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首勛收到周大少的拜帖之后,伸出胡蘿卜粗細的手指撓了撓頭。他在軍中職位雖然不高,只是個營長,可這個營是精銳,裝備好,士卒都是精壯之士,齊裝滿員,很得省主席看重,在中級軍官中身份超然。以往駐扎成都省的時候,也是在場面上走動的,接過不少拜帖。
拜帖有很多講究,需要用上好的夾江縣出產的熟宣,裱糊在絹布或者絲綢緞面上,做成冊頁。身份尊貴的,紙上還得灑金,上面用毛筆字寫清楚訪客身份姓名。
眼前只是一張從英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還畫了不少橫線,用鋼筆工整地寫了許多字,大意是國立四川大學33級外國語文專業畢業生某某、某某、某某某,共七人,聽聞夏將軍急公好義,乃是衛霍轉世,李藥師重生,特來拜訪。
這就是一張薄飛子,也太不嚴肅了吧?
飛子是四川方言,紙片的意思。
他看著,旁邊扎西澤仁的腦袋伸過來,眼睛里全是好奇之色:“寫的什么看不懂?”
長官看信,近侍偷窺乃是大大的失禮,夏首勛卻不計較,道:“國立四川大學是我們四川的最高學府,如果在清朝,那里的學生相當于秀才,就是一群酸丁。李浩,你也就識得幾百個字,半個文盲,其中的幾個典故卻不知道。衛霍說的是漢武帝時期的大將衛青和霍去病,李藥師就是唐朝的大將李靖。他們是在恭維我呢,說我是大英雄。呵呵,少給我抹油面子,我算什么,這當軍官就是混口飯吃。”
衛霍李靖當年打的是匈奴和突厥,當著嘉絨人李浩聊這個似乎不妥,夏首勛適時結束談話:“不管這群人是不是大學生,既然來拜門,估計是陷在鎮里沒吃沒住,凍餓得經受不住。李浩,你去把人叫進來吧。”
很快,李浩就帶著一個戴眼睛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進來,大熱天的,眼鏡兒還穿著洋服。大約是昨天淋了雨的緣故,墊肩塌下去,胸口也起了泡,嘴青面黑,顯得分外狼狽。
小伙子自我介紹說是國立四川大學的應屆畢業生,叫周東亮,此番和六位同學們畢業旅行到了此地,不想受困于此。說話中,扎西澤仁端過來一杯熱茶,還上了茶食,是夏首勛老家的合川桃片。
許是餓得狠了,周東亮拿起合川桃片就大啃特啃,吃得嘴角都泛起來白色的泡沫,窮酸樣盡顯。
夏首勛一看心中便是不喜,不等周大少說話,就掏出一塊銀元和幾張紙票放在幾上,戲謔道:“你今天來這里為什么,你別說,咱也不問,一點心意,還請收下。軍務繁忙,就不留你了。”
說完話,他舉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是讓手下送客。
“閣下當我是打秋風的嗎?”周大少手中的桃片都捏碎了:“夏將軍,你也太不尊重人了。”
打秋風說的是舊時代的科舉制度時期的一種現象,讀書人有了功名,按照國家制度,可以免費在驛站吃住。于是,有人就鉆空子,公款全國旅游。手中的錢不夠使,便去拜訪當地名人縉紳,以同為孔孟門人的名義問人要錢。打秋風,也叫打抽風。
其中的佼佼者是徐霞客,借著文人的身份游山玩水一輩子,才有了《徐霞客游記》這一巨著。
如果你不給錢,有無行的書生便在人府門高聲叫罵撒潑打滾。地方紳士顧忌自己名聲,只能給幾個錢打發了事。四川還好,畢竟讀書人不多。江浙那邊文教發達,交通便利,一年接待十幾撥書生的事情常有發生,破財不說,關鍵是你還得費時間費精力接待應酬,深為其苦。
其實,夏首勛誤會自己是來打秋風,周東亮把事情解釋清楚就行。但周同學在大學學的是新學,對于舊學極是憤恨,國家貧弱如此,都是子曰詩云的錯。舊學就是文人手中把玩的桃花扇,打開了,正面架不住英法聯軍的滾滾滾鐵蹄,背面擋不了日寇的甲午鐵艦,最后只在扇面上留下幾口鮮血。
周公子少爺脾氣犯了,說完話猛地起身,抓起銀元和鈔票就扔在地上。
旁邊,李浩眉頭聳動,手捏成了拳頭,只等一聲令下就給這眼鏡厲害瞧瞧。
夏首勛看了扎西澤仁,放下茶杯,朝周大少拱拱手:“請吧。”
沖動了,沖動了,周大少這才醒過神來,現在救莉莉同學要緊,我跟人置什么氣?
他只得尷尬地說:“夏將軍,不好意思,學生此番來訪問,不是為錢,實在是有另外一樁要事求肯。我們中有人因為淋雨加上受到驚嚇,發起了高燒,生命垂危。大塘鎮缺醫少藥,又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上天有好生之德,青年是國家的未來,不知將軍麾下有沒有軍醫,如果有阿司匹林或者磺胺,請給兩粒,為謝!”
“哈哈,哈哈。“夏首勛忽然放聲大笑:“病人可是女學生?”
周東亮瞪大眼睛:“夏將軍有未卜先知之能嗎?”
“你看,你看,我果然猜對了。”夏首勛搓手,卻說:“以前咱在保定念書的時候,學校組織大家看新戲,對了,叫什么話劇。就是幾個學生在臺上演戲,說戲詞兒,那劇叫什么呢,我想想。”
他抓了半天頭,一拍額角:“記起來了,叫什么《特煩惱》。里面的人很煩惱,為什么煩惱呢,就是幾個男女看對了眼,搞在了一起,父母之言和禮義廉恥也不講,臉都不要了。還說什么自由戀愛,追求進步,都尼瑪進步到床上去了。周公子你急驚風似地跑來找我,肯定是為了女人。你看人家長得美貌,耗子別手槍,起了打貓兒心腸。”
周大少滿面通紅:“確系女生不假,卻不是我的愛人,夏將軍請放尊重些。”
夏首勛還在暴笑:“周同學,你知道現在的西藥稀缺到什么程度了嗎,知道一瓶磺胺值多少錢嗎,那就是黃金啊!你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手下的士卒就不是命?因為藥品不夠,受傷的弟兄都用烙鐵止血消炎。你說,我會把寶貴的藥物浪費到你同學的身上,就為了你的羅曼蒂克情懷,為你們所謂的自由戀愛,荒謬!”
周大少一張臉紅得要滴出水來:“你愿意幫就幫,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惡語相加,告辭,后會無期!”正起身欲走,夏首勛忽然喝道:“慢著。”周東亮一呆,繼而大喜:“夏將軍這是改主意了,我代表同學們謝謝你。”
夏首勛:“這次我軍被圍大塘,估計沒有三五天突不出去。依你剛才所說,那位女生高燒四十度,估計也撐不多久,我還有一個解決辦法。”
周大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什么辦法?”
夏首勛忽然抽出腰間的鏡面匣子拍在幾上:“我讓人去干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