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熵崖被淚水模糊的視野中,有一點微芒,那微芒如初生的星星,起初只是針尖大小,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頻率,無聲地震顫著郭熵崖意識深處最古老的弦;接著,它悄然綻開開,如同飽蘸墨汁的筆尖在澄心堂紙上輕輕一點,墨痕無聲浸潤,勾勒出一個纖秀的輪廓。
那個輪廓,穿著素雅的米白色家居服,袖口卷起,露出纖細的手腕。
記憶的閘門被這純粹的“存在信號”轟然撞開,從中涌出的,并非畫面,而是混雜著納米清潔劑淡淡橙香與數據板微溫的觸感記憶…
幼小的郭熵崖坐在客廳那片觸感溫潤如羊絨的智能纖維地毯上,窗外昊天市的霓虹流光無聲地滑過單向調光玻璃幕墻,在地板上投下流動的彩暈。他面前,一個精致的“星璇”懸浮玩具正發出斷斷續續的哀鳴。它本該優雅地旋轉、投射出模擬星云的動態光影,此刻卻像喝醉了酒般歪斜打轉,核心的微型電機發出過載的嗡鳴,投射出的全息星圖破碎閃爍,幾顆虛擬的“行星”失控地撞向無形的墻壁,爆散成像素光點。
小郭熵崖急得鼻尖冒汗,小手徒勞地在控制面板上亂按,脆弱的全息界面被他按得漣漪四散,卻無法阻止星璇的失控。
小郭熵崖的眼中,淚珠在不停的打轉,眼看就要掉下來。
在他被淚水模糊的視野中,有一點微芒,如同浸潤的墨痕一般擴大….
穿著米色家居服的身影靠了過來,一雙帶著薄繭卻異常靈巧的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指尖還殘留著一點未干透的,用于修復精密儀器的透明導能凝膠微痕----是母親計星婉剛放下手中的數據板。
“莫急,崖兒。”聲音溫潤,像智能管家調節到最舒適檔位的背景白噪音。
她拿起那個失控的星璇核心,另一只手拿起一支細長的神經接口筆,筆尖亮起一點幽藍,精準地點在星璇暴露出的微型接口上。她的手指穩定如磐石,目光專注地掃過投射在空氣中常人無法理解的復雜能量流線圖。指尖在虛擬界面上快速而輕柔地滑動,校準,重寫底層參數。
橙香混合著導能凝膠微涼的氣息彌漫開來,與智能地毯散發的模擬陽光曬過的暖意交織。不過片刻,星璇核心的嗡鳴平息了,它重新穩定地懸浮起來,破碎的星云光影迅速重組,流轉,投射出寧靜而深邃的虛擬宇宙,幾顆調皮的光點行星重新歸位,沿著優雅的軌道運行。
“看,找到亂流的源頭,理順它就好了。”她將恢復如初的星璇輕輕放回郭熵崖汗濕的小手里,指尖拂過他額前細軟的碎發,溫熱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皮膚上。
那穩定旋轉的核心,指尖幽藍的微光,母親垂眸時睫毛在智能燈光下投下的淡淡陰影,以及星璇投射出的,緩緩旋轉的寧靜星圖….構成了郭熵崖童年溫暖的回憶。
“阿娘……”一聲低喚,如同沉睡的琴弦被無形撥動,從郭熵崖喉間逸出。
這稱呼古老溫潤,且帶著塵埃的微甜,是他意識深處未被量子風暴完全沖刷殆盡的,最原始的生物性印記。
渾天儀的幽光邊緣,那由純粹數據流構成的投影徹底清晰。
計星婉,或者說,承載著她意識余燼與女媧核心信息的集合體,靜靜地站在那里。素雅的家居服依舊,面容溫婉清麗,柳葉眉下,那雙曾蘊滿智慧與溫柔的杏眼,此刻卻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渾天儀冰冷的星軌。
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撕裂時空的悖論---形象是溫暖的舊日剪影,內里卻是浩瀚冰冷的量子星海。她微微側首,目光落在郭熵崖身上,那眼神穿透了物理的軀殼,仿佛直接掃描著他意識微管陣列中每一處被篡改的量子比特。
“崖兒。”她的聲音響起,非是唇舌震動空氣,而是直接作用于郭熵崖的神經接口,帶著女媧那特有的,億萬信息脈沖編織成的冰冷與浩瀚,卻又在最深處,殘留著一絲屬于“計星婉”的,微弱但溫柔的情感震顫,如同冰層下的一縷暖流。
這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清晰得令人心顫。
郭熵崖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釘住。
