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署。
門前站崗的衛士,甲胄鮮明,手按環首刀,神情肅穆,但那偶爾瞥向過往行人的眼神,卻帶著一絲根植于骨子里的傲慢。
這里,是大漢朝廷百工技藝的最高殿堂,也是直屬大司馬王莽管轄的要害之地。
馬車在不遠處停下,張星落和青兒一前一后地走了下來。
他今日換上了一身低調的細麻常服,腰間掛著玄鐵令牌。
“公子,就是這里了。”
青兒的聲音依舊清冷。
“嗯?!?
張星落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便邁步向大門走去。
尚未靠近,一名門官便已快步迎了上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
在離著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不卑不亢道:“來者何人?此地乃尚方署重地,閑人免入?!?
張星落從腰間解下那塊令牌,隨意地拋了過去。
門官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只覺得掌心一沉。
待看清令牌上那古樸的“如晤”二字,以及背面那代表著大司馬府的獨特紋樣時,門官的笑容瞬間凝固。
他立刻畢恭畢敬的彎腰下去,“不知……不知是哪位大人駕到?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恕罪!”
“我不是什么大人,”
張星落輕聲道,“只是,奉大司馬之命,過來……順便看看。你,前面帶路吧?!?
“是,是!”
門官哪敢多問,雙手捧著令牌,恭恭敬敬地遞還回來。
隨后轉身,對著大門內高聲喊道:“快!快去通報鄭令大人!大司馬府有貴客駕臨!”
片刻。
一個身著絳紫色官袍的中年人,已經帶著兩名令吏,滿面春風地從內院快步走了出來。
此人約莫四十余歲,面容白凈,三縷長髯修剪得整整齊齊,一雙眼睛笑起來時會瞇成兩條縫,讓人如沐春風。
他正是這尚方署的二把手,代理署內一切事務的右丞,鄭令。
“哎呀呀,下官鄭川,未能遠迎,還望貴客恕罪!”
鄭令熱情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可是大司馬有何要事吩咐?”
“鄭令客氣了?!?
張星落臉上掛著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我姓張,單名一個落字。就是覺得整天待在府里悶得慌,所以出來隨便走走,看看你們這兒……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畢竟這尚方署可是咱們大漢朝最了不得的地方?!?
“公子說笑了,都是些粗鄙的工匠活計,當不得‘了不得’三個字。”
鄭令一邊謙虛著,一邊將張星落引向令吏房,“公子能來我們尚方署,是我們的榮幸!您想看什么,下官親自陪同!無論是金工坊的錯金銀器,還是玉石坊的新琢玉佩,保管讓公子滿意!”
“那些東西都看膩了?!?
張星落打了個哈欠,“我倒是聽說,尚方署的卷宗堆積如山,記錄著幾十上百年的奇聞異事,我想去那里看看”
此言一出,鄭令的笑容,瞬間僵硬。
但他很快恢復如常,笑得更加燦爛,“哎呀,張公子真是好雅興!只是……那清吏房內塵封已久,灰塵大,氣味也不好聞,怕是會污了公子的貴體啊。”
“無妨?!?
張星落揮了揮手,“就去那兒。找個安靜的角落,給我搬張椅子,再來壺茶,我自個兒待著就行,不用你們管。”
“也好,也好!”
鄭令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既然公子有此雅興,下官豈敢不從。來人,前面引路,帶張公子去清吏房!”
他親自陪同,一路穿過數重院落,嘴里不停地介紹著尚方署的輝煌歷史,言語間極盡吹捧之能事,將張星落當成了一個需要耐心哄著的貴公子。
張星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目光卻像是不經意般,掃過那些來來往往的工匠和官吏。
那些人眼中一閃而過的警惕審視,甚至是……敵意。
這尚方署,果然。
有問題。
清吏房,位于尚方署最偏僻的西北角。
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倉庫。
目光所及,皆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
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竹簡和用麻繩捆扎的文書。甚至許多已經散了架,混亂地堆在地上,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這哪里是檔案室,分明就是一個垃圾場。
鄭令掩著鼻子,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張公子,您看,這里實在不是待客之所……”
“沒事,就這兒了?!?
