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

陰晚晴蹙眉，“這倒是個法子，只是燃料是個大難題。”

“能解決一點是一點。”張星落道，“可以組織一些青壯年去附近找找沒沒有什么能燒的。”

陰晚晴聽得連連點頭，手中的筆快速記錄著。

這些條條框框，聽起來似乎并不復雜。

但組合起來，卻是一套系統而有效的管理方法。

“你這些法子，真是聞所未聞。”

陰晚晴贊嘆道，“但是，句句在理。”

張星落淡然一笑：“不過是些淺見罷了，能不能行得通，還要看實際操作。手下的人手夠用嗎？若是不夠，我也可以幫忙。”

“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陰晚晴敲了敲車窗，對著車夫吩咐了幾句。

很快，命令就傳了下去。

她頓了頓，又看向張星落，“只是，這些法子雖好，但要推行下去，恐怕也會遇到不少阻力。災民們習慣了散漫，未必肯聽從約束，那些被推舉出來的組長、隊長，也未必個個都是真心為公……”

“當然！”

張星落思索片刻，“所以，初期需要恩威并施。對于積極配合、表現良好的，要不吝賞賜，哪怕只是一句夸獎，多一塊餅子。但是，對于那些冥頑不靈或者故意搗亂的，就必須嚴厲處置，一定要殺雞儆猴，這樣才能迅速樹立起規矩的威嚴。”

他語氣一轉，“這些措施雖然繁瑣麻煩，但是我相信，只要能堅持下去，一定能讓這數萬災民走上正軌。”

陰晚晴小聲的“嗯”了一聲，“謝謝你。”

“噯，我們之間，”張星落眨了眨眼，“還談什么謝啊。”

“哼！”

少女嬌俏的給了他一個白眼。

接下來，陰家立刻行動起來。

管事召集了手下的得力家丁，將各項措施詳細布置下去。

雖然眾人初聽之下，都覺得新奇，甚至有些不以為然。

但在陰晚晴的堅持下，也漸漸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然后開始施行下去。

張星落并沒有過多干涉具體的執行。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而他。

則將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晨曦微露，淡薄的陽光艱難地穿透煙塵死氣。

灑向了淯水渡口。

老張頭醒了，是被小石頭輕輕的推搡弄醒的。

他睜開干澀的雙眼，依舊是那片密密麻麻的窩棚。

空氣中混雜著汗臭和排泄物的氣味，以及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令人作嘔。

“爺……爺……餓……”

小石頭約莫七八歲的光景，本該是活蹦亂跳的年紀。

此刻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一雙大眼睛里滿是乞求。

老張頭心如刀絞。

他顫抖著從懷里摸出半塊偷偷藏下麥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塞進小石頭的嘴里。

“慢點吃，娃兒，慢點……”

他沙啞著嗓子，撫摸著孫兒枯黃的頭發。

這半塊麥餅，是用身上最后幾件舊物換來的。

“爺，今天……還有粥喝嗎？”

小石頭用力的吞咽，嘴里含糊不清地問。

“有，有……”

老張頭連忙點頭，盡管他自己心里也沒底。

昨日陰家又來施粥了。

雖然人多粥少，但總算讓許多人看到了一線生機。

他還聽說，今日要推行什么分組排隊的新法子。

說是為了讓大家都能領到粥水，不再像前幾日那般混亂。

“爺，咱們快去排隊吧！去晚了，又沒了！”

小石頭拉著老張頭的衣角，焦急地催促。

老張頭嘆了口氣，扶著酸痛的腰站起身來。

他望向不遠處那圈新立起的木柵欄，以及柵欄內外那些手持棍棒，神色冷峻的陰家護衛。

心中既是感激，也有恐懼。

這世道，能給一口吃的便已是天大的恩德。

但是，這些大戶人家的心思，誰又能猜得透呢？

爺孫倆隨著人流，艱難地向施粥點挪去。

按照陰家昨日公布的規矩，他們被分在了“丁三組”。

等找到隊伍時，前面已經排起了長長的人龍，一眼望不到頭。

不時的還有爭吵聲和孩子的哭鬧聲傳來。

老張頭緊緊拉著小石頭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群沖散。

幾個佩戴著隊長袖標的人在隊伍旁來回巡視，大聲呵斥著插隊和喧嘩的人。

這確實比前幾日一窩蜂地涌上去要好一些。

張星落站在臨時搭建的望樓上，俯瞰著下方。

望樓是用幾根粗木倉促搭建的，雖然有些搖晃，但是視野非常開闊。

經過一夜的布置，他提出的分組管理法今日算是正式開始實施了。

來求粥的災民們被劃分成十余個大組，每個大組下又細分若干小隊，由災民中推舉或指定的隊長負責帶領。

雖然初期難免有些混亂和不適應，但比起之前那種毫無秩序，已然有了顯著的改善。

“看來你的法子，確實有些門道。”

