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塵土飛揚。
“大壯,加快些!”
張星落面沉似水,馬鞭在空中炸開,“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狗東西,敢在這里,借天災行此等齷齪之事!”
百姓本就困苦。
竟敢還有人往他們傷口上撒鹽?!
馬蹄踏破了下蔡村的寧靜。
村子位于南陽郡邊緣,地勢略高,旱情也比別處更為嚴重。
村口坐著幾個面黃肌瘦的村民,神色呆滯,眼神空洞。
“老鄉。”
張星落翻身下馬,走了過去,溫和道,“我二人路過此地,想討口水喝。”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緩緩抬起頭,嘴唇翕動了幾下,沙啞道:“……村里……也沒水了。”
“那你們如何度日?”
張星落追問。
“是王神仙……王神仙在為大家求雨。”
旁邊一個中年漢子搶著說道,眼中閃過狂熱,“只要你心誠,去獻上供奉,那么龍王爺很快就會降下甘霖了!”
“王神仙?”張星落眉頭微蹙,“他來了多久了?都收了些什么供奉?”
“有七八日了,靈驗得很!”
那漢子越說越起勁,“前幾日他說東南方向有妖氣阻礙龍王降雨,讓大家伙湊錢買了黑狗血去潑灑,昨日又說需要玉器鎮壓邪祟,不少人家把祖傳的鐲子、玉佩都獻上去了。我家……把最后的糧都換了銅錢,給神仙老爺添香油了!”
張星落心中怒火更熾,面上卻不動聲色:“哦?那這雨可曾求下來?”
老者嘆了口氣,低聲道:“說是快了……就差最后一場大法事了,還得……還得湊些金銀。”
“金銀?”
張星落的聲音冷了幾分。
“是啊。”
那漢子一臉理所當然,“心越誠,供奉越重,龍王爺才越高興嘛。我們村正合計著,準備把公中那幾畝薄田賣了,湊齊這最后一份誠意呢!”
“那么,這位王神仙,現在在何處呢?”張星落問道。
“就在村東頭的廟里設壇呢!”
漢子指著方向,“你若是有心,也可去求神仙老爺指點迷津,只是……供奉可不能少。”
張星落冷哼一聲。
這騙子倒是會選地方。
破廟荒僻,方便行事。
看來今日,少不得要有些干系了!
村東的破廟,熱鬧非凡。
門前被人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用黃土夯實。
廟內香煙繚繞,隱約能聽到誦經和法器敲擊之聲。
張星落與吳大壯尚未靠近,便被兩個壯漢上前攔住了去路。
“來者何人?此乃王神仙清修之地,閑人免進!”
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喝道。
張星落抱拳道,“二位請了,在下聽聞王神仙法力高深,能呼風喚雨,特來拜會,想為家中久旱的田地求一場甘霖。”
那漢子上下打量了張星落一番,見他衣著雖不華貴,卻也干凈整潔,不似尋常村夫。
于是輕蔑稍減,“哦?誠心求雨?可備好了供奉?”
“供奉自然是備下了的。”
張星落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小袋銅錢,掂了掂,“不知王神仙的規矩如何?”
另一個精瘦些的漢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我們神仙老爺求雨,看的是緣法,更是心意。心意越重,緣法越深,甘霖自然來得越快。你這點銅錢,怕是只夠買一碗水吧?”
吳大壯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
張星落面不改色,“在下家貧,這點銅錢已是盡力。不知可否先見一見神仙,聽聽神仙的開示?”
“想見神仙老爺?那得看你有沒有那個福分了。”
橫肉漢子撇撇嘴,“神仙老爺正在為下蔡村的百姓行七星大法,祈求龍王降雨,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沒有足夠的誠意,莫說求雨,便是這廟門,你也休想踏進一步!”
“哦?七星大法?”
張星落故作驚訝,“聽起來倒是厲害。只是在下愚鈍,不知這大法與求雨有何關聯?”
“你懂什么!”
精瘦漢子斥道,“此乃天機,豈容你這凡夫俗子窺探!神仙老爺說了,下蔡村之所以大旱,乃是村中有人沖撞了星宿,需得用大法調和陰陽,續上地脈龍氣,方能引來天河之水!”
好一個故弄玄虛!
張星落目光一轉,看到廟內隱約有人影晃動,香案上似乎擺放著不少東西。
“既然如此。”
少年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恭敬,“那在下也不強求。只是聽聞神仙老爺不僅能求雨,還能斷人生死禍福,不知可否為在下卜算一卦?看看我這田地,何時能有雨水滋潤?”
