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南宮昭衡自顧自的拿起茶杯，想喝一口茶，因為在他看來，眼前的少年接下來大概要思考很長時間，可誰知道他剛剛拿起杯子，就被迫又將它放下了。

因為，南宮昭衡聽到郭熵崖很清晰的說：

“我加入曦和衛的選拔與培訓。”

南宮昭衡將茶杯放在桌子上，可能是力道稍微大了點，一滴琥珀色的茶湯彈了起來，然后重新跌入杯中，那滴茶湯激蕩起的漣漪一如南宮昭衡現在心中的微嵐，這微嵐吹皺了他的眉頭，也讓他隨之發出了一聲不置可否的【唔】。

不過司晷令很快就撫平了心中的褶皺，緊盯著郭熵崖，說：

“你真的明白這個選擇意味著什么么？不是一葉知秋那種理解，而是把每一片葉子都翻過來理解透徹的那種？”

郭熵崖作勢欲答，但是南宮昭衡輕輕抬起手，做了個停的手勢，然后繼續說了下去：

“作為曦和衛的司晷令，作為守衛震旦網絡安全的人，對你提出邀請是我的職責，但是作為一個15年前從云宮站的戰斗中活下來的人，作為一個欠云宮404勇士一條命的人，我希望再提醒你一次---這不是一個你選擇了之后能反悔的選擇，這條路也沒有退出這個選項…..”

郭熵崖默默的點了點頭，仰頭飲盡杯中茶，然后針尖對麥芒一般的對上南宮昭衡的視線，毫不猶豫的說：

“我理解。”

這話一出，白彌鞘的柳眉如刃般挑起，從南宮昭衡問出那個問題開始，她就通過無處不在的傳感器，監視著著目標的每一點生理震顫---心跳，血壓，體溫，激素的水平，一切的一切。

本來，在最開的幾秒鐘，白彌鞘已經看到了她預期中的東西：郭熵崖的心跳如重槌擂鼓，在胸腔內爆開數聲驚雷，他的血壓，體溫，等等都開始有了抬頭的趨勢。這讓燭龍使差一點就要微笑起來了---畢竟，這才是符合十幾歲學生的反應。

白彌鞘已經看到了狂風怒號，暴雨傾盆的前兆。

但是，暴烈的驟雨被突如其來降臨的絕對零度凍結了。

第十七次心跳余震尚未消散，郭熵崖所有生命體征就又快速的恢復了正常。白彌鞘的人造瞳孔驟然縮成針尖：這真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家伙會有的狀態么？！沒有呼吸震顫，沒有血液加速奔涌，沒有激素的額外分泌，仿佛他體內所有器官都化作了精密齒輪，正在按原子鐘一般的節律咬合轉動。

燭龍使期待的是狂風驟雨，此刻卻凝視著永凍凝結的雨滴——郭熵崖的生理圖譜呈現出詭異的平靜，這種非人的平靜比尸山血海更令她不安，甚至還讓她有了一點點殺意，她的手又開始摩挲起刀柄上的螭紋了，因為白彌鞘非常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句話---一個十幾歲的高中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而此時此刻，與白彌鞘的不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袁俊文的平靜。

袁俊文的眼鏡在他公寓內的白光中泛起青灰，骨瓷杯沿上，凝結的水珠正沿著杯壁緩慢爬行。當白彌鞘被郭熵崖異常的平靜弄得相當不安的時候，這位教師正用食指輕敲金屬做的茶盒，盒蓋內側投射出的《茶經》殘卷全息投影隨著震動泛起漣漪。

“咔嗒“

盒子里嵌著“大紅袍“字樣的記憶芯片被他兩指捏起，卻在即將插入神經接口的瞬間突然轉向，將這片芯片放了回去，抽出寫著【荔枝紅茶】的芯片，然后插入了脖頸上的卡槽中。

剎那間，信號的涌動讓袁俊文發出了一聲輕哼。

當茶葉味道的溫水流過食道的剎那，袁俊文的視網膜上炸開無數茶葉的虛影。百年前南方丘陵的晨霧裹著數據流傾瀉而下，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座因為戰火而化作焦土的茶園中，腳下是破碎的機器人殘骸與腐爛的茶樹根系糾纏而成的詭異土地。