陰晚晴站到了他的身邊，贊嘆道。

今日的少女為了便于行動，特意換上了窄袖的直裾深衣，裁剪的十分得體。

腰間束著皮革寬帶，其上懸著一柄小巧精致的短劍。

雖然少了平日的柔美，但卻是平添了幾分英氣。

“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張星落微微搖頭，“人還是太多了，粥水是有限的，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策。”

“能救多少，幫多少，看天意吧。”陰晚晴道。

正說著，異變陡生！

一個負責分粥的陰家仆役，許是太過疲憊。

竟然手一抖，一勺略顯粘稠的米粥“啪”的一聲打翻在地，濺起米星。

或許在平時這不算什么。

但在此刻，尤其是在那些餓了數日的災民面前，這無異于在點燃了導火索！

“我的粥啊！！！”

一聲凄厲的叫喊響起。

離得最近的幾個災民撲了上去，不顧泥土，用手瘋狂地去抓那些灑落在地的粥水，甚至趴在地上直接用舌頭去舔舐。

“別搶！別搶！后面還有！”

負責維持秩序的陰家護衛隊長厲聲喝道。

然而，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尤其是在這種極端環境下。

眼見有人搶到了食物，更多的人也按捺不住，紛紛涌上前去。

推搡、叫罵、拉扯，場面瞬間失控。

幾個盛粥的大木桶被推翻在地，珍貴的粥水混著泥土四處流淌，引來更多人的爭搶。

老張頭和小石頭原本離騷亂中心還有一段距離，但混亂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只顧往前擠，前面的人則驚慌失措地想要躲避。

小石頭被推搡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石頭！小心！”

老張頭驚呼一聲，死死抱住孫兒，用自己干瘦的身體護住他，任憑周圍的人擠壓碰撞。

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擠碎了，耳邊盡是刺耳的尖叫和怒吼。

“該死！”

望樓上，陰晚晴臉色驟然冰冷，美眸中閃過厲色。

“來人！速度過去！！凡是帶頭鬧事，沖擊粥棚者，格殺勿論！”

“喏！”

數十名早已待命的陰家精銳護衛，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和沉重的鐵尺、哨棒，如一道黑色的潮水，怒吼著沖入混亂的人群。

他們下手毫不留情。

棍棒擊打在皮肉上的悶響砰砰作響，慘叫聲此起彼伏。

幾個沖在最前面，搶奪最為兇狠的災民，當場就被打翻在地。

鮮血染紅了腳下的泥土。

這血腥殘酷的場面，如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那些幾近瘋狂的災民頭上。

人群的騷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驟然停滯。

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臉上露出恐懼，紛紛向后退卻。

唯恐下一個遭殃的是自己。

老張頭抱著小石頭，癱坐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

剛才，一把沾血的棍棒就從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掠過，濃烈的血腥味讓他幾欲作嘔。

很快，十幾名被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的鬧事者被拖了出來，如同死狗一般扔在空地上。

護衛隊長手持滴血的棍棒，上前一步，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旁的災民。

鴉雀無聲。

“咱們陰家在此設粥棚，乃是憐憫爾等活命不易！但是，活命之地，就當遵活命的規矩！”

說罷，他將鐵棍重重往地上一插，發出“咚”的一聲巨響。“把這幾個鬧事的，給我吊起來！”

雷霆手段！

很快的，這些帶頭鬧事的便被雙手緊縛，吊在了一旁。

事態已經迅速平息。

陰晚晴面若寒霜，緩步走來。

她的目光掃過被吊起的眾人，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我認識你！是你，在煽動眾人？”

那人微微一頓，但旋即梗著脖子道：“陰家小娘子，我們只是想活命，討口粥喝，有什么錯？”

