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福建土樓的圓形屋檐傾瀉而下，在青石板地面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片場的燈光在雨幕中暈開一片朦朧的光暈，將整個拍攝場地籠罩在氤氳的氛圍里。

監視器前，陸晨的指尖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面，眉頭微蹙，目光緊鎖著屏幕上的畫面。

“再來一條！”他拿起對講機，聲音穿透淅瀝的雨聲。

“藝菲，情緒再收一點，瀧此刻的絕望是內斂的，不是爆發。記住，這是重逢后的第二次錯過，那種無力感要透過眼神傳遞出來。”

劉藝菲站在傾盆大雨中，單薄的白襯衫已經完全濕透，緊貼在身上。

她抬手將濕漉漉的長發別到耳后，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導演，再給我一次機會。”

“各部門準備！”

路洋的聲音在片場回蕩，“《你的名字》第38場第7次，開始！”

場記板清脆的響聲過后，朱亞文飾演的立花瀧從雨幕中沖出，一把抓住劉藝菲飾演的宮水三葉的手腕：“三葉！你聽我說。”

按照劇本，劉藝菲應該用力掙脫他，然后說出那句“我根本不認識你！”

但她的動作卻突然停滯了。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嘴唇微微顫抖：“我......”

“卡！”

陸晨猛地站起身，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帽檐滴落，“怎么回事？這個鏡頭我們已經拍了六遍了。”

劉藝菲站在原地，雨水順著她的發梢不斷滴落。

她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水珠，聲音有些發顫：“抱歉導演，我剛剛......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

助理小跑過來，遞上干毛巾：“藝菲姐，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你已經淋了快兩個小時的雨了。”

“不用。”

她接過毛巾輕輕擦拭著臉頰，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再來一次，這次一定可以。”

陸晨盯著她看了幾秒，雨水在他眼鏡上留下細密的水痕。

最終他嘆了口氣：“化妝師補妝，五分鐘后繼續。”

趁著間隙，朱亞文走到劉藝菲身邊，遞給她一杯熱茶：“你還好嗎？剛才那一瞬間，你的表情很真實。”

劉藝菲捧著茶杯，熱氣在她蒼白的臉上氤氳開來。

“亞文，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明明是在演戲，卻突然分不清現實和劇本的界限。”

朱亞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入戲太深的時候確實會有。特別是這種穿越時空的劇情，更容易產生錯覺。”

“不是錯覺。”

劉藝菲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

陸晨的喊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各位老師準備！第8次拍攝！”

陸晨調整了一下監視器的角度，拿起對講機。

“藝菲，記住這次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天快亮了，我們必須趕在雨停前拍完這個鏡頭。”

劉藝菲深吸一口氣，將茶杯遞給助理，重新站回標記的位置。雨水打在她的睫毛上，像細碎的鉆石。

“Action！”

朱亞文再次從雨幕中沖出，這次他的表情更加急切。

“三葉！時間不多了。”

劉藝菲的眼神從迷茫逐漸變得清明，她用力甩開他的手。

“我根本想不起來，但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卡！”

陸晨猛地拍手，“完美！就是這種感覺！”

整個劇組都松了一口氣，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器材。

劉藝菲卻站在原地沒動，她的視線越過朱亞文的肩膀，望向遠處漸漸泛白的天際。

“怎么了？”

陸晨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只看到漸漸變小的雨勢。

劉藝菲搖搖頭，嘴角卻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沒什么，只是覺得，命運真是奇妙。”

回到化妝間，劉藝菲接過助理遞來的干衣服，突然問道：“小張，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助理愣了一下，笑道：“藝菲姐是不是入戲太深了？要不要讓導演給你放兩天假？”

“不用。”劉藝菲換上干爽的衛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劇本封面。

………

更衣室的燈泡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劉藝菲坐在化妝鏡前，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茶杯。

水蒸氣在鏡面上凝結成細密的水珠，模糊了鏡中她略顯蒼白的臉。

門外傳來工作人員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夾雜著對講機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

“咚咚。”三短兩長的敲門聲。

“請進。”劉藝菲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門被推開，陸晨拿著分鏡腳本走了進來，黑色T恤的袖口還沾著片場的雨水。他反手帶上門，將外界的嘈雜隔絕在外。

“剛剛怎么了？”陸晨靠在化妝臺邊緣，聲音比平時柔和了些，帶著些許疲憊的沙啞。

劉藝菲低頭看著茶杯中旋轉的茶葉，熱氣在她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她停頓了一下，“就是，突然覺得這場戲很熟悉。”

“熟悉？”

陸晨的手在分鏡腳本上頓住，雨水在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藍色的痕跡。

“嗯。好像以前拍過一樣。朱亞文沖過來抓住我手腕的姿勢，雨水打在臉上的感覺，甚至是…”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鎖骨，“他說臺詞時的呼吸頻率，都像是經歷過。”

陸晨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合上腳本，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入戲太深？”陸晨的語氣平靜，卻帶著專業性的探究。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可能吧。也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連著拍了三個大夜戲，今早又五點起來化妝。”

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遠處傳來場務搬運器材的碰撞聲，更顯得這個空間的安靜。

陸晨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發抖的指尖上，那里還殘留著雨水的涼意。

“如果狀態不好，”陸晨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可以改天再拍這場。先把后面的室內戲份提前。”

“不，不用。”劉藝菲搖頭，發梢的水珠甩在化妝鏡上。

“我想今天完成它。”她的手指緊緊握住茶杯，“這種感覺，如果中斷了，明天可能就找不回來了。”

陸晨靜靜地看了她幾秒，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薄荷糖，綠色的包裝紙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提神。”他簡短地說，將糖果放在化妝臺上。

