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阿離!快醒醒!”一個熟悉又帶著焦灼的聲音,刺入我混沌的意識深處。是蘇泠。我費力地掀開粘在一起的眼皮,視線模糊,表面蒙著一層冰冷濕漉的毛玻璃。
“別睡了!王老師他…”蘇泠急促的話語猛地被打斷!
取而代之的,是尖利刺耳的咆哮!“游離!你給我站起來!”這聲音幾乎要刺穿耳膜!緊隨其后的,是一片漲潮般洶涌而來竊笑聲浪!
“呃!”我猛地一個激靈,像是被人用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徹底清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眼前模糊的視野驟然清晰——
一張因暴怒而極度扭曲成豬肝色的胖臉,厚厚的樹脂鏡片后,那雙布滿蛛網般血絲的渾濁眼球,正死死地瞪視著我!
是王老師!“地中海”?!
他手中正劇烈顫抖地捏著一張皺巴巴的試卷,紙張邊緣還沾著一小片半干涸的口水漬,“畫得什么鬼畫符?!”他唾沫星子帶著濃重的煙味和早餐韭菜盒子的酸腐氣息,狠狠砸在我的臉上!“畫得什么鬼畫符?狐不狐、人不人的,就這水平還想考美院?”他用那張試卷,狠狠拍打著我的課桌,發出“砰砰”的聲音“屁大點小成就,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
我選擇性失聰,他后面的謾罵聲直接被我忽略,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聲。我難以置信地扭頭,目光如失控的探照燈掃過四周——
斑駁脫落的米黃色墻皮…老舊吊扇在頭頂吱呀呀緩慢轉動,投下搖曳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汗味和廉價零食混合的渾濁氣息…一張張或熟悉、或模糊、此刻卻都寫滿了幸災樂禍的年輕面孔…還有課桌上堆積如山的復習資料…一切的一切!都和那個被無數個焦慮、汗水和絕望填滿的高考前一模一樣!
“怎么回事…?”我由自呢喃,視線下意識地落回那張被“地中海”捏得變形的試卷上…那上面…是只線條詭異、眼神幽深邪魅的青眼狐!那狐貍仿佛正透過紙面,對我露出一個充滿嘲弄與惡意的微笑!
嗡——!
一股極其陰冷的寒風,毫無征兆地順著我的脊椎骨竄上后頸!汗毛瞬間根根倒豎!頭皮一陣發麻!
瘋了…我一定是徹底瘋了!這感覺…太真實了!真實得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一股蠻橫的力道猛地拽住了我后頸的衣領!身體在千鈞一發之際爆發出本能的反擊!我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力一擰!左手閃電般向后格擋!精準地架開那只抓來的手!同時!右手五指成捕食的鷹爪,帶著凌厲的破風聲,反手狠狠扣下!
“嘭!”一聲悶響!掌心傳來溫熱且帶著油膩汗漬和粗糙布料的觸感!一個掙扎扭動的物體,被我死死地按在了課桌之上!
“游離!”蘇泠驚恐的尖叫聲瞬間刺破了教室的喧囂!剎那間!所有的竊笑、議論、甚至“地中海”粗重的喘息…都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沉重如鉛塊,狠狠砸落在每個人的頭頂!
“不得了了…學生…居然敢打…打老師了?!”一個顫抖的、帶著難以置信的聲音,在寂靜中激起一圈圈恐懼的漣漪。
我眉頭緊鎖,疑惑地低頭看向自己死死按住的“東西”——是“地中海”!他肥胖的身軀在我手下像被釘在砧板上的活魚,劇烈地抗拒、扭動!那張因窒息和暴怒而憋得紫紅的臉,正艱難地向上仰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艱難嘶鳴!這樣子,像極了蜮鯰老妖被架在篝火上空翻烤得活死樣。
我猛地抬頭,目光直刺旁邊一臉驚駭的蘇泠!“你什么時候跟我坐一起了?!”我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狂躁與質問,“你不是被關在鎮妖塔里了嗎?!怎么?!幻化出這種惡心人的幻境是幾個意思?!不幫我對付不動明王,就純屬來惡心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讓你這么恨我?!”
“什么?!”蘇泠那雙清澈見底的吊梢眼瞬間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不摻一絲雜質的驚愕與茫然!那眼神…清澈得像山澗最純凈的泉水…絕非偽裝!
轟——!
“你看了?這是青眼狐,看久了……會做噩夢的。”
這是我原本對“地中海”說過的話.......