“哦？討粥？”

陰晚晴冷笑起來，“我怎么看像是在搶粥呢！擾亂秩序，煽動暴亂，按律當斬！”

“嚇唬誰呢？我們爛命一條……”

話音未落。

“全殺了！！”

陰晚晴沒有給他繼續聒噪的機會，玉手一揮。

護衛頭目會意，對兩名手下使了個眼色。

一人按住，一人拔刀，挨個劈下。

“噗嗤！”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干燥的土地。

離的近的災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屎尿齊流。

“啊——！”

偶爾爆發出幾聲驚恐的尖叫，隨即是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還鼓噪喧囂的災民們，此刻卻是噤若寒蟬，連帶看向陰晚晴的眼神也是充滿畏懼。

老張頭緊緊捂住孫子的眼睛，自己也嚇得渾身發抖。

“我陰家設法取水施粥，是為了讓大家都能活下去。”

陰晚晴環視眾人，“但是，想活下去，就得守規矩！若是不然，那么今日之事，就是前車之鑒！我再申明一次，凡是遵守規矩，安心等待救助的，我陰家必不虧待。若有再敢效仿此獠，擾亂秩序，危及他人者……”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下場便如此！”

說罷，她對護衛道，“尸體拖遠些處理掉，莫要驚擾了大家。”

“喏！”

護衛們領命，拖著十幾具尸體便走。

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但今日的施粥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很快，其余的災民們便安靜的排好了隊。

繼續領粥。

張星落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眼前一切。

回去的路上，很安靜。

一直到了鐵匠鋪門口，張星落都沒說出半個字。

“你到底怎么了？”

陰晚晴站在馬車上，看著已經走到院門口的少年，終于忍不住問出了聲。

張星落停住了腳步，呆呆的站在那里。

陰晚晴終于覺察到他的不對勁了，于是跳下了馬車。

“你到底怎么了？”

張星落沒有看她，只是淡淡的說道，“進來喝杯茶再回去吧？”

少女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片刻后，兩人在院中的小屋里坐下。

張星落燒開了水，一人倒了一杯。

看著少女一直盯著自己，他猶豫了半晌，還是沙啞著開了口，“晚晴，你說。那些人……他們真的，全部都罪至當死嗎？”

陰晚晴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他們煽動暴亂，沖擊粥棚，若非及時制止，今日死在這里的，恐怕就不僅僅是十幾個人了。”

說到這里，少女反問道，“難道，那些老弱婦孺，那些安分守己的災民，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可……可他們也只是因為饑餓和絕望，也許是一時昏了頭呢？”

張星落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一勺粥，殺掉了十余人……我始終覺得有點不妥。”

他頓了頓，終于說出了顧慮，“而且，陰家并非官府，我們……我們有什么權力這樣隨意判人生死？這與私設公堂、草菅人命何異？日后若是官府追究起來……”

“官府？”

陰晚晴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似是嘲諷，似是無奈：“你看看這滿目瘡痍，聽聽這哀鴻遍野，官府在哪里呢？你若是想指望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我們這些人，恐怕早就成了餓殍枯骨了！”

少女陡然清冷，“倘若，今日我不殺他們，明日就會有更多的人效仿！到時候，粥棚被搶，水源被奪，秩序崩潰，你我，還有這數千災民，都將萬劫不復！你所謂的罪不至死，在可以讓更多人活下去的必要之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張星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從某種程度上，陰晚晴是對的。

亂世之中，慈不掌兵，婦人之仁只會招致更大的災禍。

但問題是，內心的道德準則。

自己所受過的教育，都在激烈地抗拒著這種血淋淋的現實。

生命是至高無上的。

即便是罪犯，也應該由官府來審判，而不是這樣被輕易的剝奪。

“星落。”

陰晚晴看著張星落痛苦掙扎的神色，語氣稍緩，“我知道你一時間難以接受。你的很多想法，都帶著理想。但是，現實是殘酷的。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更多的人，有時候，就必須讓自己的手也沾上血。”

她輕輕嘆了口氣，“若是，我今日心軟，放過了那些帶頭鬧事之人，那么明日，當騷亂再起，當更多無辜者因此喪命時，你又會如何想呢？是怪我今日的仁慈，還是怪那些暴徒的兇殘？”

張星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