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掛在草葉上，顏夏已經醒了。五歲的身體需要更多睡眠，但二十八歲的靈魂卻總是早早醒來。她輕手輕腳地爬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木地板上，走到窗前。

林家的院子籠罩在淡藍色的晨霧中，籬笆外的小路蜿蜒通向鎮上。前世的林爺爺曾說過，他們年輕時住的鎮子叫青溪鎮，因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得名。顏夏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著柴火和露水的氣息，遠處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

“小夏，這么早就醒了？“林婆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顏夏轉過身，看見林婆婆端著冒著熱氣的搪瓷杯站在門口。老人穿著藏青色的對襟衫，銀白的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眼角笑紋舒展開來——比顏夏記憶中年輕了二十歲的模樣，卻有著同樣的溫暖笑容。

“我...我想看日出。“顏夏輕聲回答。

林婆婆走近，將杯子遞給她：“喝點蜂蜜水，早上涼。“

溫熱的杯子傳遞到掌心，顏夏低頭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突然記起前世自己每次感冒，林婆婆都會給她泡這樣的蜂蜜水。一種強烈的既視感讓她鼻子發酸。

“怎么了？“林婆婆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粗糙卻溫暖的手撫上她的額頭。

顏夏搖搖頭，小口啜飲著蜂蜜水。甜味在舌尖擴散，帶著淡淡的花香。“好喝。“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今天爺爺去鎮上買種子，你要不要一起去？“林婆婆問。

顏夏眼睛一亮，前世林爺爺每次去鎮上都會給她帶麥芽糖。“要！“

早飯是白粥和腌黃瓜，簡單卻清爽。林爺爺一邊喝粥一邊翻看一本破舊的日歷。

“老張說今天下午可能會下雨，我得早點回來。“林爺爺說著，抬頭看了顏夏一眼，“小夏想去鎮上嗎？“

顏夏點點頭，粥碗差點打翻。五歲的身體協調性還需要適應。

“慢點吃。“林爺爺笑著用粗糙的手指擦去她嘴角的飯粒，“吃完我們就走。“

青溪鎮的早市已經熱鬧起來。石板路兩旁擺滿了攤位，賣菜的、賣肉的、賣日用品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林爺爺的大手緊緊握著顏夏的小手，生怕她走丟。

“老林！這就是你收養的那個孩子？“一個賣豆腐的大嬸高聲問道。

林爺爺點點頭，輕輕推了推顏夏：“叫王嬸。“

“王嬸好。“顏夏乖巧地叫道，隨即驚訝地發現這位王嬸長得極像前世養老院的廚房阿姨王小翠。難道...

“真俊的小姑娘。“王嬸切下一小塊豆腐遞給她，“嘗嘗，剛出鍋的。“

顏夏接過還溫熱的豆腐，小口咬下。豆香在口中彌漫，味道竟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抬頭看向王嬸：“謝謝王嬸，豆腐很好吃，和...和以前吃過的一樣好吃。“

王嬸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哦？你以前也吃過這樣的豆腐？“

顏夏意識到自己又說漏嘴了，趕緊低頭繼續吃豆腐。林爺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向王嬸買了塊豆腐放進籃子里。

他們繼續往前走，每經過一個攤位，顏夏都能發現熟悉的面孔——賣豬肉的趙叔像極了前世愛講笑話的趙爺爺，雜貨鋪的老板娘有著和李婆婆一樣的溫柔眼神。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沁出了汗。

“爺爺，我...我想去那邊看看。“顏夏指著一個賣手工藝品的攤位，她需要喘口氣，理清思緒。

“好，別跑遠。“林爺爺付錢買菜的工夫，顏夏走到幾步外的攤位前。

攤位上擺著各種手工編織的小動物，栩栩如生。顏夏拿起一只草編的蝴蝶，翅膀輕輕顫動，仿佛下一秒就會飛走。

“喜歡嗎？送你。“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

顏夏抬頭，呼吸瞬間停滯——是陳奶奶！前世養老院里最愛編織的陳奶奶！雖然年輕了許多，但那雙靈巧的手和慈祥的笑容她絕不會認錯。

“謝...謝謝陳奶奶。“顏夏結結巴巴地說，接過草蝴蝶。

老奶奶的手突然頓住，眼睛微微睜大：“你怎么知道我姓陳？“

顏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忘了自己現在應該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人。“我...我猜的，“她急中生智，“因為您的手很靈巧，像...像電視里那個陳老師一樣。“

