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在經歷了某些事情后,大徹大悟。
有些頓悟像砸在心坎上的冰碴,冷得透徹才知道痛不痛,只是結局,往往都是事后才能蓋棺定論。
我沉默下去,身體像被抽走了力氣,順勢將頭倚在她的肩頭。那股冰雪混著消毒水的冷香,陌生得令人心頭發澀。記憶中的蘇泠,是捧著畫板眉眼溫柔的姑娘,筆下暈染著對蜜糖般愛情的憧憬,對身邊人赤誠的珍視,就算心底有霾,也能在畫布上種出一小片春天。而現在……那另一半的魂——藍蘇蘇的凌冽與決絕,像一場不期而至的暴風雪,覆滅了所有春芽,只留下遍地寒霜。
“好啦~”她的聲音放得很輕,“真拿你當自己人,才掏心窩子的。管它以后這副皮囊歸誰,或是我哪天突然‘冰封’,徹底成了藍蘇蘇……”她忽然直起身,微涼的手指輕輕托起我的臉,迫使我迎上那雙隱約透著暗藍的眼眸,里面的坦誠近乎剔透,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末末,連你忘記我的時候,我都沒撒手。這一次……你能別撒手嗎?”
“發什么瘋呢?!”我心頭劇震,幾乎是瞬間攥緊了她托著我下巴的手,“我要是那種見風使舵的混球,你在青麟山時,骨灰都該埋到二里地外了!”
“哦?”蘇泠迅速抽回手,雙臂環抱在胸前,下巴微揚,眼底的冰寒被一層故作輕慢的戲謔覆蓋,拖長了調子,“原來小女子這條賤命,還是沾了游少俠的光,賞了才茍延殘喘至今吶~”
“你知道就好!”我配合地揚起下巴,一臉“正是如此”的囂張欠揍。
笑鬧間,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伴隨著兩個輕快的腳步聲和笑聲。蘇泠臉上的笑意如同撞碎的冰花,瞬間消失殆盡,連帶著嬉鬧的動作也猛地定格。她像嗅到獵物的豹子,緩緩轉過頭,目光銳利地釘死在當先走進來的人影身上,是宋之意。
“呀!阿泠也在?”宋之意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浮于表面的驚喜,推著小型行李箱,上面摞著一盒包裝精美的進口水果。
“很意外?”蘇泠利落地起身,幾步便切斷了宋之意靠近我的路線,順手將我媽推進門來的餐車不動聲色地拉到自己身前控住,“我不在這兒守著,難道給你機會在背后編排我的新劇本?”她單手拎起水果盒,掂了掂,然后穩穩放在餐車一角,動作流暢卻帶著排斥的冷硬。
空氣驟然緊繃。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我媽局促地蹭到我身邊,壓低聲音,眼神在宋之意和蘇泠之間驚疑不定地跳躍。
我無奈地朝她攤開手,飛快地擠眉弄眼,用口型無聲做了個“掰了”的口型。
“這兒的營養餐看著不錯,”蘇泠已泰然自若地坐回椅子里,優雅地翹起二郎腿,眼神射向正想拉椅子坐下的宋之意,嘴角噙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宋大小姐那副嬌貴的脾胃。嘖,這種病毒細菌隨時開party的地方,您這位金枝玉葉怎么屈尊降貴踏進來了?”
啪——!
宋之意的手掌猛地拍在鋼制折疊椅背上,發出刺耳的金鳴,她倏地站直身體,胸口因怒氣劇烈起伏:“蘇泠!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蘇泠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下坐姿,一只手慵懶地撐著下頜,另一只手在扶手上輕輕敲擊,像在欣賞一場獨角戲,“單純關心你的健康罷了。”那眼神,分明是在無聲地挑釁——你奈我何?
宋之意臉漲得通紅,嘴唇抿成一條凌厲的直線,眼神在我和我媽驚愕的臉上委屈掃過,最終剜向蘇泠:“你急著趕我走,不就是怕我當著阿姨的面,揭穿你是怎么把阿離弄‘丟’的嗎?!趁她現在記憶缺失,阿姨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可著勁兒胡謅!本來我不想提的,是你!非要在這里陰陽怪氣!”