橫肉漢子與精瘦漢子對視一眼,“卜卦嘛,倒也不是不行。不過,神仙老爺的卦金可不便宜。”
“只要神仙老爺算得準,卦金不成問題。”
張星落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餅殘角,約莫指甲蓋大小,“這點薄禮,不成敬意,不知可夠請神仙老爺屈尊?”
看到金子,兩個漢子的眼睛頓時亮了。
橫肉漢子清了清嗓子:“嗯,這還像點樣子。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通稟一聲。”
說罷,轉身進了破廟。
不多時,里面傳來略顯尖細的聲音:“外面何人喧嘩?不知本座正在行緊要法事么?”
緊接著。
一個身著葛布長袍,頭戴幅巾,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緩緩走出。
身后十數人簇擁,排場極大。
正是王神仙。
“是,何人求卦?”
王神仙居高臨下的審視。
張星落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呃,西門慶,見過神仙。聽聞神仙法力無邊,特來求問,我家田地何時能得雨水?”
王神仙捻著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說道,“嗯……看你印堂隱有晦暗之氣,想來是家中田產之事讓你頗為煩惱啊。”
“神仙慧眼如炬!”
張星落故作嘆服,“正是如此。還請明示,這雨,究竟幾時能來?”
王神仙搖頭晃腦道,“天機不可泄露。不過,你既誠心求問,本座便破例為你卜算一二。只是……你這誠意,似乎還差了點火候啊。”
“神仙明鑒,”
張星落面露為難之色,“在下家境貧寒,這點銅錢已是竭盡所能。若神仙能算出準確時日,他日必有厚報。”
“哼,厚報?”
王神仙冷笑一聲,“本座與龍王神交,豈會在意你這凡夫俗子的些許財物?也罷,看你一片癡心,便與你算上一算。”
他裝模作樣地掐了幾個指訣,口中念念有詞,隨即猛地睜開眼睛,“嗯……本座算出來了!七日之內,必有甘霖!但前提是,你需得虔誠信奉,每日來此焚香叩拜,并且……再添些香油錢,以助本座法力通神,為你催動雨師風伯!”
“七日之內?”
張星落心中冷笑。
這騙子倒是有點東西,但不多。
南陽的氣候早有研究,根據最新的云圖和風向,未來三五日內,確有一次降雨的可能。
不過不大。
但足以糊弄這些久旱盼甘霖的百姓。
“在下斗膽再問一句。”
張星落語氣平靜,“您這求雨之法,與前些時日,在淯水縣一帶,那位自稱能引龍王現身的李半仙,可有何不同?”
提及“李半仙”三個字,王神仙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
但很快恢復如常,斥道:“休得胡言!那李半仙不過是江湖騙子,豈能與本座相提并論!本座乃是得了真傳,能與上天溝通!你若不信,便是褻瀆神明,當心降下災禍!”
淯水縣的李半仙,因為在之前哄騙錢財,借神仙之名強占少女,前幾日已被繩之以法了。
不過,但其行騙手段與眼前這位頗有相似之處。
“王神仙請息怒,在下并非不信。”
張星落話鋒一轉,“只是在下聽聞,真正的求雨大法,并非一味索取供奉,而是要體察天心,順應民意。若是一心斂財,怕是會觸怒神明,反而招致災禍吧?”
此話一出,王神仙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身后的幾個壯漢也面露兇光,隱隱圍攏過來。
“大膽狂徒!”
王神仙厲聲喝道,“竟敢在本座面前妖言惑眾,詆毀本座清譽!我看你根本不是來求雨的,分明是來搗亂的!來人啊,給我拿下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送去見官,治他們一個擾亂法事褻瀆神明之罪!”
“見官?”
張星落呆了呆,隨即笑道,“見官好啊,我正有此意!咱們剛好去青天大老爺面前好好的說說求雨的事情。”
“拿下!”
王神仙氣急敗壞地一揮手。
那十幾個壯漢立刻兇神惡煞地撲了上來,手中的木棍虎虎生風。
大壯早已按捺不住,怒吼一聲,迎了上去。
那些壯漢平日里欺負鄉民慣了,哪里是他的對手?
只聽得“砰砰”幾聲悶響。
最先沖上來的三四個便被打得東倒西歪,哀嚎不止。
“嘶……這家伙看來又厲害了啊!”
