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棠不再多言。
捻起一根銀針,在油燈上快速燎過。
然后,精準地刺入了老婦人胸口的穴位。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趙小乙站在一旁,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
片刻后。
“水……”
老婦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娘!你醒了!”
趙小乙喜極而泣,手忙腳亂地端起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粗陶碗。
“她現在氣虛,不能喝涼水。”
華清棠輕聲說著,回頭看了一眼。
青兒不知何時已將一只小小的炭爐點燃,爐上溫著一壺熱水。
她倒了一碗,試了試溫度,才遞給趙小乙。
趙小乙感激涕零地接過,小心翼翼地喂母親喝下。
看著母親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他轉過身,對著張星落和華清棠,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乙沒齒難忘!”
張星落平靜地受了他這一拜,緩緩道:“起來吧。你母親只是暫時穩住了,病根還在,需要長期調養。”
“是,是!”
趙小乙連忙點頭,走到拐角處,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小包,雙手奉上,“大人,這是……這件東西,還請您務必收下!”
張星落沒有接,只是看著他。
趙小乙急了,連忙打開油紙包。
一截約莫半尺長,小指粗細,通體呈現出一種暗沉血色的筋條,出現在眼前。
它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干癟。
但在昏暗的油燈光下,其表面卻隱隱流淌著一層油脂般的光澤。
“這是……赤血龍筋。”
趙小乙虔誠道,“……是真正從西域進貢而來,用來制作戰備強弩弓弦的頂級材料。小乙當年在署里,曾有幸見過一次真的。這一小截,是當初一位老工匠裁剪剩下的,見我喜歡,便賞給了我。我一直貼身藏著,本想著用它給我娘換救命錢的……”
他說著,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張星落看著那截牛筋,于是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兩端,微微用力。
那牛筋瞬間繃緊。
但任憑他如何發力,都紋絲不動,甚至連彎曲的弧度都微乎其微。
張星落心中一動,順手拿起桌邊一條用來捆扎東西的普通皮條,同樣捏住兩端,只輕輕一扯。
“啪”的一聲脆響,皮條應聲而斷。
“此物,千金難求。”
張星落將牛筋推了回去,“你留著,給你母親換藥吧。”
趙小乙卻執拗地搖頭,再次將東西推到張星落面前:“不!大人!小乙知道您不是普通人。您今天救了我,又敢當街對尚方署的人動手,一定是想查他們!小乙沒用,幫不上您什么大忙,但這東西,是鐵證!是他們以次充好、草菅人命的鐵證!您拿著它,以后對質公堂,這就是憑據!”
張星落的目光,終于從牛筋上移開,落在了趙小乙那張漲紅的臉上,“你說的以次充好,便是用普通牛筋,冒充這種赤血龍筋?”
“正是!”
趙小乙咬牙切齒,“他們用的,是本地屠宰場收來的最劣等的黃牛筋,用藥水浸泡染色,再用秘法熏制,外觀上能做出七八分相似。但韌性強度,連一成都不到!更別說做弓弦了!就是做馬車的承重索,跑快了都得斷!”
“那么……”
張星落的指節,有節奏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這兩種牛筋,市價相差幾何?”
“市價?大人,那劣等牛筋,十錢一斤,都是給高了價!”
趙小乙眼中閃過憤怒,“而真正的赤血龍筋都是有價無市的!若非要折算,至少也要百金一斤!這其中的差距,何止千倍!”
千倍!
旁邊的華清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星落繼續問道,“若是偽造一批,那位鄭令,能貪墨多少?”
趙小乙想了想,估算道:“若按一輛頂級馬車的用量來算,大約需要五斤牛筋。他們用劣等貨代替,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賬面上,卻可以按赤血龍筋上報,一輛車,便能憑空套出五百金!鄭令那廝,只要經手十輛車,便能貪墨五千金!這足夠他在長安城最好的地段,買下一座三進的大宅子了!”
五千金,一座大宅。
這個誘惑確實驚人。
張星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停止了敲擊桌面的手指,身體微微前傾,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鎖定了趙小乙。
“不對。”
他緩緩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讓屋內的氣氛瞬間一凝。
“有哪里不對?”趙小乙不解。
“錢不對。”
張星落平靜道,“為了區區的五千金,身為朝廷任命的七品司官,卻冒著滿門抄斬的風險,去做這種事,值得嗎?”
“這……這可是五千金啊!”
“是五千金,是一筆很大的錢……”
張星落的嘴角勾起,“但這些錢,他敢花嗎?長安城里,天子腳下,一個區區七品的司官,突然暴富,住進了王侯將相才能住得起的大宅子。你覺得,他是在享受富貴,還是在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生怕御史臺和廷尉府的人注意不到他?”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趙小乙的頭上。
他愣住了。
是啊,鄭令貪婪不假,但也絕不是蠢貨。
這不是將“我貪污了”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來昭告天下嗎?
“除非……他貪的,根本不是這些!”
張星落忽然壓低了聲音,“……也許,他只是一個鏈條上,微不足道的一環。他要做的,不是為了發財,而是……要把這件事,辦成!”
這句分析,已經超出了小乙的理解范疇。
他一臉茫然的看著張星落。
滿是不解。
張星落繼續問道,“你,親手畫押的那些偽造文書,一共有多少批?涉及的偽劣牛筋,總數有多少?”
趙小乙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
“說吧!我只是了解,不會追究。”張星落輕聲道。
趙小乙掙扎了半天,終于開了口,“從……從兩年前開始,記不清具體有多少批了。但……但總數,偽造的牛筋總數……至少……至少有三萬斤!”
三萬斤!