劉藝菲伸手去拿，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掌心。

那一瞬間，兩人都像被靜電擊中般微微一頓，又同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謝謝。”她輕聲說，慢慢拆開糖紙。薄荷的清香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陸晨直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分鏡腳本。“休息二十分鐘。”

他走向門口，又停住腳步，“需要讓化妝師來補妝嗎？”

劉藝菲對著鏡子整理了下頭發，“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

陸晨點點頭，手搭在門把上時突然說：“那個即興表演，很不錯。”

劉藝菲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指的是昨天拍攝時她臨時加的一個小動作。瀧第一次照鏡子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結。

“真的嗎？我還擔心太刻意了。”

陸晨的聲音帶著難得的溫度，“很真實。男生確實會那么做。”

門外傳來場務的喊聲：“陸導！燈光組找您確認下一個鏡頭的打光！”

陸晨提高聲音回應，又轉向劉藝菲，“馬上來，二十分鐘后見。”

門輕輕關上，劉藝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輕輕碰了碰剛才與他手指相觸的地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薄荷糖在舌尖化開，清涼的感覺直達心底。化妝鏡上，她用指尖在霧氣上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

深夜的剪輯室只剩下機器運轉的微弱嗡鳴，陸晨獨自坐在調色臺前，反復回放著白天的拍攝素材。

監視器冷藍色的光映在他疲憊的臉上，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鋒利。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蟬鳴，更顯得室內寂靜得可怕。

畫面定格在劉藝菲某個特寫鏡頭上。陸晨下意識地按下暫停鍵，手指在軌跡球上輕輕滑動，將畫面放大到極致。

鏡頭里，劉藝菲的眼神穿過鏡頭望向遠方，本該是堅定決絕的表演，卻在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深處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恍惚。

“這個眼神...”陸晨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他調出前后幾場戲的素材進行對比，眉頭越皺越緊。顯示器上并列著四個畫面，同樣的角色，同樣的場景。

劉藝菲的表演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她的肢體語言開始變得緊繃，原本流暢的臺詞節奏也出現了不自然的停頓。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路洋推門而入，手里拿著兩罐冰鎮啤酒，鋁罐表面凝結的水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還沒睡？”

路洋將一罐啤酒滑向陸晨，“都凌晨兩點了。”

陸晨接住啤酒，拉環“啪”的一聲脆響在安靜的剪輯室里格外刺耳。

“看看今天拍的。”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莫名的焦躁。

路洋拖了把椅子坐到陸晨身邊，目光落在顯示器上。“藝菲今天狀態不太對啊。”

路洋指著其中一個畫面，湊近屏幕。

“你看這里，她轉身的動作比劇本要求的快了半拍，而且，感覺她的指尖在發抖。”

“嗯。”陸晨的回應簡短得近乎冷漠，但路洋知道這是他陷入思考時的習慣。

他們合作2年，早已熟悉彼此的每一個小動作。

剪輯室里只剩下空調運轉的嗡嗡聲。路洋盯著陸晨緊繃的側臉，猶豫了許久才開口。

他轉動著手中的啤酒罐，“你說，她是不是壓力太大了？這部戲對她來說確實有點難度。”

陸晨突然按下空格鍵，畫面繼續播放。劉藝菲飾演的角色正在與“另一個自己”對話。

這場戲需要她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間無縫切換。鏡頭里的她嘴唇顫抖，臺詞說到一半突然卡殼，然后是一個長達三秒的空白。

“第二十二次NG。”

陸晨突然說，“這場戲我們拍了二十三遍。”

路洋倒吸一口冷氣：“她從來沒說過。”

“她不會說的。”陸晨關掉顯示器，房間頓時陷入昏暗，只有設備指示燈在黑暗中閃爍。

“記得上個月那天嗎？她高燒38.5度，卻硬是演完了全場，直到暈倒在化妝間才被人發現。”

路洋回憶起那個雨天，劉藝菲蒼白的臉上不正常的潮紅，以及她堅持要親自完成所有危險動作的固執。

他揉著太陽穴，“但這不一樣，這次她要同時扮演兩個角色，還要詮釋出性別轉換的微妙差異，你知多少演員栽在這種角色上。”

陸晨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城市的燈火。

“他能做到，拍《神雕》時，所有人都說她撐不過那些武打實景，結果呢？“

陸晨轉過身，眼睛在黑暗中發亮，“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強。”

路洋沉默地喝完最后一口啤酒，鋁罐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變形聲。

“但人是會累的，老陸。”他輕聲說，“特別是她這種，從來不肯示弱的性格。”

陸晨走回工作臺，調出一段未公開的幕后花絮。

畫面里劉藝菲在喊卡后立刻癱倒在椅子上，助理慌忙遞上保溫杯時，她的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杯子。但下一秒導演喊準備，她又像換了個人似的挺直腰板走向拍攝區。

“今天收工后，我看見她在化妝間，她在哭，但又立刻擦干眼淚說有場戲需要重看劇本。”路洋欲言又止。

陸晨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遲遲沒有落下。顯示器冷光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明天那場重頭戲，把原定的長鏡頭改成分鏡拍攝。”

路洋驚訝地抬頭：“那可是你堅持了幾個月的拍攝方案！”

“讓她有時間調整狀態。”

陸晨關上電腦，開始收拾散落的素材硬盤，“還有，通知劇組明天推遲兩小時開工。”

“你確定？預算表上.…。”

“我來跟制片解釋。”陸晨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

他拿起外套走向門口，在握住門把時突然停住，“對了，讓場務準備些熱巧克力，她拍夜戲時喜歡喝這個。”

路洋望著好友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揚：“你倒是記得清楚。”

陸晨沒有回答，輕輕帶上了門。

走廊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聲次第亮起，又在他走遠后緩緩熄滅，如同某種無言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