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信一夜未能安睡,到三更時分,軍帳內值守的孟觀把一個中年文士帶了進來。
居然是衛瓘!
不過此刻的衛瓘卻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翩翩,他赤紅著雙眼,面色緊繃,那樣子就好似惡鬼,馬上就要掐住石守信的脖子一樣。
“衛監軍這么晚都不睡呀。”
石守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衛瓘坐到自己對面。此刻他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對于這位監軍心急火燎的前來,一點都不感覺意外。
“鐘會的人,是不是搶走了我讓你送回長安的盒子?是也不是?”
衛瓘連招呼都沒打,直接開口問道,語氣森然。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石守信反問道。
“是的話,你該回來找我求救,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那鐘會怎么會出手收拾胡烈他們?”
衛瓘的語氣非常著急。
“所以,上次你派我回長安送信,是個圈套對吧?專門用來試探鐘會的。”
石守信看著面色焦急的衛瓘,慢悠悠的詢問道。
衛瓘頓時語塞,深吸一口氣,不說話了。事實上,理虧的是他,而不是石守信。
“如果盒子被鐘會的人搶了,我回來求救,那你就可以用這件事來要挾我,讓我給你當狗,是這樣么?”
石守信繼續發問,聲音冷漠。
“說當狗什么的,也太難聽了,衛某只是希望我們能精誠合作。”
衛瓘訕訕說道,即便是他這樣的老硬幣,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片刻之后,衛瓘臉上的表情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他看向石守信詢問道:“現在不是爭論對錯的時候,你告訴我,鐘會的人有沒有拿到盒子?這件事性命攸關,你可別再兜圈子了啊!”
“拿到了。”
石守信點點頭道,至于更多的,壓根不肯多說一句。
“你真是害死我了!”
衛瓘嘆息搖頭,身體一晃,幾乎要昏厥過去。
“你拿到那些告密信,故意讓鐘會得到。那些告密之人知道后,就會站在你這邊。
而我替你送信,如果信丟了,也不得不找你求救。
你在背后當了好人,盡收漁利。
當然了,如果鐘會沒有搶信,那么就當一切無事發生,對于你而言也沒有損失,不是么?”
石守信說了三個關鍵字“告密信”。衛瓘頓時明白了一切,他終究還是小看了面前這個年輕人!
衛瓘露出苦笑,無奈點頭道:“確實如此,是我小看你了,如今作繭自縛,為之奈何?現在鐘會已經掌控先機,真要發難,你也難逃一死。”
鐘會拿到了告密信,但衛瓘不見石守信返回,以為鐘會并未動手。而鐘會動手以后,壓根秘而不宣,只等到了漢壽再動手。
衛瓘錯過部署的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宴會散去后復盤,這才發現問題出在石守信這里。
“其實,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石守信沉聲說道。
現在事態只是對衛瓘極端不利,卻不是對石守信極端不利。
“嗯,那你倒是說說看,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衛瓘也整理了一下心情,挺直了腰桿,看向石守信詢問道。此刻他也冷靜下來了,鐘會這一手,把寫告密信的將領抓了不少。
還有些人雖然告密,但沒有參加銀趴,如杜預等,也會被鐘會以各種名義調離崗位,或者和自己麾下的士兵分開,去管理別的部曲,交叉互換職務。
事情正朝著不可控的趨勢一路狂奔。
現在越是焦急,越是容易出昏招,到時候可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軍中聚眾淫亂,看似嚴重,實則從漢武帝的漢軍開始,就有明確記載,屢禁不止。
此事可大可小,鐘會也是暫時將他們軟禁而已。
今夜聽聞鐘會馬上要攻劍閣,我料定此戰必不能成功。
到時候軍議時,衛監軍提出質疑,就說戰不能勝是因為很多軍中將領犯事不能參戰,影響了軍心士氣。
到時候,必有其他人提議將胡烈等人官復原職,戴罪立功,于是麻煩自解。”
聽完這番話,衛瓘沉吟不語,許久之后,才嘆息一聲說道:“那就是說,唯愿鐘會慘敗于劍閣城關之下,對么?如果鐘會贏了,我們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雖然不想長他人志氣,但事情確實就是這樣。只有等鐘會輸了,我們才有機會扳回一城。”
石守信面色淡然說道。
他現在也想明白了,鐘會還沒有下決心殺掉胡烈和羊琇等人,目前尚且很猶豫。因為鄧艾的消息終究是沒有傳來,所以鐘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入蜀。
若是不能入蜀,那鐘會不管怎么謀反,都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所以,現在的情況確實很嚴重,但是也沒有到“終極決戰”的時候,局面其實還有很大的回轉余地。
“大將軍已經讓石某假節,衛監軍能不能幫個忙,把劉欽部調到漢壽來,換一支軍隊去圍困黃金圍。”
石守信沉聲說道。
衛瓘搖搖頭道:“換防很難,鐘會對此極為警覺。但把劉欽部調到漢壽卻是不難的。如果鐘會要反,他肯定認為自己麾下的軍隊多多益善。”
雖然鐘會嘴上說把劉欽部調來,但實際上如何還未可知,石守信也是兩手準備。
“嗯,那樣最好了。我會勸說劉欽,入蜀之后,不要接受鐘會的管轄,到時候見機行事。
我們有一支可以完全掌控的部曲,到時候鐘會若是想謀反,我們便可以想辦法將其撲殺!”
