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信來到劉欽的軍帳,這位魏興太守亦是同樣一夜未睡,臉上滿是擔憂的神色。
“劉太守,你先別急,不妨先看看這個。”
石守信將那張羊皮地圖遞給劉欽,然后雙手背在后面一言不發。
“這……”
劉欽看到地圖,眼睛瞪大,瞬間就明白了這究竟是什么。
一張目測繪制,但非常精美和標準的官方地圖!遠遠強于他手繪的那張。
這就是來自少府的專業人士么?
劉欽想起石守信過往的為官經歷,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氣。
這年頭官員里面有辦事的,也有靠著家世混日子的,很明顯石守信就是個辦事的官員,甚至可以說過往的履歷非常出彩。
劉欽拋去腦中的雜念,開始觀摩起這張地圖,每一處細節都不放過。
“黃金峽對面山頂?”
劉欽恍然大悟。
整張地圖的視角,正是以與黃金圍相對的漢江對岸山頂!
那是一個制高點,比黃金圍的山頂還要高。
“在這里布置霹靂車,大砲開兮轟他娘!”
石守信點點頭,爆了一句粗口!
聽到這話,劉欽面露苦笑問道:“石監軍,您的想法不可謂不好。可又是建造石砲,又是準備石彈,那可不是幾個時辰的事情啊。如今大軍班師在即,這么折騰合適么?”
誰都看出來了,陽安關陷落,漢中戰役便已經實質性結束,剩下的就是逐個清掃小據點收尾。如黃金圍這樣的地方,即便是不收尾也沒事,留下一千兵馬守住出山谷的道路,讓黃金圍的守軍去啃樹皮吧。
啃一年樹皮不服軟,那就再啃一年。只要這里的士卒不是在修仙,他們遲早會投降的。
劉欽無法預料戰場上的突然變化,他的意見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并非怯戰。
“此前,大都督想殺許儀立威,被我阻攔了。
如果劉太守不想花心思攻黃金圍,那大都督將來若是要殺你立威,我可不會再開口阻攔了呀。”
石守信面色淡然說道。
鐘會是個喜歡找茬的,找的茬子越多,他在軍中的威壓就越盛。
劉欽如果放任黃金圍不管,消極怠工,遲早會走上鐘會為他準備的斷頭臺。
到時候石守信將自己繪制的地圖拿出來,鐘會即便是想找他茬子也找不到。他只是監軍,已經提了建議劉欽不聽,那能怪誰?
聽到這話,劉欽嚇得一個哆嗦,他連忙賠笑道:“石監軍稍安勿躁,下官只是有此一說,不管在山對面修營壘還是部署石砲,都是應有之義。”
“劉太守知道就好,我這個人脾氣好,也不會跟人翻臉。但是大都督脾氣可不怎么好,劉太守莫要自誤就是。
表面功夫做給石某看是沒用的,上面糾察起來,劉太守也難堪。”
丟下這句話,石守信將地圖收好,揣入懷里對劉欽繼續說道:“這張地圖是屬于少府的資產,我還要帶回洛陽,告辭。”
說完飄然而去。
劉欽是個實干的人,石守信上午說的事情,下午他便安排人手在黃金圍所在大山對面的山頂上建設營壘,士卒們在山上伐木,修建提供霹靂車拋射用的高臺。
石守信憑借記憶,將少府內霹靂車的草圖繪制了出來,通過筆算彈道拋物線,以及周邊石塊的大小,然后確定各個部件的尺寸。最后做出“零件清單”,讓懂點木工的士卒按照清單做活。
軍營內立刻忙得如同沸騰的開水一樣,咕嚕咕嚕冒著氣泡。
忙完這些之后,石守信反倒是閑下來了。
劉欽派出軍中最好的幾個射手,帶著石守信在周邊打獵,收獲頗豐。這幾次打獵,讓石守信明白,為什么像羊祜這樣平日里循規倒序不搞事情的人,也會酷愛打獵了。
羊祜和姐姐羊徽瑜的感情極好,但后者反復告誡羊祜不要打獵,他卻一點都聽不進去。打獵就是有技巧的殺戮,可以激起男人的血性,并且刺激感官,帶來無可替代的快感!
幾天之后,山頂的營地建好了。與其說是營寨,不如說是一個露天的木工作坊。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五金件,所以石砲的壽命很短,壞了就得換。
此外石彈也需要打磨到體積大致相當才能使用,否則會遠遠偏離彈道。
簡單說,拋射石彈到對面山頂的蜀軍營房,與其說是在打仗,還不如說是在生產和修理。一邊打一邊修,固然是沒什么死傷,但辛苦是難免的。
“石監軍,您看這還行吧?”
劉欽一臉討好的詢問道。他顯然已經服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石守信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劉太守,這世間風云變幻,很多事情,并非今日是一,明日便是二,循規蹈矩而走。
所以我們只能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即便是明日朝廷宣布撤軍,今日我們也要兢兢業業的攻城。
這才是長久之計啊。”
石守信嘆息道。
劉欽連忙對他恭敬作揖行禮道:“石監軍,劉某受教了。”
“好說好說,這便觀戰吧。”
石守信面露微笑點點頭道。
“您請!”
劉欽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態度謙卑了許多。
二人并肩而行,來到高大的“霹靂車”旁,一臺霹靂車,有十幾個人操作。山頂一共十個拋射點,十五臺霹靂車。
十臺射擊,五臺作為輪換損壞的備胎。
砰!
