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銀針般刺入顏夏裸露的肌膚，冰冷的觸感卻無法緩解她皮膚下沸騰的灼熱。養(yǎng)老院的三層小樓在她面前扭曲變形，橘紅色的火舌從二樓窗口噴涌而出，貪婪地舔舐著外墻的爬山虎。黑煙翻滾著升入暴雨傾盆的夜空，刺鼻的焦糊味充斥著她的鼻腔。

“林奶奶！張爺爺！“顏夏的呼喊聲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她彎腰撐住膝蓋，濕透的劉海緊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臉頰流下，與淚水混為一體。

消防車的警笛聲還在遠(yuǎn)處嗚咽，至少還要十分鐘才能趕到。十分鐘——足夠大火吞噬整棟老舊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

“顏小姐，不能進(jìn)去！“一位護(hù)工拽住她的手臂，“樓梯已經(jīng)燒起來了！“

顏夏甩開那只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王婆婆還在二樓！她的房間靠近西側(cè)樓梯！“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從樓內(nèi)傳來，像是某處天花板坍塌的聲音。

沒有時間了。

她抓起門口澆花用的水桶，將整桶水澆在自己頭上，濕透的T恤立刻緊貼在身上。深吸一口氣，顏夏彎腰沖進(jìn)了濃煙滾滾的大門。

熱浪像一堵無形的墻迎面撲來。走廊里能見度不足一米，濃煙刺痛著她的眼睛，滾燙的空氣灼燒著氣管。她弓著身子，用濕透的衣領(lǐng)捂住口鼻，沿著記憶中的路線摸索前進(jìn)。

“王婆婆！“她嘶啞地喊著，聲音卻被火焰的咆哮吞沒。

右手邊的房間突然傳來微弱的敲擊聲。顏夏跌跌撞撞地沖過去，踹開半掩的房門——三位老人蜷縮在角落，用濕毛巾捂著口鼻。她一眼認(rèn)出了林奶奶和張爺爺，還有行動不便的趙爺爺。

“小夏！“林奶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你怎么...“

“沒時間說話！“顏夏迅速扯下窗簾浸入角落的魚缸，撕成幾塊分給老人們，“捂住口鼻，跟我走！彎腰！沿著墻！“

她一手?jǐn)v扶住搖搖欲墜的林奶奶，一手引導(dǎo)著其他兩位老人。走廊的溫度越來越高，顏夏能感覺到自己的鞋底在發(fā)燙。一塊燃燒的木料從天花板上砸落，火星四濺，她本能地轉(zhuǎn)身用背部為老人們擋住。

“快！大門就在前面！“

當(dāng)他們跌跌撞撞沖出大門時，等候在外的人群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護(hù)工們立刻接過老人們，顏夏卻轉(zhuǎn)身又要沖回去。

“顏小姐！“林奶奶虛弱地呼喚著。

“王婆婆還在二樓！“顏夏頭也不回地喊道。

這次沒有人阻攔她。二樓的狀況更加糟糕，木質(zhì)樓梯發(fā)出不祥的呻吟。顏夏屏住呼吸，踩著已經(jīng)發(fā)燙的臺階向上攀爬。剛踏上二樓平臺，一塊燃燒的橫梁就擦著她的后背砸下，截斷了退路。

“王婆婆！“她踹開西側(cè)第三間房門，濃煙立刻涌出。瞇起眼睛，她看到床上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八十多歲的王婆婆已經(jīng)昏迷，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相框。

沒有猶豫，顏夏一把抱起老人，用被子裹住她，沖向窗口。消防員已經(jīng)在樓下架起了充氣墊。

“這里！二樓有人！“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同時用力推開已經(jīng)變形的窗戶。

就在這一刻，腳下的地板發(fā)出可怕的斷裂聲。整段走廊開始坍塌。千鈞一發(fā)之際，顏夏用盡全力將裹著被子的王婆婆拋向窗外的消防員，自己卻因反作用力向后跌去——

燃燒的天花板向她壓來。

世界變成了一片刺目的白。

顏夏感覺自己漂浮在虛無中，意識時斷時續(xù)。消毒水的氣味，斷續(xù)的儀器聲，刺眼的燈光...有人在她身邊走動，說話，但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三度燒傷...“

