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渾濁的琥珀,包裹著劫后余生的兩人。每一粒塵埃,在陸沉新生的“視覺”里,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緩慢地、無聲地飄浮。
李文喉嚨里嗬嗬作響,像是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臉上的肌肉還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恐懼的余燼尚未熄滅,卻又被一種更深邃、更陌生的情緒覆蓋——那是面對未知神祇般的敬畏,以及……一種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疏離感。
眼前的陸沉,還是那個他從小跟到大的、沉默寡言、需要他照顧的“沉哥”嗎?
那雙眼睛……雖然依舊沒有焦距,空洞地“望”著前方,但李文卻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注視”。冰冷,銳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李……文?”
干澀、沙啞,如同兩塊生銹的金屬在互相摩擦。
這聲音,是陸沉發出的。
李文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張大了嘴,想要回應,卻發現舌頭打了結,喉嚨被恐懼和震驚死死扼住。
陸沉能說話了?
他不是……盲……聾……
無數混亂的念頭如同沸騰的開水,在李文腦海中翻滾、炸裂。剛才那如同神跡般的光芒,那毀滅怪物的銀色十字,還有此刻陸沉身上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氣息……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無法理解、不敢深思的真相。
陸沉也在適應。
世界不再是黑暗與寂靜的囚籠。它變得……過于喧囂,過于鮮亮。
李文急促的心跳聲,如同戰鼓,擂在他的耳膜上。隔壁王大媽家電視里傳來的肥皂劇對白,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樓下單元門被風吹動的吱呀聲,遠處街道模糊的車流噪音,甚至……墻壁里水管流動的微弱聲響……
無數聲音,雜亂無章,爭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大腦,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噪音轟炸。
色彩也是。樓道墻壁上давно脫落的墻皮,露出的灰暗水泥底色;李文臉上驚恐煞白的皮膚,以及那雙因恐懼而縮小的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空氣中飄浮的、細小的、泛著微光的塵埃……
一切都無比清晰,清晰到……失真。
大腦像一臺超負荷運轉的處理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眩暈感一陣陣襲來,胃里翻江倒海。
他抬手,撫上自己的喉嚨。聲帶的震動,如此真實。
他真的……恢復了?
以這樣一種……狂暴、蠻橫、近乎毀滅的方式。
那股冰冷、掠奪性的力量,并未消失。它像一條蟄伏的毒蛇,盤踞在他意識深處,與胸口那個無形的、銀色十字印記緊密相連。它帶來了新生,也帶來了……枷鎖。
“沉……沉哥……”李文終于擠出幾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
他不知道該問什么。剛才發生的一切,已經徹底顛覆了他二十年來的認知。
陸沉沉默。
如何解釋?
說自己體內住著一個瘋癲億萬年的古老存在?說自己剛剛覺醒了某種足以招來滅頂之災的力量?
他“看”著李文,這個從小到大的玩伴,此刻眼中充滿了恐懼和隔閡。
信任的橋梁,在剛才那道銀光中,已經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
偽裝……必須維持下去。
至少,在找到控制這力量的方法之前,在弄清楚這一切的真相之前。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混亂的思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虛弱,茫然。
“我……我不知道……”他模仿著過去的語調,盡管發聲本身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剛才……好黑……好痛……”
他試圖做出困惑和后怕的表情,但常年面無表情的肌肉有些僵硬。
李文看著他,眼中的驚駭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困惑和……一絲憐憫?
是啊,沉哥他……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剛才那怪物……他肯定嚇壞了。那光……或許是什么……巧合?或者……別的什么?
李文的腦子很亂,但他潛意識里,不愿意相信那個從小保護他、依賴他的沉哥,變成了一個……無法理解的存在。
“先……先進屋,沉哥。”李文的聲音依舊顫抖,但多了幾分鎮定,“姨媽……姨媽還在里面。”
提到姨媽,陸沉的心猛地一沉。
對,姨媽!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感受著體內那股蠢蠢欲動的力量,將其死死壓制。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依舊干澀。
李文攙扶著他,手臂卻在微微發抖。陸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濕冷汗意,以及那快得不正常的心跳。
兩人如同驚弓之鳥,互相攙扶著,打開了那扇沾染著污穢刻痕的木門,走進了熟悉的家。
姨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里拿著遙控器,眼神擔憂地望著門口。看到兩人進來,她松了口氣。
“小沉,文文,你們跑哪去了?剛才樓道里那是什么聲音?嚇死我了!”