忽然，有一股緋色的數據流刺破了他的幻境

漫天電子桃花裹挾著焦黑的茶葉殘片席卷而來，袁俊文伸手接住一片懸浮的桃花，花瓣立即碎裂成神經信號，變成人類能理解的語言：

【還是荔枝紅茶，數據庫里明明有大紅袍，龍井這樣的好茶的，這茶葉的味道就那么令人懷念么？】

袁俊文對著空曠的房間笑了笑，他端起茶杯，不存在的琥珀色液體表面突然浮現出一片桃花瓣，隨著他心念一動，一段話便出現在某個遙遠未知的節點核心中：

【關鍵點在于準確性，或者說，真實性，不是么？雖然這茶便宜，但是我能確定這味道是真實存在的----真的荔枝紅茶到現在都在生產，所以它的數字復制品所有的信息也都是在真正的人飲用它的時候采集的，至于那些山上的大紅袍，還有那些龍井，在上一次大戰中他們的產地都經過一次毀滅了，誰知道現在流傳的那些體驗數據，到底是什么？】

桃花瓣打著旋兒經過，帶來回復：

【或許是某些戰前再便宜不過的茶葉呢，或許根本不是茶葉呢，好了，不聊你的茶葉了，算算時間的話，現差不多是曦和衛對他進行最初步的檢查的時候了…….】

【他的異化C9H13NO3阻斷化合物攝入工作，一直都在非常規律的進行，到了現在，曦和衛不可能檢查的出來】

隨著袁俊文話音落下，掛在墻面的《清明上河圖》虛擬影像里，某個撐船人的身影突然轉頭對他說：

【那么，應急和備用計劃呢，畢竟你和我比誰都更清楚，曦和衛不好對付，不是么？】

【如果曦和衛發現了小家伙體內有阻斷化合物的任何殘存，他的心理醫生也是咱們的支持者，他準備了全套的記錄，隨時準備承擔責任作出犧牲---畢竟小家伙前些年的心理問題是真的不小，這可是真實的記錄…..你放心，都有完美的對策。】

【我相信你們】

【我知道，不過我這邊的任務基本上已經告一段落了，接下來更多的是那家伙接棒了，不是么？你有沒有去查看一下那邊？】

【你知道那個人的，我多問一句，那邊就是一句…….】

“不相信我你找別人去！”

聽著順著網絡傳來，仿佛就在耳邊炸響，但是卻只有他能聽到的嬌喝，南宮昭衡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默默的掐斷了保密通信---就在剛才，他把郭熵崖現在的一切掃描數據都和某位更專業的人士共享了一下，想看看郭熵崖體內有沒有什么異常，是不是有人作祟。

在得到對面【沒有任何異常】的答復后，南宮昭衡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確定么？】，結果就老樣子被對方吼了一嗓子。

看著和他自己思維連在一起的白彌鞘憋笑的樣子，南宮昭衡翻了個白眼，隨即又將視線轉向郭熵崖，說：

“到底是為了什么？完全是為了得到你父親戰死的真相，你確定要用自己的未來去換取他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么？還有，成功加入曦和衛，成為燭龍使，就能得到你父親當年的真相，這或許是個你覺得你看得很清楚的目標，但是，不要將目所能及和觸手可得混為一談啊，這中間有一條艱苦卓絕的路。”

郭熵崖看著南宮昭衡，他能從這個男人的身上感受到真誠---這不是一個將其他人看作工具的男人，這個男人想要阻止恩人的孩子，這是一個在試圖報恩的男人。

【…….簡直就像一個父親】

想到這些，郭熵崖嘴角泛起一絲不知是譏諷還是自嘲的弧度，他笑了笑，緩緩的說：

“我知道那中間有一條艱苦卓絕的路，我是個孤兒，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這一點了---【只要長大了能自己賺生活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時候的我們都清晰的看著這個目標，但是長大這條路，對我們來說，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別誤會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你沒經歷過我的那些事。“

南宮昭衡做了個【請】的手勢。

“在我媽死在實驗事故中以后，震旦給我們配備了數字管家LIE，也就是【數字伴侶】計劃的開端，我知道現在數字伴侶計劃的產物已經深入社會了，而且效果也不錯，但是10年前剛開始試用的時候……“

說到這，郭熵崖深呼吸了一口氣，一只手深深的插進濃密的頭發里，聲音里帶著一絲異樣：

“那時候，我的管家經常會出錯…….我的數字母親，前一秒她還在給我唱搖籃曲，下一秒就變成了朗讀用戶協議的機械音…..而且有的時候還會被黑客攻擊….在父親的聲音溫和的給我讀睡前故事的時候，突然那聲音就變成了刺耳的大笑，怒罵，或者別的什么…….”

