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木紋粗糙依舊,陽光透過玻璃窗,在空氣里投下溫暖的光塵,混合著粉筆灰與某種青春期特有的、略帶甜膩的躁動氣味。
世界以它慣有的方式,對陸沉保持著沉默與黑暗。
但他內里的某些東西,卻不再平靜。胸腔里那塊無形的烙鐵,并未隨著意識的回歸而冷卻,反而持續散發著一種沉悶的灼意。
它提醒著陸沉,不久前那場光怪陸離的“會面”并非夢境。
青銅的冰冷銹蝕感,阿耶德那油滑又帶著蠱惑的英倫腔調,還有那些在意識邊緣瘋狂抓撓的低語……如同在光滑的鏡面上留下的劃痕,深刻而無法忽視。
“修復硬件接口……”
“管理吵鬧的病人……”
“運用與生俱來的權柄……”
阿耶德的話語碎片,如同帶著倒鉤的種子,在他意識的土壤里扎下根須。
理智尖叫著危險,但那份對“完整”的渴望,對擺脫這無盡黑暗與寂靜的誘惑,卻像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涌動。
三十五年,他像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囚徒,習慣了與世隔絕。現在,有人遞給了他一把鑰匙,一把或許能打開牢籠,卻也可能通往更深地獄的鑰匙。
接下來的幾天,陸沉的生活表面上波瀾不驚。
他依舊按時“聽”課——用指尖感受著老師講課時敲擊講臺的震動,捕捉著空氣中信息素最輕微的變化來判斷課堂氛圍。他依舊在放學后,沿著熟悉的路徑,依靠手杖敲擊地面反饋的細微差異和氣流的變化,摸索著回家。世界似乎還是那個世界。
但陸沉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像水面下無聲蔓延的油污。
最先的異常,來自于他指尖下的“日常”。學校花壇邊沿,他習慣性地伸手觸摸那些月季。
往常,它們的葉片帶著健康的韌性與濕潤。但這幾天,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變得干枯、脆弱,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生命力。
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清新的植物氣息,也染上了隱約的……腐朽味。
起初,他以為是秋意漸濃的緣故。但很快,更多的“雜音”開始干擾他早已習慣的感知模式。公寓樓下那幾只常年盤踞的流浪貓,以往總能在他靠近時,留下或警惕或慵懶的氣息、細微的腳步震動。但這幾天,它們消失了。
并非簡單的離開,而是……一種徹底的、帶著某種恐慌意味的“蒸發”。連它們平時留下的氣味標記,都變得淡薄而混亂。取而代之的,是空氣里偶爾飄過的隱隱的的腥臊氣。并非垃圾腐爛的味道,更像某種……生物在極度不安時分泌的氣息。
還有那些“低語”。
它們不再局限于意識深處的青銅病院。有時,在喧鬧(對他而言是震動與氣流的交織)的人群中,有時,在夜深人靜(對他而言是萬籟俱寂,唯有自身心跳與呼吸的韻律)的時刻,總有那么一絲縈繞不散的雜音,像信號不良的電臺,斷斷續續地鉆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信息流的碎片。混亂、破碎、帶著令人心悸的瘋狂與貪婪。它們如同微小的蟲豸,試圖啃咬他意識的壁壘。
這些變化是如此細微,細微到足以被普通人忽略。但對于將所有感知都磨礪到極致的陸沉而言,它們就像黑夜中的螢火,清晰得令人不安。
與此同時,城市的新聞里,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報道。
“本市近日發生數起人口失蹤案,警方正全力調查……”
“城南某小區居民集體出現失眠、幻覺癥狀,專家初步判斷為集體癔癥……”
“東郊化工廠發生不明原因氣體泄漏,導致附近部分居民情緒異常激動,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中……”
官方的解釋總是那么“科學”、“合理”,將一切歸咎于意外、犯罪或者現代社會的壓力。
人們在短暫的議論后,很快被新的熱點新聞所吸引。
陸沉“聽”著室友唾沫橫飛地轉述這些新聞,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過。他沒有將這些外部的異常,與自己體內的變化、與那個詭異的阿耶德直接聯系起來。這太瘋狂,太超出現實理解的范疇。他更傾向于認為,是自己那次“精神”沖擊后,感知系統出現了某種紊亂,導致他過度敏感,將一些毫不相干的現象扭曲放大。
他必須小心,必須偽裝得和以前一樣。那個“正常”的、需要別人同情和照顧的陸沉,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讓他繼續躲藏在安全的軀殼里。
那天放學,天空陰沉,空氣濕重,預示著一場大雨。陸沉撐著手杖,比平時更慢地走在人行道上。路過一個老舊的巷口時,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氣息猛地灌入鼻腔。不是垃圾的腐臭,也不是死老鼠的尸臭。那是一種……混合了鐵銹、腐爛內臟以及某種難以形容的、帶著精神污染意味的腥甜氣息。
同時,一股強烈的、令人心悸的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他感知范圍內擴散開來。那波動帶著一種原始的、混亂的惡意,讓他胸口那塊“烙鐵”猛地一燙,腦海中瞬間閃過青銅病院那斑駁扭曲的墻壁!