陳奶奶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真是個聰明孩子。“

這時，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從不遠處傳來，旋律憂傷而美麗。顏夏渾身一震——是《天鵝之死》，蘇婆婆最愛的曲子！

“蘇老師又在練琴了。“陳奶奶嘆了口氣，“自從那件事后，她就很少出門了。“

顏夏循聲望去，音樂來自鎮子東頭的一座小院。她幾乎能想象出蘇婆婆——現在是蘇老師了——穿著素色旗袍，站在窗前拉琴的樣子，就像前世無數個午后那樣。

“小夏，該走了。“林爺爺走過來，手里提著裝滿的菜籃。

回程的路上，顏夏一直沉默。太多信息需要消化——這個小鎮上住著的，幾乎全是前世養老院的老人們年輕時的模樣。這絕非巧合。

“爺爺，“她突然開口，“我想學跳舞。“

林爺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想學跳舞？“

“我...我聽到那個音樂，就覺得...很熟悉。“顏夏輕聲說，這不算謊話。

林爺爺的表情變得復雜，似乎在思考什么。“是蘇老師的琴聲啊...她確實教舞蹈，但...“他猶豫了一下，“回家和奶奶商量商量。“

午飯后，林爺爺和林婆婆在廚房里低聲交談了很久。顏夏假裝在院子里玩，耳朵卻豎得老高，但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語。

“...太像了...“

“...不可能只是巧合...“

“...要試試看...“

最后，林爺爺走出來宣布：“明天我帶小夏去見見蘇老師。“

次日清晨，顏夏被林婆婆打扮得格外整齊——白色連衣裙，紅色小皮鞋，頭發扎成兩個小辮子。她緊張得早飯都沒吃幾口。

“別緊張，“林婆婆摸摸她的頭，“蘇老師雖然脾氣有點怪，但對孩子還是很好的。“

蘇老師的院子比顏夏想象的還要美。爬滿紫藤的圍墻，石板小路兩旁種著各色小花，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草藥香。前世的蘇婆婆總說她的院子里種了能安神的草藥，現在顏夏終于見到了。

林爺爺敲了敲漆成深紅色的木門。片刻后，門開了。

站在門口的女人讓顏夏瞬間屏住了呼吸——蘇婆婆！比記憶中年輕了二十歲，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和挺拔的脖頸線條，正是那個教她跳舞十二年的恩師。

蘇老師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頭發挽成一個嚴謹的發髻。她看了看林爺爺，又低頭看向顏夏，目光如X光般似乎能穿透人心。

“老林？有什么事嗎？“聲音清冷而優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蘇老師，這是我孫女小夏。“林爺爺輕輕推了推顏夏，“孩子想學跳舞，您看...“

蘇老師蹲下身，與顏夏平視：“為什么想學跳舞？“

顏夏的心砰砰直跳。前世蘇婆婆第一次見她時也問了同樣的問題，當時五歲的她天真地回答“因為跳舞的姐姐好看“。而現在...

“因為...“顏夏深吸一口氣，“舞蹈能讓時間停止，能讓靈魂說話。“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是前世蘇婆婆在她十五歲生日時說的話！蘇老師的瞳孔驟然收縮，臉色變得蒼白。

“誰...誰告訴你這句話的？“蘇老師的聲音微微發抖。

林爺爺也驚訝地看著顏夏。顏夏慌亂地搖頭：“我...我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蘇老師直起身：“進來吧。“

練功房比顏夏記憶中的簡陋許多，但基本配置齊全——木地板、把桿、墻鏡，角落里放著一臺老式錄音機。蘇老師讓顏夏站在房間中央。

“脫鞋。“

顏夏乖乖脫下小皮鞋，襪子也脫掉，赤腳站在地板上。她下意識地站成一位——腳跟并攏，腳尖向外展開，背部挺直，下巴微抬。

蘇老師的眼睛瞇了起來：“你學過舞蹈？“

“沒...沒有。“顏夏趕緊放松姿態，“我在電視上看過...“

“電視上。“蘇老師不置可否地重復，走到錄音機前放入一盤磁帶，“跟著音樂做動作。“

鋼琴曲響起，是《胡桃夾子》的片段。顏夏閉上眼睛，讓音樂流入四肢。五歲的身體雖然力量不足，但柔韌性和肌肉記憶還在。她做了幾個簡單的芭蕾動作，然后不自覺地完成了一個完美的五位轉。