“那種父母的幻影在眼前被撕碎，扭曲，變成怪物的的感覺……我必須看到父母死亡的真相，只有這樣，我才能最終解脫……我必須親自了解他們的死亡，才能驅逐我內心這些扭曲的記憶之魘….”

說到這，郭熵崖停了下來，頭深深的垂了下去。

而在他低頭的瞬間，南宮昭衡和白彌鞘的視線瞬間就對上了，白彌鞘滿臉震驚，而南宮昭衡微微的搖了搖頭，嚴厲的瞪了白彌鞘一眼。

白彌鞘的表情立刻恢復了。

看著郭熵崖，南宮昭衡平復了一下情緒，發出一聲嘆息，他輕聲說：

“或許我無法理解你經歷的痛苦，但是我也同樣經歷過我自己的痛苦，作為這樣一個人，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以我個人的經歷來看，過去和真相，對緩解痛苦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幫助。”

“或許吧，”郭熵崖點了點頭，“但是我也不全是為了過去才做出這個選擇的。”

“這條路………..”

“我知道，”郭熵崖打斷了南宮昭衡的話，“世界選擇我成為舊世代的一員，你們知道【舊世代】代表著什么么？代表著我們的一切從出生起就全面落后那些【新世代】，代表著我們中間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代表著我們未來的選擇，真的并不多。”

“我親眼見過我的好朋友，一個從小練習格斗技巧的舊世代，徹徹底底的敗給了一個只【練習】了一周格斗的新世代，那個家伙通過下載格斗技巧的記憶包，然后對身體進行【戰斗肌肉記憶】調制，就完全碾壓了我的朋友。”

“我親自經歷過……..我苦讀好些天，往死里記憶背誦知識的時候，那些新世代的小家伙已經花了一天就下載了那些知識，然后就可以隨意調用，然后他們就用剩下的時間學習更多…..當基礎差的這么多的時候，努力和決心，已經追趕不上了。”

“我們現在和將來還有工作，已經不是社會需要我們去工作創造什么了，而是社會需要給我們找點事情做而已---那些工作明明已經有機器能做了，明明已經有更強的新世代能做了，但是還交到我們的手上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我是知道的……”

“所以你看，這其中當然也考慮到了未來，我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又能怎么樣呢？除了我得按照你們安排的活在謊言之中這一點以外，我還得繼續作為一個舊世代辛苦而且無聊的活下去，或許將來在太陰，熒惑平平安安的當個普通人，過一輩子……”

“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過一輩子，有什么不好么？“白彌鞘打斷了郭熵崖的講述，燭龍使的臉上，暫時沒有了冷酷，而是換上一種復雜的表情。

“那是你經歷過波瀾壯闊，你才會這么感覺，我還沒有啊，你這條已經進化出腳走上陸地的魚，不要跟還在海水中的我們說用腳走路好疼，因為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我們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說到這，郭熵崖停了下來，看著南宮昭衡。

司晷令沉默許久，最終點了點頭，伸出了自己的手和郭熵崖握了一下，說：

“我可以勸說一個猶豫的孩子，但是現在看來，你也算半個下定決心的男人了，那么，歡迎加入曦和衛的選拔，我們現在去確認一下下一步的安排，你在這先等一等。”

說罷，南宮昭衡就招呼白彌鞘暫時離開了這個房間。

而在兩人離開房間后，南宮昭衡立刻從口袋里直接掏出一條線來，一頭插在自己的脖頸后面，另一頭直接連在了白彌鞘的神經接口上，啟動保密協議，建立了直連，白彌鞘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

【令君，不對勁，雖然第一代數字管家確實有過那樣的問題，但是所有的受害者都接受了藥物和記憶的雙重治療…….】

【我知道，記錄顯示，雙重治療下，還有心理問題的人數…..是零】

南宮昭衡眼前浮動的虛擬窗口中，顯示著相關的數據，而郭熵崖的個人檔案上，赫然是一片綠色，什么問題都沒有。

【有人修改了他的檔案？】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