張星落看的津津有味。
一月之前,為了給兄弟尋個出路,張星落便領著吳大壯向老乞丐拜了師。
沒想到。
這才短短十數日,這廝進步竟然如此飛速!
方寸之間,竟然隱隱有高手風范了!
王神仙見狀,頓時慌了神,尖聲道:“反了!反了!竟敢在神仙面前動手!你們……你們這是自尋死路!告訴你們,我背后可是有人的!得罪了我,你們沒有好果子吃!”
“哦?背后有人?”
張星落緩步上前,“我倒想知道,是哪位高人,能為你這等坑害百姓的騙子撐腰?”
就在此時。
破廟內突然又沖出幾個人。
為首的是一個管事。
見到外面的情形,管事立刻指著張星落喝道,“哪里來的野小子,敢在王神仙的道場撒野!王神仙乃是我家老爺的貴客,你們膽敢如此,就是跟我家老爺過不去!”
“哎呦呦……那,你家老爺又是何人?”
張星落嘖嘖稱奇。
那管事傲然道:“我家老爺乃是下蔡村的鄉紳,錢多多錢老爺!在這下蔡村方圓百里,誰敢不給我家老爺幾分薄面?”
“識相的,趕緊給王神仙磕頭賠罪,否則,定教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錢多多?”
張星落冷笑道,“好一個多多啊!官府三令五申,嚴禁借天災蠱惑人心,聚斂錢財。我看你們是沆瀣一氣,把國法王法都當成了兒戲了!”
“狂妄!!!”
那管事怒道,“王神仙求雨乃是為民造福,何來蠱惑人心?給我上!把他們打斷雙腿,丟處村去!”
于是,他便招呼著家丁與那些廟中護衛,撲了上來。
“鼠輩敢爾!”
吳大壯暴喝一聲,一拳打出。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又順手從那供桌上硬生生掰下了一條桌腿!
桌腿足有兒臂粗細,在他的手中卻是輕若無物。
舞動起來,帶起一陣風,直接迎上了沖在最前面的兩名家丁。
“砰!砰!”
兩聲悶響幾乎同時響起。
沖在最前的一個,手中木棍剛舉起,就中了一記橫掃。
頓時慘叫一聲,倒飛出去。
將后面跟上的同伴撞倒一片。
另一個更是倒霉。
他揮舞著短刀,本想仗著兵器鋒利占便宜。
卻不料吳大壯手腕一翻,桌腿以一個刁鉆的角度砸在他的手腕上。
“咔嚓”。
手中短刀脫手飛出,同時手腕已是扭曲變形。
“狗娘養的!一起上,砍死他!”
管事眼見自己人吃虧,怒吼著招呼眾人合圍。
一時間,棍影刀光交錯。
吳大壯如同一頭發怒的猛虎,將那條桌腿使得出神入化。
時而橫掃千軍,時而力劈華山。
他身形魁梧,力大無窮,每一擊都帶著千鈞之力,尋常家丁根本無法抵擋。
一名家丁仗著身手靈活,繞到吳大壯側后方,舉起短刀就想捅向他的腰眼。
張星落見狀,迅速摸了過去,一記肘擊正中對方面門。
而吳大壯則是逼退兩人后,抬腿將偷襲張星落后背的人踢了出去。
“好小子,有兩下子!”
錢管事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對著人群吼道:“都愣著干什么!給我往死里打!誰能拿下他們,賞金餅!”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眾人紛紛紅了眼,攻勢越發瘋狂。
吳大壯再厲害,畢竟也只是一人。面對圍攻,身上免不了要挨上幾下。
一根木棍帶著風聲砸在他的肩頭,他悶哼一聲,身形晃了晃,但手中的桌腿卻絲毫不停,反手一掄,將偷襲者砸得頭破血流。
另一名家丁趁機一刀劃向他的小腿,被他側身避過,但褲腿也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滲出絲絲血跡。
張星落雖不擅長拳腳,但仗著身形靈活,在方寸之間騰挪躲閃,倒是每每都能化險為夷。
眼看吳大壯的體力在不斷消耗,身上也添了幾處傷口。
張星落怒吼道,“錢管事,光天化日之下,聚眾行兇,與盜匪何異!就不怕王法森嚴嗎?”
“王法?”
錢管事殘忍的笑了起來,“給我上,打斷他們的腿!”
就在吳大壯幾乎要被人群淹沒之際,廟外突然傳來雷霆般的暴喝。
“住手!”
聲音未落,十數名手持水火棍、腰佩制式佩刀的衙役沖了進來。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正是捕頭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