“啊?!”我和我媽幾乎同時失聲怪叫。我媽猛地看向我,眼神由疑惑轉為驚疑不定,最后定格在蘇泠身上,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我的衣袖。
病房里落針可聞。蘇泠斜倚在椅背里,那抹掛在唇邊的笑意滲出森冷的邪氣:“哦?”她的尾音拖得意味深長,“那我還真是要洗耳恭聽了。說說看,你的好閨蜜阿離,到底是怎么被我‘害’到失蹤的?”
“害?不是說阿離自個兒跑出去瞎逛迷路的嗎?”
一個清朗、帶著點困惑的男聲突兀地插了進來。我和老媽正屏息凝神當“現場觀眾”,冷不丁被驚得雙雙扭頭——葉謹川正斜倚在門框上,手里掂量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看那沉甸甸的輪廓,里面像是塞了磚頭。
“呵~”蘇泠鼻腔里溢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頭紋絲不動,視線依舊如冰錐般鎖在宋之意那微微發顫的肩膀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好嘛,今天主演配角都齊活兒了,宋小姐,麻煩揭曉謎底吧?我等不及聽您的劇本了。”
“你!”宋之意猛地抬頭,臉色由慘白憋得通紅,聲音像是被委屈浸泡過,帶著濃重的哭腔,“你以為是我故意叫他來的?!”一顆碩大的淚珠“吧嗒”砸在她緊攥的裙擺上,暈開深色的印跡。她看向蘇泠,眼神像受傷的小獸,“蘇泠…你為什么要把我想得這么壞?我為什么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在你倆中間攪和,我有那么下賤嗎?!”
蘇泠仿佛沒聽見那顫抖的控訴。她慢條斯理地將手肘支在餐車冰冷的金屬邊上,下巴懶洋洋地擱在手背,歪著頭,嘴角噙著一絲看戲的弧度,眼眸定定地望著宋之意,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展品。“說說唄,我洗耳恭聽呢。”
宋之意迎上那目光,泫然欲泣的臉龐寫滿柔弱和無辜,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像蚌殼一樣緊緊閉合,吐不出一個字。
葉謹川皺了皺眉,顯然被這僵持的氣氛搞懵了。他快步走到窗邊的矮柜旁,將沉重的袋子放下,發出沉悶的“咚”一聲,沖我老媽簡單點頭示意,然后便湊到我身邊,壓低聲音,眉頭幾乎擰成了川字:“離哥,這唱的是哪出啊?世界大戰又爆發了?”
我極其無奈地對他翻了個白眼,用力攤開兩手,做了個“天知道”的口型。
病房里的空氣凝固成一塊巨大的鉛板。我們仨(我、我媽、葉謹川)擠在病床上,視線在針尖對麥芒的兩人之間驚疑不定地搖擺,大氣都不敢喘。
“行~”蘇泠忽然直起身,姿態像一把出鞘的匕首,幾步就逼到宋之意面前,居高臨下的陰影瞬間將對方籠罩。宋之意被她駭人的氣勢迫得連連后退,高跟鞋絆到椅子腿,狼狽地跌坐進去。“裝啞巴是吧?那就由我來!那天,是不是我告訴游離,咱們課題需要的某種特殊苔蘚標本,就在老林子的北邊?但是,我絕、對、沒提那林子深處是片能吞人的死亡沼澤!結果呢?咱們英勇無畏的游同學,為了那該死的課題,腳下一滑——”她尾音拖長,帶著冰冷的諷刺,“然后,人,就沒了。我說的,對、不、對?嗯?”
宋之意被她咄咄逼人的質問釘在椅子上,臉色煞白,嘴唇抖得厲害。
就在這劍拔弩張、矛頭直指宋之意的瞬間,蘇泠那只垂在身側的手,極其隱蔽地朝我方向勾了勾手指。這信號太小太快,我起初完全沒反應過來,正一頭霧水怎么突然停火斷線了?!
電光火石間。
“蘇泠!”我猛地從病床上彈起,如同一顆炮彈沖過去,在宋之意幾乎崩潰的目光中,一把攥住蘇泠纖細卻僵硬的手腕,用盡力氣狠狠將她拽離宋之意,順勢擋在兩人中間,滿臉的“痛心疾首”和“怒其不爭”,聲音拔高了八度沖她吼道:“你還有完沒完?!太過分了!說好是來陪我的,不是來捅刀子的!”吼完,趁身體遮擋的絕妙角度,極其隱蔽、卻用力無比地朝她眨巴了三下眼睛——怎么樣?配合得夠給力吧!