一股比剛才那陣陰風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我沒瘋?難道…難道是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瘋狂夢境里?!可為什么…為什么這桌椅的觸感、試卷的油墨味、“地中海”那油膩的汗味…甚至蘇泠眼中那純粹的驚愕…會令人靈魂顫栗?!
就在這巨大的認知沖擊讓我心神劇烈動搖、手下力道不由自主微微一松的瞬間——
“呃啊——!”被按在桌上的“地中海”如同被壓到極限的彈簧!猛地爆發出一股蠻牛般的巨力!肥胖的身軀狠狠向上拱起!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砰!”
預想中后背撞擊堅硬墻壁的鈍痛并未傳來!身體仿佛被拋入了一片粘稠、不斷拉伸的虛空!我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沒有盡頭的橡皮泥上!空間在我身后瘋狂地扭曲、延伸!原本近在咫尺的教室后墻…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向無限遠處拉扯而去!
整個教室被投入了哈哈鏡的詭異世界!所有定格在驚愕、恐懼、呆滯表情上的同學面孔…他們的身體、五官…都開始瘋狂地拉長、扭曲!“地中海”那張紫漲的胖臉被拉成了一條詭異的長條!蘇泠驚駭的吊梢眼被扯成了狹長的縫隙!光線迅速暗淡、褪色…整個色彩斑斕的教室在幾息之間就褪變成了一片不斷蠕動、拉伸的灰白剪影!
無數破碎、扭曲、閃爍著刺目雜光的記憶碎片,被卷入失控時空漩渦,帶著尖銳的精神噪音,在我眼前瘋狂地旋轉、閃爍、撕裂!高考志愿表上刺眼的紅叉…青眼狐癲狂搏殺濺起的腥臭血珠…鎖魂鏈絞緊脖頸帶來的窒息與骨骼呻吟…未濟那籠罩在陰影中充滿威脅與算計的模糊笑容…一幕幕將我的意識徹底攪成混沌。
等等…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撕碎的邊緣!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倔強猛地刺穿了這混亂的洪流!我強行凝聚起最后一絲瀕臨潰散的意志,將那些瘋狂閃過的畫面…硬生生地“定”在了意識聚焦的核心!
青海…塔爾寺…
那趟旅程的記憶被塵封成古老壁畫,驟然清晰起來!高原刺目的陽光…空氣中彌漫的酥油與藏香混合的厚重氣息…還有那尊矗立在幽暗佛殿深處,通體由暗金色金屬鑄造的不動明王金身法相,散發著實質威壓的。祂并非畫中虛影,而是真實存在的、凝聚了無數信徒信仰與匠人心血的神祇化身。
就在我屏息凝神,用顫抖的指尖在純白的畫紙上臨摹著那尊忿怒法相輪廓時…一個身披陳舊絳紅袈裟的老喇嘛,無聲無息地從身后陰影中踱步而出。他面容風干,布滿核桃般深刻的皺紋,渾濁卻異常清明的目光,似古井無波的深潭,靜靜地落在我那幅線條稚嫩卻竭力模仿神韻的唐卡草稿上。許久,他才用帶著濃重藏地口音的沙啞嗓音,緩緩道:“眼神…不對。”
我愕然抬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與困惑,急切地請教,甚至翻出手機里偷拍的宋之意家那幅邪異唐卡給他看:“哪里不對?您看這個,也是這樣的眼神啊!”
老喇嘛布滿褶皺的嘴角微微向上牽動,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殿外:“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你看祂是善,祂便是善;你看祂是惡,祂便是惡。善與惡之間…”他的手指在空中緩緩劃過,“好比這青海湖湖邊線…全憑一念之間。”
那時…我只覺得這老喇嘛故弄玄虛,心中暗罵老禿驢只會說些云山霧罩、不著邊際的廢話!明明是照著最標準的忿怒明王法相臨摹下來的,每一筆都力求精準,怎么可能不對?!我賭氣般收起畫稿,看著他佝僂著背,緩緩融入殿外刺目陽光中。只覺得那絳紅背影充滿了一種令人煩躁的疏離與神秘。
直至此刻!當那些記憶碎片再次清晰地定格…當我的目光穿透時光,重新審視自己當年那幅青澀的畫作,再對比宋之意家中那幅邪氣凜然卻又霸道絕倫的不動明王時…老喇嘛那看似虛無縹緲的話語,轟然劈開了我心中積壓已久的迷霧!
