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麗選的見面地點不是什么高檔餐廳，只是一家尋常的炒菜館。孫朗因為時間寬裕，早早地就占好了座位。他選了個靠墻的位置，目光追隨著推門而入的海麗。只見她站在門口左右張望，視線明明掃過他，卻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繼續(xù)在店內搜尋。孫朗無奈，只好舉起手示意。

“天啊！“海麗走近后突然壓低聲音驚呼，眼睛瞪得溜圓，“孫朗，你這是去面包店當試吃員了嗎？怎么...“她的目光在孫朗身上來回掃視，后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孫朗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原本對自己的新體型相當滿意——這身“脂包肌“可比從前那副竹竿身材實用多了。但海麗那見鬼似的表情，分明在說這種身材與主流審美相去甚遠。

“我這是正經健身成果好嗎？“孫朗不服氣地辯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圓潤的肱二頭肌，“這叫脂包肌，抗打擊能力強，耐力好，比電視上那些脫水肌肉實用多了。“說著突然意識到什么，皺眉道：“再說了，就算我胖了，跟面包店有什么關系？“

海麗噗嗤笑出聲來，孫朗那著急辯解的樣子實在有趣。她故意擺擺手：“行啦行啦，反正你就是胖了嘛。“說著翻開菜單，眼睛亮晶晶的，“今天我要點滿一桌子菜，每樣都嘗兩口，剩下的都歸你解決。浪費糧食我可是會有負罪感的哦！“

孫朗被她的樣子逗樂了。他健身本就是為了實用，倒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海麗這種略帶冒犯的玩笑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或許這正是她高情商的社交方式？“正好我今天有喜事，胃口好得很。“他爽快地應道，“不過你還沒解釋面包店的梗呢，是新流行語嗎？“

海麗撇撇嘴，送了他一個嬌俏的白眼：“現(xiàn)在我百分百確定你就是孫朗本人了。“她托著腮幫子，“還是這么不會看眼色。女孩子岔開話題就是不想回答啦！“見孫朗一臉茫然，她嘆了口氣：“算了，告訴你吧。我高中畢業(yè)后在面包店打過半年工，天天吃邊角料...“她比劃著腰圍，“結果胖得跟充了氣似的。這可是我的黑歷史誒！“

隨著這個小小的秘密交換，兩人之間最后那點生疏感也煙消云散。點菜時，海麗突然神秘一笑，從背包里“咚“地掏出兩瓶口子窖擺在桌上。透明的酒液在瓶身里晃蕩，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孫朗眼睛瞪得溜圓，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這幾個月體重是漲了，可酒量還是那個“三杯倒“啊！他強作鎮(zhèn)定地干笑兩聲：“嚯，兩瓶白的？海麗我可提醒你，我是男的我不怕，你...“

“得了吧～“海麗直接打斷他，指尖輕輕點著酒瓶，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會放狠話的男人不可怕，會放狠話又露怯的男人才最可愛。“她故意把“可愛“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孫朗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耳根都燒了起來。他一把抓過酒瓶，瓶底在桌上重重一磕：“誰怕誰啊！“

海麗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摸出兩個嶄新的二兩杯，“叮“地碰在他面前。她倒酒的動作行云流水，酒線在空中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剛好滿到杯沿卻不溢出。

“感情深——“她舉起酒杯，眼睛亮得驚人。

“一口悶！“孫朗梗著脖子接上。兩人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孫朗感覺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卻硬是憋著沒咳出聲。

一杯白酒下肚，灼辣感從喉嚨燒到胃里，酒精迅速滲入血液，直沖大腦。海麗的話匣子像是被猛地撬開，語速越來越快，語調也越來越高：“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非要叫你出來喝酒嗎？因為我升職了！可老娘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不喝點酒，我非得憋死不可！“

孫朗看著她從包里利落地掏出兩個酒杯，動作嫻熟得像是早有準備，就知道海麗是酒場老手。這才第一杯酒，酒精哪能這么快上頭？他忽然意識到，今晚根本不是兩個人的慶祝，海麗壓根沒打算聽他說話——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新職位是什么？“孫朗順著她的話問。他最近事事順遂，心態(tài)平和，倒也不介意當個傾聽者。更何況，海麗幫過他不少。

海麗沒回答，反而又倒?jié)M一杯，仰頭一飲而盡，重重放下杯子，長吐一口氣：“哈——你這人怎么抓不住重點？你該問我為什么不爽！“她的聲音帶著醉意的尖銳，“那破合同根本就是賣身契！最可恨的是，它居然完全合法！我他媽要瘋了！“

孫朗光明正大地問老板要了瓶牛奶，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奶漬，直截了當地問：“知道是賣身契為什么還要簽？“

海麗的反應正如他所料。她幾乎是撞著酒杯過來碰杯，酒液濺在桌面上。“因為要賺錢啊！“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引得鄰桌客人側目，“因為要往上爬啊！“又是一杯下肚，她的語速越來越快，“這個社會哪有那么多選擇？我想找份朝九晚五、雙休的工作，找得到嗎？“她用力拍著桌子，“找不到！這正常嗎？不正常！可我能跟誰說理去？“

煙霧在她指間繚繞。海麗從包里抽出香煙的動作熟練得驚人，打火機的火苗在她瞳孔里跳動。她深深吸了一口，對著孫朗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是不是很反差？“煙灰簌簌落在酒杯里，“白天裝得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私下里...“她晃了晃酒杯，“煙酒都來。“