“...肺部嚴(yán)重?fù)p傷...“

“...恐怕?lián)尾贿^今晚...“

她努力想睜開眼睛，想告訴他們自己沒事，但眼皮沉重如鉛。恍惚間，她聽到熟悉的啜泣聲。

“小夏...我的孩子...“是林奶奶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顏夏從未聽過的脆弱，“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們...“

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那是林奶奶長年勞作留下的老繭。顏夏想抓住那只手，想告訴老人自己在這里，但她的身體拒絕服從任何指令。

“這孩子從小就這樣...總是先想著別人...“張爺爺?shù)纳ひ羯硢。袷强捱^，“記得她剛來養(yǎng)老院時才六歲，就會幫我們推輪椅...“

“老天爺啊，“王婆婆的聲音從稍遠(yuǎn)處傳來，帶著哽咽，“如果可以，請把我的壽命給她...她還有大好人生...“

一滴溫?zé)岬臏I水落在顏夏的手背上。她多想擦去老人們的淚水，多想告訴他們不要悲傷。黑暗中，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祈禱——李爺爺、陳奶奶、趙爺爺...全是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全是她視作親人的長輩。

“把我的時間給她...“

“讓她活下去...“

“用我的命換她的命...“

聲音漸漸重疊，化作一種奇特的嗡鳴，在顏夏腦海中回蕩。她感覺自己被拉入一個漩渦，不斷下沉，下沉...

“醒醒，孩子，醒醒。“

一個陌生的、卻又莫名熟悉的聲音呼喚著她。

顏夏猛地睜開眼，刺目的陽光讓她立刻瞇起眼睛。她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繡花棉被。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正俯身看著她，皺紋里盛滿擔(dān)憂。

“做噩夢了？“婦人溫柔地問，粗糙的手掌貼上她的額頭，“燒退了些。“

顏夏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張臉，這個聲音...是林奶奶！但年輕了至少二十歲！沒有輪椅，沒有佝僂的背，眼前的婦人站得筆直，面色紅潤，只有眼角的笑紋和那種慈愛的眼神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林...林奶奶？“顏夏試探著叫道，聲音卻變成了稚嫩的童聲。她驚恐地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小孩子的手，白皙嬌小，沒有任何燒傷疤痕。

“這孩子，燒糊涂了？我是林奶奶沒錯，但你平時不都叫我林婆婆的嗎？“婦人笑著摸了摸她的額頭，“昨天你淋了雨發(fā)高燒，可把我和你林爺爺嚇壞了。“

顏夏的大腦一片混亂。她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間簡陋但整潔的農(nóng)村小屋，墻上掛著老式日歷——2003年5月15日。二十年前？！

“我...我叫什么名字？“顏夏顫抖著問。

林奶奶——現(xiàn)在是林婆婆了——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你是顏夏啊，五歲的顏夏。昨天在集市上我們把你從人販子手里救出來，你不記得了嗎？“

顏夏的呼吸幾乎停滯。她重生了！而且重生在被林爺爺林婆婆救下的時刻！前世他們曾簡單提過這件事，但從未詳談。

“我記得...我記得...“顏夏喃喃道，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撲進(jìn)林婆婆懷里，貪婪地呼吸著老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的皂香和藥草氣息，和前世一模一樣。

“好了好了，不怕了。“林婆婆輕輕拍著她的背，“從今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走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

“小夏醒了？正好，喝點粥。“老人笑瞇瞇地說。

顏夏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是林爺爺！前世他在她十五歲時因肺癌去世，現(xiàn)在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林爺爺...“她哽咽著喊道。

“哎喲，怎么哭成這樣。“林爺爺放下粥碗，粗糙的大手擦去她的淚水，“別怕，那些人販子已經(jīng)被警察抓走了，沒人能傷害你了。“

顏夏緊緊抱住兩位老人，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她重生了，回到了起點，回到了老人們還年輕健康的時候。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守護(hù)他們，就像前世他們守護(hù)她一樣。

林婆婆幫她擦干眼淚，端起粥碗：“來，趁熱喝。你發(fā)燒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粥是簡單的白米粥，上面飄著幾粒枸杞。顏夏小口啜飲著，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帶來真實的觸感。這不是夢，她真的回到了過去。

