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的質(zhì)地變了。
不再是單純的、由溫度、濕度和微塵構(gòu)成的熟悉混合物。
它變得……粘稠。
像是有無形的絲線在其中穿梭、纏繞,帶著一種令人皮膚發(fā)麻的惡意。
這不是錯覺。陸沉的感知,如同打磨到極致的刀鋒,能捕捉到最細(xì)微的“紋理”變化。
這變化并非來自某個具體方向,而是彌漫四周,無處不在。
如同沉入深海,四面八方的水壓都在緩慢而持續(xù)地增加。這不是物理上的壓力,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注視”。
冰冷,不帶任何情緒,純粹的觀察,如同昆蟲學(xué)家審視著玻璃皿中的標(biāo)本。
這種感覺,從幾天前開始,若隱若現(xiàn)。
起初只是一閃而逝的錯位感,像電影膠片跳幀。
但現(xiàn)在,它變得持續(xù)而穩(wěn)定,如同背景音里的低頻嗡鳴,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陸沉——他被“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
他確信這一點(diǎn)。
這種“看見”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直接作用于他的存在本身。
帶著一種評估、審視的意味,以及
一抹……不易察覺的貪婪。
就像……就像青銅病院門后,那些隔著厚重門扉投來的、無聲的窺探。
但這一次,感覺更近,更聚焦,目標(biāo)明確——就是他。
胸口那塊無形的“烙鐵”開始隱隱發(fā)燙,回應(yīng)著這股外界的壓力。
腦海深處,那扇銹跡斑斑的青銅大門仿佛也隨之震顫了一下,門縫里那些瘋狂的低語,仿佛也活躍了幾分,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恐懼?
“嘖,麻煩上門了啊,主人。”
阿耶德那帶著戲謔英倫腔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腦海中響起,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
他仿佛并未“現(xiàn)身”于那個青銅回廊,只是以一段純粹的意念傳遞過來。
“有東西盯上你了。不是病院里的那些老瘋子,是外面的……嗯,‘野生’品種。嗅到您身上‘新鮮出爐’的‘病院’氣息了,像聞著血腥味的鯊魚。”
陸沉的意識沒有回應(yīng)。
他正專注于分辨家門口傳來的異樣觸感。
每天回家,他都會習(xí)慣性地用指尖觸摸門框和門板,確認(rèn)一切如常。
這是他構(gòu)建安全感的方式之一。
今天,當(dāng)指尖劃過門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一角時,一種陌生的、令人極其不適的觸感傳來。
不是灰塵,不是污漬。那是一種……刻痕。
很淺,但邊緣銳利,帶著一種非自然的冰涼。指尖順著刻痕的軌跡游走,勾勒出一個扭曲、怪誕的符號。它并非任何已知的文字或圖案,更像是一種……本能的涂鴉,充滿了混亂、惡意和某種……褻瀆神圣的意味。
觸摸到這個符號的瞬間,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注視感”驟然增強(qiáng)了,仿佛對方因為他的察覺而興奮起來。同時,一股極淡、卻異常刺鼻的氣味,混合著鐵銹和某種……類似臭氧的味道,從指尖接觸的刻痕處傳來,鉆入他早已失靈的嗅覺感知深處。這氣味,與那天巷口殘留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有微妙的相似之處,但更加……新鮮,也更加……具有侵略性。
陸沉飛快地縮回手,指尖殘留著那股冰涼和銳利感,還有那不祥的氣味。
有人……或者說,有“東西”,在他家門口留下了標(biāo)記。一個充滿惡意的標(biāo)記。
“看到了吧?低劣的挑釁,連美學(xué)都談不上。”阿耶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典型的低階‘污染物’(Contaminant)的手法,大概是某個剛‘蘇醒’(Awakened)沒多久,或者干脆就是某個禁忌序列(ForbiddenSequence)的下游‘衍生物’(Derivative)。沒什么腦子,全憑本能行事。”
污染物?禁忌序列?衍生物?
這些陌生的詞匯砸進(jìn)陸沉的腦海,帶來更多的困惑和不安。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關(guān)鍵信息——危險,正在從未知的地方,向他,甚至可能向他的家人,迅速靠近。
“沉哥?怎么了?站門口發(fā)什么呆?”
李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放學(xué)后的輕松。他快步走上前,習(xí)慣性地想搭上陸沉的肩膀,卻被陸沉下意識地側(cè)身避開了。
“嗯?”李文愣了一下,感覺到了陸沉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同尋常的緊繃感,“沉哥,你……”
陸沉沒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指了指剛才觸摸到的門板位置。
李文順著他的指向看去,起初沒發(fā)現(xiàn)什么。“什么啊……臥槽!”他急忙湊近,看清了那個淺淺的刻痕,臉色驟然變了,
“這什么玩意兒?誰他媽這么缺德,在咱們家門上亂劃?!”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憤怒和沖動,但陸沉能感覺到,在那憤怒之下,隱藏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恐懼。
“最近……學(xué)校里也有點(diǎn)不對勁。”李文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幾分遲疑,
“總感覺有人盯著我。不是咱們學(xué)校的人,眼神怪怪的,陰惻惻的……我甩掉過幾次,但過兩天又出現(xiàn)了。我還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
陸沉的心驟然一沉。不是錯覺。那些“東西”的目標(biāo),不僅僅是他。它們甚至開始騷擾李文,試圖通過他來接近自己,或者……將他們一起拖入深淵?