思維中的量子引擎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瘋狂運轉,分析著這投影的物理構成,能量特征,以及信息編碼……所有數據瞬間處理完畢,結論冰冷而確鑿:非復活,非靈魂,是人造信息實體。
證據的鏈條完美嚙合,清晰無比。
量子拓撲圖上,代表情緒激蕩的邊緣系統區域,如同被絕對零度凍結的星云,一片死寂的幽藍。前額葉執行控制區高效運轉,冰冷地確認著“母親存在形式已變更”這一事實,卻無法在情感層面產生任何應有的漣漪。被物理性刪除的“恐懼”模塊,連帶干擾了所有激烈情感反應的源頭。
然而,那聲源自生物本能的“阿娘”之后,情感的海嘯卻依然掙扎著降臨了,就好像有人想給咆哮的潮水加上鎖鏈,而潮水在掙扎一樣---不知道是久別重逢的狂喜,還是陰陽相隔的劇痛,亦或是對母親“非人”狀態的憤怒。
他感到一種巨大且冰冷的困惑---如同一個精密的儀表盤一樣,所有指示燈顯示數據正常,卻唯獨缺失了指示“情感溫度”的那一枚指針。他知道面前是他追尋的母親,他感到某種撕心裂肺的激動或悲傷,但意識深處卻有一片邏輯自洽后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他張了張嘴,想再喚一聲“阿娘”,卻發現那溫軟的稱呼卡在喉嚨里,出不來。
“我感知到你的困惑,崖兒。”計星婉向前飄近一步,數據構成的裙裾在虛無中微微拂動,不染塵埃。
她抬起手,并非實體的手臂,而是由更加凝實的幽藍數據流構成,試圖去觸碰郭熵崖的臉頰---那個在記憶的數據中計星婉無數次溫柔撫過的地方。
郭熵崖的身體沒有閃避,思維判斷此行為無物理威脅。但那數據流指尖觸及皮膚的瞬間,傳來的除了記憶中母親指尖的溫熱與微糙的觸感外,而有一陣極其細微的,頻率極高的信息震顫,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掃過神經末梢,帶著非人的解析意圖。
這觸感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這已非血肉之軀的撫慰。
她的手停頓在半空,仿佛也“感知”到了這種觸碰帶來的隔閡。
那倒映著星軌的眼眸深處,屬于“計星婉”的微弱情感脈沖似乎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如同隨著巨浪漂浮的水藻。
隨即,數據流手臂的形態發生了微妙變化,更加柔和,模擬觸覺的頻率被精心調整,試圖貼近生物體的溫暖與柔軟。她再次嘗試,這一次,那觸碰帶來的冰冷震顫感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精密模擬出的,近乎真實的溫暖撫觸,覆蓋在他臉頰的皮膚上。
一個擁抱的姿勢被數據流勾勒出來,溫柔地向他敞開。這是現在的她能給出的,跨越了生死與存在形態界限,屬于“母親”的替代方案---一個由代碼精心編織的用來模擬人類擁抱溫度與力度的數據流之環。
郭熵崖被這由純粹信息構成的“懷抱”輕輕攏住。
模擬的體溫,模擬的輕微壓力,甚至模擬的,屬于母親身上淡淡的導能凝膠橙香與數據板微溫的氣息,都通過神經接口精準地傳遞過來。邏輯告訴他,這是母親在“擁抱”他。
量子拓撲圖上,代表觸覺感知的區域亮起穩定的信號,高效地解析著每一個模擬參數。然而,那片屬于情感共鳴的區域,依舊在沉寂中掙扎。
沒有熱淚盈眶,沒有顫抖,沒有反手擁抱的沖動。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被精密儀器校準過的雕塑,接受著這來自信息深淵的慰藉。那巨大的困惑并未消散,反而在邏輯確認“擁抱正在進行”與情感毫無反饋的尖銳對比中,變得更加沉重。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被母親擁抱,卻無法完全感受到,也無法完全擁抱應有的那份穿透靈魂的暖流與安定。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那由幽藍數據流構成的,虛幻的懷抱,直直望向計星婉那非人眼眸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