石守信板著臉,直接拔出石崇當年送的寶劍,將桌案的一角切了下來。
他將司馬昭對自己的任命書遞給衛瓘,后者反復看了又看,這才確信,石守信一定是跟司馬昭有過深入交談的。
石守信雖然只節制劉欽麾下兵馬,但卻是假節,在關鍵時刻,可以干預軍務。
司馬昭這回是放了很大一個權給石守信了。哪怕這個權力生效,需要很多客觀條件,也不可否認,面前之人當真是不能再小看了。
衛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被打了眼。
“石監軍,衛某之前對你,確實有些不地道。只是如今局面已經十分危險了,希望石監軍能夠拋棄過往成見,精誠合作。衛某對你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衛瓘很是誠懇的說道。
石守信點點頭道:“那是自然,如果大軍真會進入成都,那幾乎必定會有一場生死較量。我們,和鐘會之間。”
“石監軍,為表誠意,我告訴你一件對你來說很要緊的事。當然了,只是我的猜測。”
衛瓘收斂笑容正色說道。
“衛監軍請講!”
石守信亦是正色說道。
“羊琇曾派人悄悄打聽你的去向,似乎是不懷好意。石監軍還是多多警惕身后比較好。
倘若入蜀,羊琇一定會有所動作。
但,你不能殺他,一定不能殺。無論是明著還是暗地里。
你信衛某一次,等伐蜀完畢回歸洛陽后,衛某會出面說和。”
衛瓘不動聲色建議道。
又是羊琇!
石守信心中一緊。
羊琇現在很年輕,做事也沖動,不像是老硬幣那樣深謀遠慮,細節處理不好。但這個人做事沒有顧忌,唯利是圖,卻是可以從年輕看到老的。
“石某謝過衛監軍了。”
石守信對衛瓘作揖行了一禮,心中怒氣翻涌,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好說好說,那就下次軍議,讓胡烈他們脫困。”
衛瓘輕輕點頭道,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樣,皺著眉頭問道:“你把這次朝廷的封賞交給鐘會時,他說什么了嗎?”
“沒有什么特別的,但非常客氣。”
石守信略帶思索答道。
衛瓘點點頭:“那就是了,鐘會如今認為石監軍沒有告發他,是個可以爭取的人。至于你為什么能安全返回,他其實也吃不準,卻不方便試探你,暴露他自己的真實想法。石監軍今后只要不對鐘會表現敵意,那么一切安好。”
衛瓘的話,可謂是一針見血,把鐘會看透了。
對于目前的情況,如果要把鐘會的心情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虛”。
因為自己不能沖鋒陷陣,所以打仗很“虛”。
因為在軍中沒有根基沒有自己人,所以用人很“虛”。
因為知道沒有多少人會贊同他造反,所以不敢得罪人,能拉攏的人都在想辦法拉攏。
這一點從鐘會前前后后對石守信的態度,便可以看出一斑。他連石守信這樣之前當面硬剛打臉的人都要拉攏,實在是因為造反心里沒底,務必要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
洞中窺豹可見一斑,鐘會現在絕對不敢再亂殺人了。
石守信剛剛從漢中出發回長安送信那會,很可能是鐘會還沒決定要真刀真槍的造反,他心中還有“保留體面”的幻想,所以才要殺人立威。
而現在,鐘會已經決然反叛,他當然要對手下人恩威并施。抓胡烈他們這些寫告密信的就是威,對于其他人,都在努力爭取。
想到這里,石守信心中有底了,他知道為什么歷史會不一樣了,也知道應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了。
衛瓘告辭以后,困意瘋狂襲來,石守信趴在桌案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
蜀地北端有一座“梁山”,因山勢險峻,峭壁絕立,其勢如劍,故名大劍山,其東三十里有小劍山。
大小劍山延綿兩百多里,峰巒起伏,垂聳入云,猶如城垛。大、小劍山之間的斷隔垂直陡峭,兩崖相對,如門之辟,如劍之植,故名劍門。
兩山皆為陡峭絕壁,異常險峻,中有“閣道”延伸至蜀中,故名“劍閣”。
閣道相當于棧道,是在陡峭的巖壁上鑿洞,插入粗木桿,上鋪木板供人行走的道路。劍閣就是貫穿大、小劍山山谷,掛在垂直絕壁上與蜀地相連的狹窄通道。
這地方不知道是怎么被先人發現的,但就現實情況而言,確實是蜀地東面最強門戶!沒有之一!
幾天之后,小劍山前,看著面前的谷道,自鐘會以下,魏軍將士無不恐懼。
兩邊都是山壁,中間的谷道雖然可以行軍,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有一條通道可以支持后勤。白天還好說,晚上漆黑一片,蜀軍夜襲可該如何是好?
“衛監軍,攻打劍閣之事,你怎么看?”
鐘會看向衛瓘詢問道。現在身邊的將領,只要眼睛不瞎的,都看出鐘會狀態有點不對勁。
沒有了過往那種鎮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