姨媽……想到那個用粗糙的手溫暖了他三十多年的女人,想到她那總是帶著擔(dān)憂和溫柔的目光,一股冰冷的恐懼立時攫住了陸沉的心臟。他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早已習(xí)慣了黑暗與寂靜。但姨媽和李文,他們是他生命中僅有的光和聲音,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護(hù)的珍寶。絕不能讓他們受到傷害!
這念頭像一簇火苗,驟然點(diǎn)燃了他,頃刻間引爆了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某種原始而兇猛的情緒。那不僅僅是保護(hù)欲,更夾雜著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后的暴怒,一種近乎掠奪性的占有欲。胸口那塊“烙鐵”驟然熾熱起來,仿佛要燒穿他的胸膛。一股暴戾、冰冷的力量,順著某種未知的脈絡(luò),從身體深處蘇醒,宛若沉睡的火山,開始發(fā)出低沉的轟鳴。
“哦嚯?感覺到了嗎?主人?”阿耶德的聲音帶著一抹興奮和期待,
“憤怒,恐懼……多么美妙的‘燃料’(Fuel)!來吧,感受它,引導(dǎo)它!讓那些不長眼的垃圾知道,誰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陸沉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體內(nèi)那股洶涌澎湃、卻又完全陌生的力量。
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他的意識邊緣瘋狂沖撞,既帶來了毀滅的沖動,也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qiáng)大感。他本能地想要抓住這股力量,駕馭它,用它來撕碎那些膽敢窺伺他家人的威脅。
他嘗試著……集中意念,猶如在黑暗中摸索一條看不見的韁繩,試圖去“觸碰”那股力量的源頭。那源頭……冰冷,銹蝕,充滿了掠奪和死寂的氣息。正是青銅病院給他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試圖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嗡——一股微弱的波動以他為中心擴(kuò)散開來。
周圍粘稠的空氣仿佛被這波動攪動了一下,那無形的“注視感”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的凝滯,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驚了一下。門板上那個怪異的符號,散發(fā)出的那股刺鼻氣味,也隨之黯淡了剎那。
但僅僅是剎那。下一秒,陸沉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虛弱感襲來,好似全身的力氣都被立刻抽空。腦海里一陣眩暈,仿佛精神被過度透支。那股剛剛蘇醒的力量,:宛若曇花一現(xiàn),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下更加沉重的疲憊和胸口持續(xù)的灼痛。
“呃……好吧,新手上路,難免熄火。”阿耶德的聲音帶著:幾尷尬的干咳,“沒關(guān)系,主人,第一次嘛,能有點(diǎn)反應(yīng)就不錯了。這玩意兒就像……呃,初戀?需要慢慢培養(yǎng)感情,掌握技巧。”
陸沉沒有理會他的插科打諢。
他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努力平復(fù)著紊亂的呼吸和心跳。
剛才那短暫的嘗試,雖然效果微乎其微,卻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
它真實不虛,潛藏在他的血脈深處,與那個詭異的青銅病院緊密相連。這力量……或許真的能保護(hù)他想保護(hù)的人。但同時,他也感受到了這力量中蘊(yùn)含的巨大危險。那冰冷、暴戾、充滿掠奪性的本質(zhì),恰似深淵的凝視,稍有不慎,就可能將使用者自身吞噬。
他必須學(xué)會控制它。小心翼翼地,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他依舊需要那個“普通”、“無害”的盲聾殘疾人的身份作為掩護(hù)。在外界,他依舊是那個需要姨媽照顧、需要李文引導(dǎo)的陸沉。但在內(nèi)里,一場無人知曉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開始醞釀。
“沉哥,你沒事吧?臉怎么這么白?”李文擔(dān)憂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
陸沉搖了搖頭,用手指了指門上的刻痕,然后做了個“擦掉”的手勢。
“對對對,趕緊弄掉,看著就晦氣!”李文說著,從口袋里掏出紙巾,用力去擦那個符號。但那刻痕雖然淺,卻異常頑固,怎么擦都無法完全抹去,反而留下了一片臟污的痕跡。
就在這時,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實質(zhì)般的惡意,驟然降臨!比之前那無形的“注視”強(qiáng)烈百倍、千倍!仿佛有一只冰冷、巨大、布滿粘液的眼睛,在極近的距離,驟然睜開,死死地鎖定了他!
空氣登時凝固,溫度仿佛驟降了十幾度。
周圍所有的背景“噪音”——風(fēng)聲、遠(yuǎn)處車流的震動、鄰居家的聲響——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帶著強(qiáng)烈壓迫感的死寂。
那惡意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濃烈,帶著一種要將一切生命徹底碾碎、吞噬的貪婪和暴虐。
陸沉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胸口的“烙鐵”瘋狂地灼燒起來,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毀!
來了!那個留下標(biāo)記的“東西”,或者說……它背后的存在,來了!
而且,這一次,不再是試探和窺伺。是真正的……迫近!
偽裝,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股龐大的、充滿毀滅性的惡意,猶如無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他意識的堤岸上,幾乎要將他立時*淹沒。他能感覺到,某種……“存在”,正在穿過空間的阻隔,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向著這個家門口,迅速“移動”過來。
嗒,嗒,嗒……
不是盲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更像是……某種沉重的、濕滑的肢體,拖曳在地面上的聲音。又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骨骼,在相互摩擦、碰撞。那聲音,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回響在他的骨髓里!
李文像是也感覺到了什么,他停止了擦拭的動作,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死死地盯著樓梯口的方向。
陸沉“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在那黑暗的樓梯拐角處,一個巨大的、扭曲的陰影,正在緩緩浮現(xiàn)。帶著濃郁的腥臭,和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饑餓感。
他的平靜生活,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偽裝,在這一刻,就像被狂風(fēng)撕碎的薄紙。
真正的危險,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