陸沉無法立刻回應,他還在適應著聲音和光線。李文搶先開口,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沒……沒什么,姨媽,好像是……樓上掉東西了,砸得挺響。”
他不敢說實話,那太過匪夷所思。
陸沉默默地“看”著姨媽。
這個為了他操勞半生,鬢角已經染上風霜的婦人。她的臉上刻著歲月的痕跡,眼神里充滿了對他的關切。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
這個念頭,如同磐石,定住了他混亂的心神。
與此同時,距離陸沉家幾個街區外的一處天臺。
夜風呼嘯,吹動著一個男人的風衣下擺。男人靠在天臺邊緣的欄桿上,嘴里叼著一根快要燃盡的煙,煙頭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滅不定。
他大概三十歲上下,面容算不上英俊,但棱角分明,眼神里帶著一種玩世不恭的懶散,偏偏嘴角又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抬起頭,望向陸沉家所在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吐出。
煙霧在他面前繚繞、變形,沒有隨風散去,反而凝聚成了一幅……模糊的畫面。
畫面中,一道刺目的銀金色光芒驟然爆發,一個復雜的十字印記一閃而逝,將一團扭曲的陰影徹底凈化。
男人瞇起了眼睛,將煙蒂隨手捻滅在欄桿上。
“嘖嘖嘖……好家伙,這動靜可不小。”他自言自語,語氣帶著幾分驚奇,更多的卻是興奮,“剛蘇醒就有這強度?而且這能量……一邊是純粹到極致的神圣氣息,帶著加百列那老古板的味兒,另一邊……嚯,這濃郁的黑暗和瘋狂,簡直像是把一整個深淵塞進去了……”
他摸了摸下巴,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帶著點不懷好意的味道。
“銀十字……承載黑暗的圣徽?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從風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造型古樸的羅盤。羅盤的指針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瘋狂地旋轉,最終顫抖著,指向了陸沉家的方向。指針的末端,閃爍著微弱的銀金色與漆黑色交織的光芒。
“執刀人特殊能量反應監測系統……果然沒報錯。”男人嘿嘿一笑,收起羅盤,“編號734觀測區,出現高危能量波動,疑似與‘遺失圣物’及‘禁忌存在’相關……這報告寫上去,估計能換不少積分。”
他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一連串噼啪的脆響。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去‘拜訪’一下這位新‘鄰居’。”
他一步跨出,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幾個呼吸間,便消失在了天臺邊緣。
陸沉安撫好受驚的姨媽,讓她先回房休息。客廳里只剩下他和李文兩人。
李文坐在沙發上,眼神依舊有些渙散,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沖擊中完全恢復過來。
陸沉“站”在窗邊,背對著李文。他能“聽”到李文不安的呼吸聲,能“聞”到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腥臭味殘留,以及……一種全新的、如同實質般的“注視感”。
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迫近。
仿佛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正貪婪地、好奇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暴露了。
力量的覺醒,將他從無聲的黑暗囚籠中釋放,也徹底將他推到了聚光燈下。那些潛藏在世界陰影中的存在,已經被驚動了。
平靜的生活,像打碎的玻璃,再也無法復原。
必須盡快了解這個世界,了解自己身上的力量,否則,下一次危機降臨時,他和他在乎的人,都可能萬劫不復。
就在這時。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不急不緩,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
陸沉和李文同時身體一僵。
李文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臉上血色盡褪,聲音發顫:“誰……誰啊?”
這個時間點,會是誰?
陸沉的“目光”穿透了房門。
門外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風衣、嘴里似乎還叼著什么東西的男人。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氣息。有點像燒焦的羽毛,混合著劣質香煙和……某種金屬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陸沉能感覺到,那股一直鎖定著他的“注視感”,主要來源,就是這個人。
他來了。
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了。
陸沉沒有立刻回應,他在快速思考。
對方是誰?有什么目的?是敵是友?
剛才那股力量的爆發,肯定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是官方?還是……其他的什么組織?
“別緊張,小朋友。”門外的男人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吊兒郎當的調侃,卻又清晰地傳入屋內,仿佛就在耳邊響起,“查水表的……嗯,不對,社區送溫暖的。剛感知到這邊有能量異常波動,過來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
能量異常波動?
