹匯成一條條不息的光河
無數車輛的尾燈猩紅如點,在主干道上串成灼熱的鏈,緩慢地、卻又帶著金屬的喘息和引擎的低吼向前涌動,構成城市粗大而喧囂的脈搏。
那些蛛網般縱橫交錯的小巷深處,是升騰的煙火人間。
濃烈的鑊氣!爆炒的油脂焦香霸道地撞入鼻腔,混著孜然烤串炙烤時滴落的、帶著火星氣息的油腥;不遠處糖水鋪飄來的甜膩椰香;鹵味深沉的醬香夾雜著隱約的花椒麻意……無數種氣味在空中沖撞、絞纏、融合,再被風揉碎,送入每一個行人的毛孔,編織成一張無形卻無比誘人的巨網。
而網的節點,是人。
路燈與店鋪溢出的光,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個匆匆而過的身影。西裝革履的白領帶著一臉疲憊,步伐卻依舊被時間驅趕;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婦,溫言細語在喧鬧中織出一個小小的暖巢;穿著背心褲衩、趿著拖鞋的街坊,捧著手機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三兩學生追逐笑鬧,清亮的笑聲像投入油鍋的冰水,濺起一片短暫而清透的漣漪;還有佝僂著背,推著滿載廢品小車的老人,沉默地丈量著繁華邊緣的溫度……這些形形色色的靈魂,匯入這座龐大都市,每一個個體都在發出微弱但不容忽視的生命律動。
我深深吸氣,肺部貪婪地汲取著這股混雜的、濃烈的“生”之氣。夜風掠過發梢,吹散心頭的沉郁。眼前這喧囂嘈雜、煙火鼎沸的景象,鮮活到刺目。
這些,曾今明明身在其中,毫無痛感,如今卻看得讓人淚目。
“身體還是有些虛弱,隔著窗戶看也是一樣的?!眳嚇泻鈱④嚧熬従応P上,車內的暖意重新包裹上來,窗外的喧囂與鮮活被玻璃溫柔地隔開,只留下模糊流動的光影。我有些惋惜,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身子骨深處那點虛勁兒,確實需要更穩妥些。我聽話地靠回座椅深處,目光卻依舊像被磁石吸著,貪婪地黏在那些飛馳而過的色彩碎片上。
“嘖…怎么有種‘以后見不到’的韻味呢?”厙樞衡的聲音帶著點戲謔,順手調小了舒緩的音樂,讓車廂里的空氣更安靜了些。
我猛地扭頭瞪他,沒好氣地反駁:“看看!我就說你這‘讀心術’太得罪人!哪個姑娘能受得了自己心思被當場戳穿?你單身的根兒在這兒呢!直男癌晚期了你!”
厙樞衡嗤地笑出聲,肩膀微微聳動,帶著點無奈的縱容:“行行行,我改,我深刻反省。下次保證——看破不說破!”
車子在越發凝滯的車河里艱難前行,過了兩個漫長等待的紅綠燈路口,速度幾乎跟步行持平。終于,厙樞衡方向盤一打,車子靈活地滑進旁邊一條僅容一車通過的窄巷。巷壁斑駁,歲月在上面刻下深深的紋路,頭頂雜亂的架空線纜交織成陳舊的蛛網。車子在其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了十來分鐘,最終在一個勉強塞下的角落停了下來。四周驟然陷入一種與外面喧囂隔絕的寂靜,只有老舊引擎冷卻時輕微的噼啪聲。
“前面車鉆不進去了,下來活動下筋骨,給胃騰點地方?!眳嚇泻饫涞叵ɑ稹㈡i車,動作瀟灑。他站在略顯幽暗的巷尾,側身等我走近,“帶你去吃點市面上的‘稀罕物’?!?
“稀罕物?!”這三個字像鑰匙,瞬間旋開了我的好奇匣子。身上的疲憊感仿佛被吹散了大半,我幾步并一步躥到他旁邊,像個尾巴似的追著問:“是什么?海鮮?山珍?還是什么失傳的點心?你說嘛說嘛!”
他只是笑得眼角彎起,帶著點老神在在的神秘感,任憑我怎么追問,半個字也不肯透露。“到了就知道,急什么?!闭Z氣平淡,卻更撩人心癢。
巷子很短,盡頭是一棟藏在小樓陰影里的、不起眼的低矮舊樓,墻壁的石灰層剝落了大半。順著一段狹窄、僅容一人通行的露天樓梯向上,腳踩在磨得光滑的水泥臺階上,發出細微的回響。樓梯兩側的墻壁也被各種油煙熏染得顏色模糊。然而,就在踏上二樓平臺的剎那——
一股極其復雜霸道的香氣,猝不及防地攫住了我的嗅覺!
它不是酒樓大堂里那種堆砌的脂粉氣,也不是街頭小吃攤的淺薄煙火。這氣味沉雄、醇厚、甚至帶著一絲近乎“蠻橫”的發酵氣息。咸鮮里裹著發酵后的微醺感,辛辣中又混雜著隱約的草木回甘。它像一個潛伏在陰影里的味覺大妖,用它獨特的“氣味場域”昭示著領地的存在。
就在這奇異香氣的中心,一扇門洞開著,暖黃的燈光流淌出來。門口人影一閃,一個穿著鉚釘馬甲、臉頰紅潤的中年壯漢迎了出來,臉上掛著熟稔的笑容:
“喲!衡子!今兒可……”他的聲音洪亮,目光在觸及我時明顯頓了一下,那句順口溜似的招呼硬生生拐了個急彎,“……帶了……呃…”話的后半截被他咽了回去,轉而朝厙樞衡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那眼神里流轉著探究和一絲揶揄。
厙樞衡仿佛沒看見那點揶揄,長臂一伸,極其自然地摟住老板的肩膀往里帶,動作隨意得像回自己家?!芭?,游叔家的閨女,小丫頭片子一個,別瞎琢磨?!彼T內努努嘴,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急切,“甭廢話了,今天什么好‘料’?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趕緊的!快上!”說著,頭也不回地朝我這邊打了個手勢,示意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