“轟!”
這個數字,如驚雷。
一旁的華清棠和青兒雖然不懂權謀,但是懂生活的。
兩人被這個數字驚得捂住了嘴,滿是不可思議。
華清棠忍不住插話道:“三萬斤?這……這是什么概念?長安城里所有王公貴族的馬車,全都換上一遍,恐怕也用不完這么多吧?他們要這么多劣質的牛筋做什么?”
這句源于常識的疑問,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最后一道門。
對!
三萬斤!
如果說,不是為了錢。
也不是為了造馬車。
那么,一個官署,如此大規模地,并且持續地偽造戰略物資。
這,目的何在?
張星落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已經遠遠超出了想象。
這恐怕……根本不是什么貪腐案,而是,一個足以動搖國本的驚天陰謀!
張星落死死地盯住已經快要虛脫的趙小乙。
然后,緩緩起身,對華清棠和青兒說道:
“清棠,你先照看老夫人,給她開一副安神的方子。”
“青兒,你守在門口,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靠近這間屋子半步。”
青兒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到了門外,守住了唯一的出口。
做完這一切,張星落才回過頭,一把抓住趙小乙的胳膊。
幾乎是拖著他,走進了只有一張破舊床鋪的里屋。
“砰”的一聲,張星落將門帶上。
狹小的空間里,趙小乙渾身顫抖著。
張星落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而是一字一句地問道,“三萬斤偽劣牛筋,這么大的量,根本不是為了造馬車。告訴我,它們到底……用在了哪里?!”
趙小乙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穿了。
他抱著頭,崩潰地哀嚎起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最大的一批……最大的一批偽劣牛筋……根據尚方署內部的調撥令,作為軍備物資……送往了北疆!!”
“用……用于修補……邊軍的戰備強弩!!”
北疆!
強弩!
張星落瞬間明白了!
他雖然不是歷史學家,但最基本的常識還是知道的。
對于以步兵和騎兵為核心的漢軍來說,強弩是什么?
那是對抗北方游牧民族騎兵集群沖鋒的國之利器!
那是大漢邊防線上,最重要的遠程打擊力量!
是無數漢家兒郎,賴以生存和反擊的最后屏障!
他們……
居然敢用那種一扯就斷的劣等貨,去修補戰備強弩?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當匈奴的鐵騎如潮水般涌來之時,漢軍士卒引以為傲的漫天箭雨,會變成一場可笑的啞劇!
弓弦會大片大片地崩斷,強弩會變成一堆無用的廢鐵!
而邊軍將士,將會在猝不及不及防之下,被徹底撕開防線,淪為待宰的羔羊!
所以!
這根本不是貪腐!
這是通敵!是叛國!
是在拿大漢的江山社稷,拿數十萬邊軍將士的性命,去獻媚!去交易!
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怒,瞬間涌了起來。
張星落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勉強維持住最后一絲理智。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猛地抓住趙小乙的衣領,“幕后主使是誰?!鄭令只是一個七品官,他沒這個膽子,更沒這個權力調撥軍備!他背后是誰?!”
趙小乙被他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本能地尖叫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大人!我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我只……我只在一次鄭令喝醉了酒之后,聽他吹噓過……說……說他的靠山,通著天!”
“他說……就算是尚方令,也得罪不起。因為……因為他每年孝敬的錢財,最終都會送到……送到……”
趙小乙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不可聞。
“送到哪里?!”張星落低吼。
“長……長信宮……”
長,長信宮?
張星落瞬間愣住了。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冰冷的寒流,澆滅了他心頭上所有的怒火。
取而代之的,則是刺骨的冰寒。
長信宮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
當今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居所啊。
王政君是誰?
她可是王莽的姑姑啊。
也是整個王氏外戚集團,權力的最高象征!
線索。
忽然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鄭令一個小小的七品官,之所以敢如此膽大包天,之所以能調動軍備物資,之所以不把未來的尚方令放在眼里……
那是因為他的背后,站著的。
是王家!
是那個權傾朝野,連皇帝都要看其臉色的外戚集團!
原來如此!
張星落松開了手,任由趙小乙像一灘爛泥一樣滑落在地。
然后。
他緩緩的走出了里屋,坐在了外面的門檻上。
華清棠看到他的臉色,擔憂地站了起來,“星落,你怎么了?”
“沒事……我需要想想。”
張星落搖了搖頭,看著外面,發起了呆。
他本以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反腐的任務,只是一個考驗罷了。
沒想到,這里面居然有這復雜的事情。
現在才明白。
王莽給他的,根本就不是一把用來反腐的刀。
而是一枚……
已經被點燃了引線,隨時可能引爆整個長安火藥桶的……
火星。
一炷香后。
“公子,藥,抓回來了。”
青兒回來了,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來。
張星落沒有動作,還好華清棠主動接了過來。
許久后,張星落忽然站了起來,對著身后的趙小乙平靜地說道,“從明天起,你照常去尚方署當值。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呃……嗯?”
趙小乙有些懵。
張星落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我給你的錢,都拿去給你母親治病,剩下的,就說是你變賣了祖產。總之,要讓所有人都覺得,你最近手頭寬裕了。”
“接下來,幫我辦一件事。”
“把你這兩年偽造過的所有文書的格式,印章樣式。以及所有你記得的經手令吏的名字,全都默寫畫下來。”
“然后告訴我,存放車馬器卷宗的檔案室和存放軍備弩機調撥令的清吏房,它們的具體位置、內部布局、以及看管令吏的換班時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張星落瞇起了眼睛,看向了屋子外面。“鄭令最近一次去清吏房是什么時候?見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