李文一臉茫然,但恐懼稍減。聽起來……像是官方人員?
陸沉心中卻是一凜。
這個人,直接點破了“能量波動”。他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
他迅速調整狀態,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符合一個“剛剛經歷恐怖事件、驚魂未定”的殘疾人形象。
他轉過身,面向房門的方向,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絲怯懦。
李文猶豫了一下,看向陸沉。陸沉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開門。
門外的男人似乎“看”到了屋內的動靜,輕笑一聲。
“別那么緊張嘛。我對你們沒有惡意。”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稍微正經了一些,但那股玩世不恭的味道依舊揮之不去,“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岳山,來自一個……嗯,致力于維護世界和平與理智的非官方組織。”
他屈指,在門上輕輕敲了敲。
叩叩。
這一次,陸沉清晰地“看見”,隨著他的敲擊,門板上那些殘留的、肉眼不可見的污穢刻痕,如同被橡皮擦擦過一般,瞬間消散無蹤。
這一手,無疑是在展示能力,也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陸沉的心沉了下去。這個人,很強,而且……深不可測。
“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岳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暗示,“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尤其是當你身上,開始散發出讓某些‘東西’流口水的香味時……”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屋內的反應。
“開門聊聊?或者……我給你們留個‘信物’,想通了,可以隨時找我。當然,我更希望你們能盡快做出決定,畢竟……有些‘獵犬’的鼻子,可比我靈敏多了。”
說完,門外陷入了沉默。
陸沉能“感知”到,岳山并沒有離開,他就站在門外,耐心地等待著。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
李文緊張地看著陸沉,等待他的決定。
陸沉的內心,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掙扎。
向這個來歷不明、目的不明的男人求助?這無疑是引狼入室。
但如果不求助,下一次再遇到類似樓梯口那樣的怪物呢?或者……更強大的存在?單憑他現在這半吊子的力量,和那不聽使喚的“阿耶德”,能應付得了嗎?姨媽怎么辦?李文怎么辦?
岳山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懼。
“讓某些‘東西’流口水的香味……”
“有些‘獵犬’的鼻子,可比我靈敏多了……”
他暴露了。他成了一個在黑暗森林中,點燃篝火的旅人。
短暫的猶豫后,陸沉做出了決定。
他需要信息,需要力量,需要了解這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而眼前這個岳山,無論他是誰,至少,他遞來了梯子。
至于梯子通往的是天堂還是地獄……他別無選擇。
他抬起手,用依舊干澀的聲音,對李文說:“……開門。”
李文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走向房門。
就在李文的手即將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岳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戲謔:
“等等!我改主意了。”
李文的手僵在半空。
陸沉也皺起了眉頭。
“直接見面,沖擊力可能有點大,不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岳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憋笑,“這樣吧,我把‘信物’塞門縫里,你們自己決定什么時候聯系我。記住,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那些‘獵犬’可沒什么耐心。”
話音剛落,一張邊緣有些卷曲、材質不明的黑色卡片,從門縫底下被塞了進來,悄無聲息地落在地板上。
卡片上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純粹黑暗。
陸沉能“感知”到,那張卡片上,附著著一絲與岳山身上相同的、奇特的氣息。
隨后,門外的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樓道里。
那股一直鎖定著他的“注視感”,也隨之減弱了許多,但并未完全消失。仿佛岳山的離去,只是讓聚光燈暫時移開了一些。
李文撿起地上的黑色卡片,翻來覆去地看,臉上寫滿了困惑:“沉哥,這……這是什么?”
陸沉沒有回答。
他“看”著那張卡片,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微弱卻無法忽視的能量。
他“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屬于夜晚城市的喧囂,以及更深處、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細微的、不祥的低語。
他“聞”著空氣中殘留的血腥、腐臭,以及……新生的、屬于自己的力量氣息。
世界在他面前,緩緩展開了它真實而殘酷的一面。
銹蝕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映照著那張純黑的卡片。
仿佛一只沉默的烏鴉,落在了命運的枝頭,發出了一聲無聲的、預示著新時代來臨的……初啼。
平靜的生活,徹底結束了。
瘋狂的劇本,才剛剛開始。
而他,陸沉,是演員,還是……棋子?
他握緊了拳頭,感受著體內那股冰冷而強大的力量。
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掌握自己的命運。
第一步,就是聯系那個叫岳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