張星落打斷了他,目光掃過這片狼藉,“挺好的,夠清靜。”
鄭令見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勸,只是拍了拍手。
一個佝僂著背,頭發花白的老者,從書架的陰影里慢吞吞地挪了出來。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衣,上面滿是墨漬和灰塵。
“見過鄭大人。”
老者頭垂得極低,不敢看任何人。
“石固啊。”
鄭令的語氣帶著幾分上位者對下人的隨意,“這位是張公子,大司馬的貴客。他要在咱們這兒看幾天卷宗,你機靈點,好好伺候著。公子有什么吩咐,你照辦就是了?!?
“是……小人遵命。”
石固有氣無力的應著。
鄭令又對著張星落笑道:“張公子,這是我們清吏房的老令史,石固。他在這兒待了快三十年了,對這些卷宗最熟。您有什么想看的,只管吩咐他去找。下官那邊還有些公務,就先不打擾公子的雅興了。”
張星落沒有理會,只是隨手揮了揮。
木門再次關上,瞬間寂靜。
青兒仔細擦拭了一張還算干凈的坐榻,輕聲道:“公子,請坐?!?
張星落卻沒有坐下,只是靜靜的看著石固。
“下官石固,見過張公子?!?
石固平靜地拱了拱手:“請問有何吩咐?”
“沒有……我只是隨便看看。”
張星落的目光落在了他正在修補的那卷竹簡上,“這是什么?”
“元延四年的車馬器入庫檔?!笔痰溃袄K子朽了,下官重新編一下?!?
“哦,你辛苦了?!?
張星落沒有再多言,便一頭扎進了卷宗的海洋里。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從清晨到日暮,又從日暮到深夜。
鄭令派人送來了兩次飯食,都被張星落以看得入迷,沒胃口為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整個清吏房,靜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聲。
張星落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書呆子,一卷接著一卷,看得無比認真。
他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沉浸在了那些枯燥的數字和條目里。
夜深了。
燭火在風中搖曳,將三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
青兒已經睡著了。
石固依然在角落里,不眠不休地整理著那些舊檔案。
終于,張星落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羊皮,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緩步走到石固的面前。
石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站起身來。
張星落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一碗水,遞了過去。
“石令史,辛苦了?!?
石固微微一愣,接過了水碗。
“……有沒有關于車馬器和軍備弩機的卷宗,最好是近兩年的?!?
張星落緩緩說道。
石固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但很快控制好了平衡,為難道,“……您有所不知。這清吏房的卷宗,數以十萬計,從未整理過。許多卷宗的繩子都朽了,混雜在一起……要想找出近兩年的,怕是……怕是得花上十天半月,還不一定能找全?!?
他說的,是實情。
這滿屋的狼藉,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也是鄭令的陽謀。
一個垃圾場,一個老頭子。
想查?
可以,慢慢查吧。
等查出點頭緒,黃花菜都涼了。
“哦?是嗎?”
張星落走到一堆散落在地的竹簡前,彎下腰,像是很感興趣地拿起一卷,在手里掂了掂,又隨手扔下。
“我來之前,聽人說,尚方署的清吏房里,有一位石令史,是整個長安城里最頂尖的檔案大家。”
石固艱難道,“公子……謬贊了……小人……只是個做雜活的?!?
“雜活?”
張星落笑了,拿起一卷從地上撿起的卷宗,輕輕撫摸著上面光滑的竹節,“我聽說,真正的工匠,都有自己的道。”
“竹有竹道,墨有墨道?!?