孫朗撓了撓頭，指節(jié)在發(fā)絲間摩挲出細微的聲響。他盯著杯中晃動的酒液，沉吟片刻才開口：“溫柔善良是你的本質，“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抽煙喝酒只是習慣。這兩件事，本來就不該混為一談。“

他仰頭將剩下的牛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乳白色的液體順著嘴角滑落。“說實話，“他用拇指擦掉奶漬，“我個人確實不喜歡女生抽煙喝酒。“窗外的霓虹燈在他鏡片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但這個時代，你們承受著和男人一樣的壓力，做著一樣的工作...“

酒杯在桌上磕出清脆的聲響。海麗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甲在玻璃杯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孫朗的話像一把鈍刀，正在慢慢剖開她精心維持的表象。

“所以，“他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憑什么要求你們不能像男人一樣發(fā)泄？“嘈雜的人聲中，他的話語異常清晰，“我討厭的從來不是抽煙喝酒的人，而是那些只想享受權利，卻不愿承擔責任的人。“

海麗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她突然笑出聲，笑聲里帶著酒精浸泡過的嘶啞：“滑頭...“她的指尖輕輕敲擊杯壁，“你倒是很會說話。“

酒杯再次相撞，琥珀色的液體在燈光下蕩漾。孫朗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而海麗的眼神卻越來越亮。她早就做好了失去這個臨時聽眾的準備——正因不夠親密，才敢將最不堪的心思和盤托出。那些在閨蜜面前都要小心藏起的陰暗念頭，此刻正隨著酒精一起，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個或許明天就不再聯(lián)系的男人面前。

煙灰缸里的煙蒂越積越多，就像她這些年壓抑的真實自我。

酒杯再次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孫朗仰頭一飲而盡，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灼熱的液體在體內橫沖直撞。海麗的眼神卻愈發(fā)清明，她今晚顯然沒打算輕易放過他。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做好了失去這個朋友的準備。那些壓抑太久的心事，像被囚禁多年的困獸，今夜必須破籠而出。作為心思細膩的女生，她太清楚什么樣的舉止會討男生喜歡，什么樣的傾訴會讓人退避三舍。所以她沒有約閨蜜，而是選擇了孫朗——正因為不夠親密，才更適合當情緒的垃圾桶。傾訴完，這個臨時朋友就算失去也無所謂。

成年人的友誼總是明碼標價，海麗也不例外。這并不妨礙她保持善良，只是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若連真實的自己都不能接納，這樣的朋友丟了又何妨？作為獨生子女一代，他們早就習慣了在人際關系中保持這份我行我素的灑脫。

白酒一瓶接一瓶地見底。孫朗之所以還能強撐，全靠頻繁跑去洗手間摳喉嚨催吐。盡管被海麗調侃“腎虛公子“，他依然固執(zhí)地守著最后一絲清醒。

當最后一滴酒液滑入喉嚨，海麗突然拋出了那個經典問題：“你相信愛情嗎？“夜風穿過大排檔的塑料門簾，將她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

孫朗眨了眨發(fā)澀的眼睛，這個問題像一根細針，輕輕戳進他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

他當然相信過愛情——或者說，誰年輕時沒信過呢？在校園里，在初入社會時，在那些尚未被現(xiàn)實磨平棱角的歲月里，愛情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后來呢？后來，它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像遠處的一盞燈，你知道它存在，卻未必能走到它面前。

于是他笑了笑，說：“我相信。”

不是敷衍，而是一種自我保護式的回答。愛情當然存在，只是他還沒遇到罷了——這樣想，至少心里會好受一點。

“真幼稚。”海麗吃吃地笑起來，臉頰泛著酒精染出的紅暈。從開始到現(xiàn)在，她一杯接一杯地灌，卻一次都沒去過廁所。按她這種喝法，就算是鐵打的胃也該燒穿了，可她偏偏還能撐著，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顯出醉態(tài)。

“我不信愛情。”她晃了晃空酒杯，聲音輕飄飄的，“現(xiàn)在這社會哪有什么愛情？只有經濟。求愛不如求財，愛人不如愛己……孫朗，我比你成熟。”

說完這句話，她終于支撐不住，身子一歪，軟綿綿地倒在了桌上。

一個女孩，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醉倒在男人面前。她知道孫朗一次次跑去廁所催吐才勉強保持清醒嗎？當然知道。可她就是放任自己醉倒，把自己完全交給他——這是信任？是暗示？還是某種試探？

都不是。

她最后說的那些話，既是醉話，也是真心。對誰都溫柔的女孩，恰恰說明誰對她而言都不特別。就像她今晚的放縱一樣，讓孫朗送她回去，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發(fā)泄罷了。

孫朗終于明白了。海麗不是他印象中那種傳統(tǒng)的、溫順的女孩，她只是一個被時代塑造、擠壓、甚至扭曲的普通人。沒有對錯，只有生存。

他沒有送她回家，而是直接帶她去了醫(yī)院，把她交給值班的護士，還額外付錢請了護工照看。

這一晚，會有人照顧她。

而他，也該回去了。

孫朗心里明白，今晚，無論他和不和海麗發(fā)生什么，海麗都不會再想要見他了，因為孫朗見到了那個真實的她，海麗不會想要面對那個不堪的自己，自然也就不會再見那個見到了不堪自己的孫朗，很奇怪吧，有時候明明你沒做錯什么，可你和某人的緣分，突然就盡了。

而孫朗不碰海麗，是因為他把海麗視作朋友，他尊重她，也尊重自己，海麗的困境不是感情，是她的生存狀態(tài)，他應該做的，是幫助海麗，就像海麗當初幫助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