音樂戛然而止。顏夏睜開眼睛，看到蘇老師震驚的表情和林爺爺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林，“蘇老師的聲音異常嚴肅，“這孩子在哪長大的？“

“具體情況不清楚，“林爺爺謹慎地回答，“警方說她可能是從北方被拐來的。“

蘇老師蹲下身，捏了捏顏夏的腳踝和膝蓋：“天生的舞者身材...但那些動作...“她直視顏夏的眼睛，“你確定沒學過舞？“

顏夏感到一陣心虛，但堅定地搖頭：“沒有，蘇老師。“

又是一陣沉默。最后蘇老師站起身：“每周二、四、六下午三點到五點。學費...“她說了一個低得驚人的數字。

“謝謝蘇老師！“顏夏忍不住鞠了一躬，標準的舞者禮。

蘇老師的表情再次變化：“這個禮節...電視上也教？“

顏夏的心跳幾乎停止。這是專業舞蹈界的禮節，普通孩子不可能知道。“我...我看國際比賽時選手都這樣...“她結結巴巴地解釋。

蘇老師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周六見。“

回家的路上，林爺爺反常地沉默。直到快到家時，他突然問：“小夏，你真的只是從電視上學過跳舞？“

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小路上，顏夏看著自己的影子——那么小，那么陌生。“嗯...我覺得那些動作...很自然。“這不是謊言，舞蹈對她而言確實如同呼吸般自然。

林爺爺停下腳步，蹲下身與她平視：“小夏，你...你有沒有做過一些很真實的夢？比如夢見自己長大了，或者...認識一些你實際上沒見過的人？“

顏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難道林爺爺察覺了什么？“有...有時候。“她謹慎地回答。

林爺爺的表情變得復雜，既擔憂又釋然：“如果你再做這樣的夢，告訴爺爺好嗎？“

顏夏點點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老人們的反應太奇怪了，仿佛...仿佛他們也在懷疑什么。

周六下午，顏夏準時來到蘇老師家。院子里已經有幾個孩子在等待，都是七八歲的年紀。其中一個男孩特別顯眼——濃眉大眼，笑容燦爛，穿著藍色背帶褲。

“嗨！你是新來的吧？我叫周景陽，七歲。“男孩主動打招呼，“我爸是鎮上的雜貨店老板。“

顏夏眨了眨眼。周景陽——前世林爺爺提過，他年輕時有個玩伴叫周大勇，應該就是周景陽的父親。“我叫顏夏，五歲。“

“你這么小就來學舞？“周景陽做了個夸張的表情，“蘇老師很嚴格的。我上次壓腿壓哭了。“他卷起褲腿展示膝蓋上的淤青。

顏夏忍不住笑了。前世的蘇婆婆確實以嚴格著稱，但那些訓練讓她受益匪淺。

“上課。“蘇老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孩子們立刻安靜下來，排隊進入練功房。

第一堂課主要是基礎訓練。顏夏刻意控制著自己，不表現得太過熟練，但依然是最出色的那個。蘇老師時不時投來探究的目光。

“新來的小朋友，來做一下這個動作。“蘇老師示范了一個簡單的芭蕾手位。

顏夏知道這是試探，她故意做得略顯笨拙，但在一個轉身時不小心流露出專業水準。蘇老師的眼睛亮了起來。

下課時，其他孩子都被家長接走了，只剩下顏夏等著林爺爺來接。

“你很有天賦。“蘇老師突然說，“但天賦需要努力才能開花結果。“

顏夏點點頭：“我知道，蘇老師。我會努力的。“

“為什么想學舞？“蘇老師又問，眼神銳利。

顏夏望著窗外的紫藤，輕聲道：“因為...舞蹈是靈魂的語言。“

這是前世蘇婆婆常說的話。蘇老師的手突然顫抖起來，茶杯在托盤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你...你究竟是誰？“蘇老師的聲音幾乎是一種氣音。