張星落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卷竹簡,“元鳳元年的卷宗,用的卻是元延三年的青州竹。而且,這滿屋子的竹簡,雖然年份各不相同,但竹節的間距、火烤的顏色,卻出自同一個工坊,同一個批次。”
“這就不對了?!?
張星落低聲訴說著,“偽造者以為自己很高明,但他卻是漏洞百出……我看得見,你自然也能看的見……”
“可是……用假竹、偽墨,去記錄假事……”
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如劍。
“這算不算……一名工匠對道的背叛呢?”
石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開始顫抖。
他想反駁,想辯解。
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說得都對!
他,背叛了自己信奉了一輩子的“道”!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張星落笑了起來,“你怕他們。怕鄭令,怕他背后的人。”
“但是現在,我來了。”
“我不管他們是誰,官有多大,后臺有多硬。我只問你一句?!?
他的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石固。
“你甘心嗎?”
“你甘心讓守了一輩子的道,被這堆狗屁不如的垃圾,踐踏成泥嗎?!”
“你甘心讓你這一身通天的本事,就為了茍活,給這群蠹蟲當一輩子的看門狗嗎?!”
這三段反問,讓石固再也……
繃不住了。
這個在清吏房的塵埃里,像個活死人一樣的老人,雙腿一軟,轟然跪倒在地!
“公子!”
石固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積壓了多年的所有委屈不甘,憤怒恥辱,在這一刻,盡數化作了兩行滾燙的老淚,從他那干枯的眼角,洶涌而出。
“小人……有罪!”
“小人……有罪啊!”
他泣不成聲,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抽搐。
許久,石固才慢慢止住了哭聲。
他用那滿是污垢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臉,認真的看著張星落。
張星落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現在,告訴我,除了竹子,還有什么破綻?”
“墨!它們用的都是同一種松煙墨,墨色沉而不浮,是京畿南山坊的上品,這種墨,存放時間絕不超過一年!”
“一個官署,橫跨數年的賬目,怎么可能用同一種墨!”
“還有捆扎的麻繩!繩股的捻法,是右三左四,這是去年才從西域傳來的新工藝,為的是讓繩子更結實??赡切┪迥昵?、十年前的卷宗,用的也是這種新繩!”
“最重要的是……”
石固顫抖著聲音,“幾年前,老尚方令就是因為查到了賬目不對,被人……被人偽裝成失足,推下了鑄劍爐!”
“從那以后,整個尚方署的舊檔,就在一夜之間,全都被換掉了!”
張星落倒吸了一口冷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震駭。
原來。
這滿屋子的卷宗,全是被人用統一的規格和材料,集體偽造出來的!
所以。
這根本不是簡單的貪腐。
而是一場規模浩大,組織嚴密滔天大案!
加上從小乙那里得到的信息。
一個巨大的陰謀開始慢慢的浮出了水面。
一炷香后。
院子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張星落忽然站直身體,拍了拍石固的肩膀,然后回歸到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
“……從現在起,做戲,就要做全套。”
恰在此時,令吏房的門被推開,鄭令那張堆滿笑容的胖臉探了進來。
“哎呀,張公子,這都快天亮了,您還沒歇息?”
張星落轉過身,拱了拱手,滿臉失望,“鄭令,佩服,佩服?。 ?
鄭令一愣:“啊?公子何出此言?”
“哎……實不相瞞,我查了你們尚方署的賬目,真是滴水不漏,清清白白!”
張星落一臉挫敗感,“看來,真是我多心了。辛苦鄭令了,我這就回去向大司馬復命,就說尚方署諸位官吏,個個奉公守法,堪為楷模!”
果然是來查賬的!
聽到了真話,鄭令暗罵了一聲,隨即露出笑容,“公子言重了!這都是我們分內之事,分內之事??!”
“公子何必急著走,再用個早膳,看看我們新得的幾塊和田玉……”
“不了不了。”
張星落連連擺手,帶著青兒便向外走去。
“叨擾多時,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