“慢點喝，“林爺爺坐在床邊的木椅上，“昨天可把我們嚇壞了。集市上那么多人，要不是你喊救命，我們都沒注意到那女的是人販子。“

顏夏放下碗，努力回憶這段往事。前世林爺爺只提過一次，說她五歲時差點被拐賣，是他們救了她。沒想到這一救，就是一輩子的緣分。

“那個女人...她說是我的媽媽...“顏夏試探著說。

林爺爺和林婆婆交換了一個眼神。“那不是你媽媽，“林婆婆堅定地說，“警察查過了，她是專門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團(tuán)伙成員。“

“那...我的爸爸媽媽呢？“顏夏問道，雖然她早已知道答案。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林爺爺清了清嗓子：“警察正在查。但你不用擔(dān)心，在你找到家人前，就和我們住一起。“

顏夏點點頭。前世也是這樣開始的——她被拐賣途中被林家老夫婦救下，因為找不到親生父母，就成了他們的養(yǎng)女。而現(xiàn)在，歷史正在重演。

“還要粥嗎？“林婆婆問。

顏夏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五歲的身體還在發(fā)燒后的虛弱中。

“再睡會兒吧。“林婆婆幫她掖好被角，“晚上我給你燉雞湯。“

兩位老人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顏夏躺在床上，聽著門外壓低的談話聲。

“這孩子嚇壞了...“

“可憐見的，那么小就遇到這種事...“

“要是找不到她家人...“

“那就我們養(yǎng)著...“

顏夏的眼皮越來越沉。窗外的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jìn)來，在地板上畫出斑駁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窗臺上，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她，發(fā)出清脆的鳴叫。

前世她剛到養(yǎng)老院時，窗外也總有麻雀來啄食林奶奶撒的面包屑。那時的她因為失去父母而整夜哭泣，是林奶奶抱著她，指著窗外的麻雀說：“看，小鳥來給你唱歌了。“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顏夏伸手擦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和前世的位置一模一樣。這不是別人的身體，這就是她自己，回到了五歲的時候。

門外，林爺爺和林婆婆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顏夏蜷縮在被子里，感受著這具小小的、健康的身體。沒有燒傷的疤痕，沒有煙熏的疼痛，只有輕微的感冒癥狀。她獲得了第二次生命，而這一切，似乎與養(yǎng)老院老人們的祈禱有關(guān)。

“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hù)好你們。“她對著窗外的麻雀輕聲承諾，五歲的小臉上是不合年齡的堅定。

夜幕降臨時，林婆婆端來了香噴噴的雞湯面。顏夏吃得干干凈凈，雖然五歲的胃容量有限。飯后，林爺爺給她講了一個關(guān)于勇敢小兔子的故事——和前世一模一樣的故事。

“該睡覺了。“林婆婆拿來一套干凈的睡衣，上面有可愛的小鴨子圖案，“這是我昨天趕集新買的，喜歡嗎？“

顏夏點點頭，讓林婆婆幫她換上。睡衣柔軟舒適，帶著陽光的味道。林婆婆打來溫水，輕輕為她擦臉和手，動作溫柔得讓人想哭。

“林婆婆...“顏夏突然抓住老人的手，“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林婆婆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將她摟入懷中：“當(dāng)然會，傻孩子。我和爺爺都會一直陪著你。“

顏夏緊緊抱住林婆婆，生怕一松手老人就會消失。前世林奶奶去世時她沒能守在身邊，這成了她永遠(yuǎn)的遺憾。而現(xiàn)在，她有機(jī)會重新來過。

“我能...能和你們一起睡嗎？“她小聲請求，像個真正的五歲孩子那樣。

林婆婆慈愛地摸摸她的頭：“今晚可以。“

于是那天晚上，顏夏睡在林爺爺和林婆婆中間。林婆婆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著一首古老的搖籃曲。透過窗戶，月光灑在床上，為三位相依的身影鍍上一層銀邊。

顏夏在熟悉的藥草香和均勻的呼吸聲中慢慢放松下來。重生后的第一天即將結(jié)束，前方等待她的，是一段嶄新的人生。

窗外，那只麻雀又飛了回來，在月光下變成一個小小的剪影。它歪頭看了看屋內(nèi)相擁而眠的三個人，輕輕叫了一聲，然后振翅飛向繁星點點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