蘇泠被我吼得“怔”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掩蓋下,瞳孔深處飛快地閃過一抹笑意,極其細微地點了下頭:“收到,戲很足!”
這短短一瞬的無聲交流,自然被擋得嚴嚴實實,宋之意只能看到我憤怒的背脊。
“……”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眼神帶著“息事寧人”的疲憊掃過餐車,“這飯……有你一份。要留下一起吃,就坐好。要走——”
話未落地,便被蘇泠干脆利落地截斷:“不必了!”她語氣淡漠得像拂去一粒塵埃,“省得污了我的眼睛又倒了別人的胃口。阿姨,”她轉向我媽,臉上瞬間切換出恰到好處的歉意笑容,“看了她一下午,任務完成,討個蘋果當辛苦費,不過分吧?”說著,纖長的手指探入餐盒,精準捻起一個紅彤彤的富士蘋果,在掌心掂了掂。
“哎呀呀,看說的!”老媽立刻上前一步,從滿滿當當的水果盒里又利索地撈出兩個個頭最大的,不由分說塞到蘇泠手上,“拿著拿著,孩子!”
“阿離!我也先撤了!有事電聯!”葉謹川緊隨其后,極其敏捷地從大塑料袋里拎出個小的,像怕走慢了被留下打掃戰場似的,邊喊邊旋風般追著蘇泠的背影竄出了病房門。
老媽捏著被強行塞回來的兩個蘋果,目瞪口呆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這……這倆孩子……”
“先吃飯!媽,餓死了!”我眼疾手快,一把將還在發愣的老媽拽回餐桌旁,以快得離譜的語速壓低聲音簡單科普了這兩人的“愛恨情仇”,“阿意,你也別哭了,”我抽了幾張紙巾塞到宋之意手里,順手麻利地掀開餐盒蓋子,飯菜香氣四溢。“蘇泠那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全當空氣吹過就完了。”說著,抓起一個滾燙的菜包子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再說了!要不是為了那個破課題資料,咱們壓根兒就不會碰一起!掰了挺好,清凈!”
老媽看著我狼吞虎咽,嘴唇動了動,顯然滿腹疑惑。我剛要張嘴忽悠,眼角的余光瞥見老媽即將開啟“十萬個為什么”模式,立刻閃電般夾起一塊油亮亮的紅燒雞肉,“嗖”地一下精準投喂,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唔!!!”
“香吧?!尤其是這個!”我又往她碗里精準地補了兩塊油光紅亮的雞肉,“瞧瞧這成色!還黏糊著彼此呢!老媽,”我筷子尖點著碗沿,發出清脆的磕碰聲,“等會兒!一定要去找廚子拜師學藝!這手藝絕了!”字句像裹了蜜糖,內里的意味卻只有桌邊的母女才能解讀——盯緊點。
到底是血脈相連。老媽眼皮也沒抬,只是佯裝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泄出一絲被逗樂的痕跡。“多吃點,”她手腕一翻,筷頭上顫巍巍一大坨洋蔥碎炒金黃蛋塊,穩穩落進我的白粥里,瞬間染上暖黃,“在山里待了幾天,身上都沒二兩肉了。”接著,她目光轉向一旁略顯拘束的宋之意,那殷勤帶著不容拒絕的溫和,“阿意,你也動筷子呀。看看,飯菜堆這么高,就我們倆哪兒吃得完?可別糟蹋糧食。”說著,她拿起一個空餐盒的塑料蓋,麻利地挑揀兩塊最厚實、沾滿了醬汁的雞腿肉,“啪嗒、啪嗒”放到蓋子上,推了過去。
“謝謝阿姨,真的不用了……”宋之意連忙擺手,笑容有些勉強。她迅速瞥了一眼那兩塊過分熱情的雞肉,喉嚨似乎微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您慢用,我去給阿離洗點葡萄。”話音未落,人已起身,動作略顯倉促地從水果盒里撈起一小串深紫色的、沾著水珠的葡萄,快步閃進了衛生間的門廊,門軸發出一聲微弱的“呀咿”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