他腳步一頓,手杖的尖端在濕滑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刮擦聲。
巷口被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正在低聲交談,神情緊繃。
更遠處,似乎有穿著便裝的人在勘察著什么。普通人或許只會聞到一些異味,看到警方在辦案。
但陸沉“感受”到的,卻遠不止于此。那股殘留的波動,那令人作嘔的氣息,清晰地告訴他——這里,發生過某種“不尋常”的事情。某種……與他感知到的城市異常、與那些瘋狂低語同源的東西。
“……又是一起,手法很怪,現場太‘干凈’了,除了血跡,什么都沒留下……”
“受害者身份確認了嗎?”
“還在核實,初步看是個流浪漢,平時就在這附近活動……”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通過地面和空氣的震動,模糊地傳入陸沉的感知。
他強迫自己挪動腳步,快步離開。那股氣息和波動像跗骨之蛆,緊緊跟隨著他,刺激著他每一根繃緊的神經。世界的真實面貌,似乎正在他面前,緩緩撕開一道猙獰的裂口。
與此同時,市刑偵支隊。
林溪悅將最后一份報告扔在桌上,揉了揉疲憊的眉心。
林溪悅將最后一份報告扔在桌上,修長的手指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她那總是帶著幾分銳氣的眼眸此刻也難掩倦色。
找不到任何線索,就像人間蒸發。
精神異常的居民,醫生給出的診斷五花八門,卻都無法解釋他們描述中那些高度相似的、扭曲怪誕的幻覺。還有剛剛發生在老城區的命案,現場除了噴濺狀的血跡和受害者殘缺不全的……某些“部分”,找不到任何搏斗痕跡,沒有指紋,沒有腳印,甚至連一個像樣的目擊者都沒有。法醫初步判斷,受害者像是被某種……大型猛獸撕咬過,但城市里哪來的這種猛獸?
而且現場殘留的某些微量物質,成分分析報告看得她頭皮發麻。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刑警,林溪悅相信證據,相信邏輯。
但這些案件,卻處處透著一股反邏輯、反常識的味道。她按照標準的刑事偵查流程一步步推進,詢問、排查、走訪、調取監控……可所有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死胡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去了一切痕跡。
直覺告訴她,這些看似孤立的案件背后,可能隱藏著某種更深層、更令人不安的聯系。
但這種直覺,卻無法轉化為呈堂證供。
她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咖啡,猛灌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
“林隊,城西分局那邊又報上來一個案子,情況……有點類似。”一個年輕的警員敲門進來,臉色煞白,或額角滲汗。
林溪悅放下杯子,眼神銳利起來:“說。”
“一個獨居老人,被鄰居發現死在家里。門窗完好,沒有撬動痕跡。死狀……很奇怪,全身皮膚干癟,像是被……”
警員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
“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水分,但現場沒有任何血跡,也沒有檢測到毒物……”
林溪悅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干癟?吸干?這和之前幾起案件的“干凈”、“撕咬”又截然不同。
但那種無法用常理解釋的詭異感,卻如出一轍。
她抓起外套:“備車,去現場。”
城市的陰影里,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似乎正在蘇醒,并開始活動。而陸沉,那個行走在黑暗與寂靜中的“殘缺投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一腳踏入了這片不斷擴大的陰影邊緣。
他回到家,仔細地清洗著雙手,仿佛要洗掉那沾染上的、無形的污穢。那股腥甜的氣息似乎還殘留在鼻腔,胸口的灼痛感也未曾平息。
他坐在書桌前,指尖久久沒有落下。
世界的“畫皮”正在被撕開,露出底下波譎云詭的真實。那個叫阿耶德的家伙,那個青銅病院,那些低語……它們不僅僅存在于他的意識深處。它們……正在向外滲透。
嗒。
他的指尖終于落下,敲擊在冰冷的桌面上。
這一次,不再是休止符。
而是一個帶著顫栗和未知的……問號。
他平靜的生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已經蕩開,再也無法恢復最初的平靜。而這,僅僅只是開始。他隱隱有種預感,那扇通往瘋狂與力量的大門,無論他是否愿意,都已經為他打開了一條縫隙。
裂隙之中,有什么東西,正在向外窺視。
或者說……正在等待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