我畫的不動明王…那雙忿怒圓睜的佛眼深處…藏著的竟然是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弱與猶豫不決!雖有對眾生苦難的悲憫底色…卻獨獨缺少了那足以洞穿虛妄、焚盡邪魔、令萬邪辟易的…煌煌佛光!那光…是斬斷一切優柔寡斷的決絕!是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的大勇氣!
而宋之意家中那幅…雖然邪氣森森,怨毒纏繞…但那雙燃燒著暗金火焰的豎瞳深處…卻蘊含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純粹與極致!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瞻前顧后、對目標有著絕對殺伐果斷、不惜斬盡一切阻礙與貪念的…恐怖意志!
不是善惡…而是…取舍!
轟——!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之光,帶著撕裂一切迷障的熾熱與銳利,瞬間沖破了記憶碎片的重重枷鎖!也悍然撕裂了那粘稠扭曲的幻境空間!
我猛地睜開雙眼!帶著劇烈的眩暈與撕裂感,驟然回歸心相那熟悉的凈心池畔。
“你別叫什么游離了,干脆叫詐尸算了!”金屬般冰冷質感、帶著難掩一絲如釋重負的傲慢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劫蛛。她正懸浮在我意識體旁邊,纖細的小手靈巧地飛速操控著無數道閃爍著妖異紫芒的能量絲線,編織一張堅韌的光之蛛網,將我那幾乎要潰散開來的意識體牢牢地包裹、穩固在其中!每一道紫芒流轉,都帶來一絲清涼而堅韌的維系之力。
“你…”我看著她那專注得近乎咬牙切齒的側臉,一時竟語塞。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她似乎懶得再打啞謎,也不屑于掩飾自己的疲憊。見我意識穩固,她猛地吐出一口帶著細碎紫電的濁氣,纏繞在我周身的紫色光網潮水般迅速收斂、消散。隨即,她雙手抱在胸前,小巧的下巴高高揚起,幾乎要戳到心相穹頂,嘴罷更是不滿地嘟了起來,發出一聲極其不滿的悶哼!然后…干脆利落地把頭扭向一邊,用后腦勺那幾根桀驁不馴的絨毛對著我,充分表達著“老娘不想理你”的強烈情緒!
“哼!要不是老祖我這點孱弱不堪的妖力吊著你…”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濃濃的怨念,“你這點風吹就散的破靈識…早就化成灰飄得渣都不剩了!還指望能醒過來詐尸?切~”
這睚眥必報、卻又透著一股子別扭的關切語氣…此刻聽在耳中,竟如同天籟!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悄然涌上心頭。我忍不住勾起嘴角,伸出手,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親昵,輕輕揉了揉她頭頂那對因為妖力消耗過度而顯得有些蔫巴巴的花苞發髻。
“嘖!別碰!”她猛地一縮脖子,臉上閃過一絲紅暈,但終究沒躲開。
不再耽擱!我意念流轉,身影瞬間閃出心相!重新沉入那具飽經摧殘的肉身!萬幸…雖然身體表面布滿了被強酸腐蝕過焦黑傷痕,甚至不少地方還殘留著絲絲縷縷令人心悸的黑青煞氣…但筋骨內臟的核心似乎被劫蛛最后爆發的妖力勉強護住,并未徹底崩潰!行動…尚可!
然而,剛一接管身體,一股劇痛混合著強烈的窒息感便洶涌襲來!
“咳咳咳…嘔——!”我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劇烈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帶著內臟碎末和冰渣的污血,從喉嚨里噴涌而出。好不容易壓下翻騰的氣血,我艱難地抬起頭,抹去嘴角粘稠的血沫,視線透過因劇痛而模糊的淚水…看清了眼前這令人毛骨悚然卻又無比震撼的景象!
整個黑洞空間…散發著不祥與古老威壓的妖異紅光。那紅光并非靜止,而是緩緩流淌、旋轉!在這猩紅漩渦的最中心…一座由無數流淌著暗金色太古符文的巨大陣盤托舉著的…暗紅色鎮妖塔虛影…正以一種碾碎時空的緩慢節奏…無聲地旋轉著。
塔身高聳,直刺猩紅天穹!塔壁上,密密麻麻附著著無數扭曲哀嚎的妖魔與鎮壓它們的神祇圖騰,而在那鎮妖塔最中央的位置…懸掛著十二道流淌著猩紅咒文的能量鎖鏈死死禁錮著的…熟悉身影!
蘇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