一枚石彈拋射了出去,石守信看著有幾個人頭那么大體積的玩意,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眼睛瞇了起來。
霹靂車平射的射程是八百步,然而,這是從上往下拋射,距離還要增加,完全可以覆蓋黃金圍的山頂。
石彈砸在對岸的山壁上,差一點就射中正冒著炊煙的營房了。
劉欽對試射霹靂車的士卒吩咐了幾句,第二發就射到戍堡內了,可惜沒有砸中人。此時此刻,那些在戍堡內懶洋洋休息的蜀軍,一個個都跟熱鍋螞蟻一樣,驚慌失措到處亂竄!
要知道,這里原本是地地道道的休息區,是睡覺和吃飯的地方。而半山腰上的城寨,才是他們的“工作區”,防止魏軍攻山的。
現在休息區被人用石彈砸,被砸死砸傷多少人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心理上的安全區消失了!這里再也不是他們可以從容睡覺從容吃飯從容休息的地方!
“第二臺試射。”
劉欽走到另外一臺霹靂車跟前說道。
每一個射擊點,拋出來的石彈,彈道都是不一樣的。就更不必說每一臺霹靂車,制作時都是略有差別。所以第一臺車的經驗,并不能直接嵌套在第二臺身上。
石守信一言不發,就這么安安靜靜的看著劉欽指揮。監軍嘛,關鍵大事上把把關就好,沒必要事無巨細什么都管。
“石監軍,我看蜀軍有苦頭吃了。”
孟觀湊到石守信身邊低聲笑道。
“嚴肅點,打仗呢!”
石守信呵斥了一句,嘴角微微勾起,壓制著臉上的笑意。
呵呵,什么黃金圍固若金湯的。即便是打不下來,惡心也要惡心死你們!
石守信在心中吐槽了一句。
他這波就不是為了攻城而去的,純粹就是為了惡心黃金圍的那幾百蜀軍!
不一會,十臺霹靂車都已經處于“啟動”狀態,校射完畢。
打磨過的石彈,十之八九都能射到對岸山頂的戍堡內。還有一發石彈不偏不倚,把掛城頭的“漢”字旗砸倒塌了。
“石監軍,現在已經按照您的吩咐,開始拋射石彈了。只是,后面如果蜀軍不投降怎么辦?”
劉欽面色為難詢問道。
石守信安慰他道:“劉太守,不管是大都督也好,朝廷也罷,看到您這么積極的攻城,即便是沒有功勞,苦勞總是有的。
到時候,即便是不給賞賜,懲罰也是不可能降到頭上的。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必去苛求呢?
如果攻不下來,那就算了,只要盡力就行。”
“如此也好吧。”
劉欽點點頭,對石守信的話表示認同。
沒想到一語成讖,石守信好像烏鴉嘴一樣。之后發生的事情,讓他們二人郁悶到了極致。
魏軍依照石守信的安排,就這么砸石頭一連砸了十天,霹靂車都被折騰壞了好幾臺。結果對面黃金圍山地戍堡的守軍依舊是在活動!
只不過已經不在山頂睡覺和做飯了。
到第十天,魏軍士氣低落,劉欽不得不下令停止攻擊。
傷亡倒是沒有,就是太累了。
魏軍拋射石彈,還需要去采石,打磨,還要修復損壞的霹靂車,還要持續觀瞄,調整射擊角度。
都是體力活。
感覺比那些挖壕溝,建營寨的人還累!
但黃金圍就是巋然不動!不得不說,蜀軍守將真踏馬硬氣!
這天夜里,身心疲憊的劉欽把石守信拉到營帳內,無奈嘆息道:“石監軍,對面蜀軍守將的脾氣,那真是茅坑石頭又臭又硬啊。被我們砸了十天,我親眼看到有個蜀軍士卒被石彈砸成了肉泥。可是他們就是不退,也不派人來請降。他們是圖個啥呢?”
陽安關已經被攻破,也派人去黃金圍喊話了。沒想到,對方壓根不吃這一套!
現在的情況,魏軍和蜀軍在黃金圍就像是泥坑里的兩只王八在互毆,除了惡心對手以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對于戰局的影響更是微乎其微!
“黃金圍守將,叫柳隱對吧?”
石守信沉聲問道,劉欽點點頭道:“是啊,這種硬骨頭不去陽安關逞威風,為難我這樣的苦命人作甚?”
他有點氣不過,本來自己兵少又不是禁軍,被鐘會看不起冷落,丟到一邊自生自滅,根本就撈不到什么戰功。
結果蜀國那邊還有個小強一樣的人物,頑強堅守黃金圍這個無足輕重的據點。打死都不投降,白白消耗人命與氣力。
石守信腦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魔性的畫面:兩條野狗在泥坑里打架,爭一個饅頭吃,結果旁邊的路人沒費什么勁,已經開始進院子吃大餐了。
他立刻覺得現在這一戰打得毫無意義。
“這樣吧,明日我去黃金圍勸降,跟柳隱談談。”
石守信嘆了口氣說道。
“石監軍,萬一柳隱發狂……”
劉欽連忙抬起手阻止,卻是被石守信推開了。
“柳隱或許不會投降,但他肯定不會為難我,沒必要。”
石守信非常篤定的說道,這種人性規則其實挺容易理解的。
不降就是因為心中堵著一口氣,侍奉君主要從一而終。但侍奉君主,和殺死敵軍使者,激怒對方屠城,則完全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