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慧哄睡孩子時，總習慣哼父親生前常唱的小調。一歲的小女兒蜷在她臂彎里，睫毛在晨光中投下蝶翼般的影，肉乎乎的手指還攥著外公留下的銅鑰匙——那是整理遺物時發現的，拴了根褪色的紅繩，如今成了孩子的長命鎖。

“爸要是在，肯定天天抱著不撒手。“丈夫周巖端著奶瓶進來，輕輕撥開女兒額前細軟的胎發。陽光穿過新換的紗簾，在嬰兒床的木質圍欄上流淌，那里刻著歪歪扭扭的“福“字，是母親用縫衣針一點點刺出來的。

深圳的暴雨來得又急又猛。張小歡踩著會議中場休息的十分鐘，沖進寫字樓頂層的玻璃花房。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穹頂上，她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沁涼的鋼化玻璃上，腳下三十八層深淵里，車流像發光的河。

手機彈出消息，母親發來弟弟的結婚照。她放大照片里新娘的側臉——不是艷光四射的美人，但眼睛彎得像月牙，讓人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風鈴。突然想起什么，她打開加密文件夾，父親的賭博賬本掃描件第107頁，有行鉛筆小字：“小歡周歲禮金200，買奶粉。“

雨幕中，她將臉埋進掌心。

相親安排在社區食堂的桂花樹下。張小松看著對面穿淺綠針織衫的姑娘，想起林小雨實驗室里那株薄荷——也是這般溫潤的綠。蘇敏是兒童醫院康復師，說話時手指會不自覺比劃動作，像在給聽障兒童打手語。

“張阿姨說您研究太陽能?“她舀著桂花酒釀，糖桂粘在瓷勺邊緣。

“是光能涂層。“他下意識糾正，又懊惱自己的較真，“其實和小朋友畫水彩差不多，把陽光變成不同顏色。“

蘇敏眼睛亮起來：“我們科室的彩繪墻，就是孩子們用熒光顏料......“

暮色漸濃時，母親躲在收銀臺后偷看，打翻了一簍新采的桂花。

婚禮前夜，三姐弟擠在老屋閣樓。二姐抖開蘇敏送的喜被——被面上繡著太陽能板紋樣，線路圖上趴著幾只卡通螢火蟲。

“這姑娘能處。“她捻著金線感嘆，“比大姐當年選的婚紗務實多了。“

大姐正往妹妹脖間掛長命鎖，聞言拋來團絲帶：“你當人人都像你？婚禮策劃師換了三茬。“

張小松蜷在父親的老藤椅里，看月光漫過墻上的獎狀。最邊角那張“勤儉之星“還粘著干涸的粥漬，是當年為攢錢買參考書，連續三個月吃白粥咸菜換來的。

清明節的露營地選在湖畔。二姐支起最新款充氣帳篷，投影儀將星空投在篷頂。大姐的女兒在仿真草坪上蹣跚學步，攥著朵蒲公英跌進蘇敏懷里。

“爸在這呢。“母親忽然說。她取出臺老式膠片相機，金屬外殼已磨出銅色——父親生前最珍視的物件，曾記錄雜貨店開張、三個孩子出生、還有無數個窘迫卻鮮活的年節。

張小松調試著太陽能充電板，看妻子教母親用數碼伴侶導出照片。舊膠卷在掃描儀里緩緩舒展，1998年的全家福突然跳上屏幕：年輕的父親抱著嬰兒車里的二姐，母親鬢角別著石榴花，五歲的大姐正伸手抓鏡頭。

“茄子！“

無人機掠過湖面時，新全家福正在生成。母親抱著曾孫女坐在中央，大姐夫婦與二姐分立兩側，張小松摟著蘇敏的肩。每個人胸前別著枚太陽能胸針，陰天會亮起暖黃的光。

湖風掀起野餐布，露出底下壓著的舊賬本。泛黃的紙頁被塑封保存，最后一頁貼著手術費收據和還款記錄，邊緣有行新鮮墨跡：“2025年4月5日，光伏項目分紅還清所有。“

二姐悄悄按下快門，將飛舞的賬頁與嬉鬧的家人框進同一鏡頭。

深夜篝火旁，蘇敏取出孕期檢查單。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動，張小松想起實驗室里跳動的數據流。“預產期在除夕，“她將超聲波照片塞進膠片盒，“爸當年也是這樣藏驚喜的嗎？“

大姐的女兒突然哭醒，周巖抱著孩子哼德國民謠。二姐往火堆里添松枝，火星竄向星空，仿佛逆行的流星雨。母親摩挲著相機皮套，突然說：“你爸走前晚，讓我一定看著小松成家。“

無人機的夜航燈劃過湖心，驚起幾只白鷺。蘇敏靠在他肩頭沉沉睡去，遠處帳篷里，掃描儀仍在吞吐舊時光。1988年父親在供銷社門口的笑，2008年暴雨中搶救貨品的背影，2018年手術室前的最后凝視......無數光點匯成銀河，墜落在2026年春夜的湖畔。

返程車載滿沾露的野花。二姐突然急剎，指著后視鏡驚呼——晨霧中，父親的膠片相機懸浮在后座，自動拍下他們驚愕的表情。陽光穿透鏡頭，在底片留下道朦朧的光痕。

母親顫抖著抽出照片：晨曦勾勒出五個身影，第六個虛影正伸手調整鏡頭，無名指戴著磨花的銅戒指。蘇敏忽然落淚：“寶寶的小名......叫小滿吧。“

“小滿好，“大姐輕拍女兒后背，“雨水漸豐，光照漸足。“

張小松望向湖面，某個永恒的瞬間在粼粼波光中定格：父親抱著穿學士服的他，母親鬢間的石榴花落在快門鍵上，二姐撕碎的欠條化作春泥，大姐的論文在德國實驗室泛光，而所有遺憾與虧欠，終將在某個初夏的黎明抽穗灌漿。

（全文終)

后記:晨光漫過膠片邊緣，定格在2026年5月21日5時21分。無人機傳回的最后畫面里，露營地空無一人，唯有老相機立在倒伏的野花叢中。取景框內，六道影子被朝陽拉得很長，其中一道虛影正彎腰調整三腳架，腕間舊表停在父親離世的時刻。風掠過湖面，蒲公英的種子追著光飄向云層，而新栽的向日葵苗破土而出，在光伏板陣列間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