顏夏抬頭，直視蘇老師的眼睛：“我是顏夏。但有時候...我會夢到另一個自己，一個會跳舞的大人。“

這不算完全的謊言。蘇老師的表情從震驚逐漸變為一種奇特的釋然。

“老林說你...有些特別。“蘇老師放下茶杯，“下周開始，每周三晚上七點，我給你單獨上課。“

顏夏的心跳加速——這是前世蘇婆婆給她開小灶時的安排！“謝謝蘇老師！“

那天晚上，顏夏透過窗戶看到蘇老師和林爺爺林婆婆在院子里談了許久，三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月光下，蘇老師不時指向她的窗口，林爺爺則頻頻點頭。

第二天，林爺爺帶顏夏去周家雜貨店買東西。雜貨店老板周大勇熱情地招呼他們，周景陽正在柜臺后面寫作業。

“老林，聽說你家小夏開始跟蘇老師學舞了？“周大勇一邊裝白糖一邊問。

林爺爺點點頭：“孩子喜歡。“

“蘇老師可是個有故事的人。“周大勇壓低聲音，“聽說她年輕時是省歌舞團的首席，因為一些...嗯...不光彩的事被開除了。“

顏夏的手攥緊了裙角。前世蘇婆婆從未詳細說過她離開舞臺的原因。

“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林爺爺皺眉。

“爸，我想帶小夏去看我的秘密基地！“周景陽突然插嘴，顯然對大人的話題不感興趣。

周大勇笑著擺擺手：“去吧，別跑遠。“

周景陽拉著顏夏的手跑出雜貨店，來到鎮子邊上一棵大槐樹下。樹上有個簡易的樹屋。

“我爸爸幫我建的！“周景陽驕傲地說，“以后你想來隨時可以來，這是我們的秘密！“

顏夏仰頭看著這個簡陋但結實的樹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前世她聽林爺爺提起過，他小時候也有這樣一個樹屋。

“要上來看看嗎？“周景陽已經麻利地爬上了繩梯。

顏夏猶豫了一下。五歲的身體還沒那么靈活，但她不想示弱。小心翼翼地，她開始攀爬。爬到一半時，腳下一滑，差點跌落。

“小心！“周景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拉你上來！“

男孩的力氣出奇地大，很快把顏夏拉進了樹屋。里面空間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幾個坐墊，一個小木箱，墻上貼著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圖畫。

“這是我的寶藏箱。“周景陽打開小木箱，里面裝滿了各種小玩意：漂亮的石頭、玻璃彈珠、幾本小人書。“你可以隨便看。“

顏夏拿起一塊圓潤的青色石頭，對著陽光看它半透明的紋理。“真漂亮。“

“送給你。“周景陽大方地說，“我奶奶說這是幸運石。“

顏夏驚訝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當然！我們是朋友了。“周景陽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可愛模樣，“以后我保護你。“

這句簡單的承諾讓顏夏心頭一熱。前世的她孤獨長大，直到去養老院工作才有真正的朋友。而現在，七歲的周景陽給了她最純粹的友誼。

回林家的路上，林爺爺買了一包麥芽糖給她。顏夏小心地剝開糖紙，將琥珀色的糖塊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帶著淡淡的麥香，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

“好吃嗎？“林爺爺問。

顏夏點點頭，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爺爺，你相信...人會有上輩子嗎？“

林爺爺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后繼續往前走：“為什么這么問？“

“就是...有時候我會夢到一個地方，很多人...他們叫我'小雨'...“顏夏小心翼翼地試探，這是她前世在養老院的小名。

林爺爺的手突然收緊，握得她有點疼。“小雨？“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在夢里他們都這么叫我。“顏夏觀察著林爺爺的反應，“還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很多老人在曬太陽...“

林爺爺停下腳步，蹲下身緊緊抱住她，力道大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爺爺？“她小聲叫道。

“沒事...沒事...“林爺爺松開她，眼睛有些濕潤，“只是個夢，別多想。“

但顏夏知道，這絕不是普通的反應。老人們似乎知道些什么...關于她，關于這個奇異的“重生“。

晚上躺在床上，顏夏回想這幾天的種種。老人們看到她“異常“表現時的反應，蘇老師聽到那句舞蹈哲理時的震驚，林爺爺關于“小雨“的強烈反應...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不可思議的可能性。

窗外，月光如水。顏夏輕輕撫摸著手腕上林婆婆今天給她的紅繩——前世的林婆婆也給她編過同樣的紅繩，說是保平安的。

“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們。“她對著月亮輕聲承諾，五歲的小臉上是不合年齡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