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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驟然變(一)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4832字
  • 2025-06-21 11:06:45

“林小姐在寫文章嗎,還有多久寫完,我幫你找人帶回成都。”澤仁提著一個漿糊桶過來,探頭看了正在伏案的林宛如。

林小姐前番所寫的新聞報道已經委托公共汽車公司的司機捎去西川郵政總局投遞,最近幾日,綿陽的疫情不容樂觀。災民中不少人都已病倒,不停拉肚子讓很多人脫水,渾身乏力地躺在窩棚里等死。

袁縣長開始施粥,災民每日都排著長隊在西門領飯。好歹有一口吃的,這才讓社會秩序不至于陷入混亂。在粥棚里還架了一口鐵鍋熬制中藥,過去看熱鬧回來的周大少就罵開了,說姓袁的為了節約成本,對癥的白術、甘草、黨參一樣都沒有,里面盡是不值錢的陳皮和石榴皮,貪官污吏說得就是他這種人。

林宛如和澤仁互相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無奈。這么多災民,每天光吃喝都耗費巨大,還給他們用黨參,這個周大少還真是不接地氣。

周大少對林小姐上次所寫的報道很贊賞,說是一篇很優秀的新聞稿,能上頭條那種。林宛如也頗為滿意,這幾日都在城里采訪,很少看到人。

外面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有,澤仁很為她的安全擔心。

聽到他問,林宛如停下筆,抬起頭:“不是新聞稿,是一封私人信件,寄給我在天津的同學。”

扎西澤仁:“是去《大公報》求職的事情嗎?”

林小姐面上帶著憂慮:“不是,是問虎烈拉的事情。東亮去粥棚回來不是在罵綿陽縣吝嗇不肯用好藥材嗎?其實那也是錯怪袁縣長了,中藥對于這種高傳染性的瘟疫效果本就不好,還得靠西藥。但現在的西藥太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我寫信給同學,就是想問問,除了用藥,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控制疫情。天津衛畢竟是大城市,消息靈通,不是我們這里可比的。”

說到這里,她拿著筆陷入沉思。澤仁看她不說話,正要悄悄退出書房,林小姐叫住他:“李浩,我還要好好想想,等寫完信后再說。到時候,沒準你們的郵局已經開業了,也不用麻煩汽車司機。”

澤仁揚了揚手里的漿糊:“那是,也就這兩天的事情,等郵遞員招完就開業,我正要出去貼告示。大少說了,感謝林小姐出的考題。對了,世界上真有一個地方叫熱帶,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嗎?”

林宛如回答說:“對的,記得有一年三九天,我跟兄長乘郵輪,從廣州出發去大馬。輪船還沒有過馬六甲海峽,就熱的不停脫衣服,棉襖是不能穿了,最后我們都是一件薄衫,坐在甲板上,朝遠處看去。海水好藍,地平線那邊有帆船的風帆一點點探出頭來,這個時候,我才相信地球是圓的。”她面上露出微笑:“陽光、沙灘、椰子樹、滿地的小螃蟹在爬,珊瑚有紅的黃的,還有綠色的海草。就是太熱了,兄長都被曬脫皮了,晚上在酒店里,熱得根本睡不著。哎,不出去走走,真不知道世界那么大。”

澤仁看了一眼外面陰霾的天空,提著漿糊桶的手捏了捏:“大馬,我記住了,總有一天會去看看。”

新成立的川北郵區總局萬事俱備,只差郵遞員。按照周大少的要求,郵遞員首先身體要健康,然后是有基本的地理知識,找得到路嗎,但最重要的是識字。周、林二人就出了張卷子,又寫了告示讓澤仁在城中張貼,上面寫了考核時間的地點。

澤仁從書房出來,戴了口罩,在城中各處醒目的地段貼告示。雖然疫情嚴重,雖然遍地垃圾便溺,臟得慘不忍睹,但老百姓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在關門閉戶兩日后,商家們還是打開鋪子做起了生意。只不過,大伙兒的防疫手段花樣百出。有人在面上蒙了一塊黑布遮住口鼻,有人則在鼻孔里塞著棗核。似乎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毒氣。還有人索性殺了大紅雞公,把血淋在門檻,不問蒼生問鬼神。

澤仁的告示剛一貼上去,立即就引來眾人圍觀,紛紛議論:“油局,是賣清油的嗎?現在吃飯都惱火,還吃什么油?”“周專員來綿陽辦郵局,以后清油是不是要官營了,這稅不知道要抽多重?”“無論誰當家,都是要發財的,不收稅可能嗎?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這句話有個典故,說都是楊森主政西川政務的時候,連農民進城挑糞都要交錢,可見當時苛捐雜稅名目之繁多和荒唐。

川人詼諧幽默,牙尖舌怪,說起風涼話一套又一套。扎西澤仁剛開始的時候還解釋說這郵局不是油局,最后這個內向沉穩的漢子竟被逗得受不了,想笑又不好意思,憋得很幸苦。

在城里轉了半天,終于將最后一張告示貼完,他提著空桶在路上走著。忽然,脖子后面有一叢寒毛不為人知地豎起來。

扎西澤仁在川西流浪過幾年,一言不合就和人開打。在夏首勛手下混飯吃的時候,槍林彈雨都經歷過。那可是絕對的叢林世界,對于危險有著比常人更敏銳的第六感——自己被人跟蹤了。

李浩也不吱聲,提著木桶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旁邊僻靜的小巷。果然,背后傳來微弱的腳步聲,就好像小貓的腳。

小巷兩邊都是墻壁,沒有人,路也斷了。

就是現在,“找死!”澤仁大吼一聲,旋風般轉過身來,提起木桶朝身后那條影子頭上砸去。“啊!”他感覺到不對,眼前是一個小女孩,個頭只到自己肩膀,瘦得像一只小麻雀。自己的力氣何等之大,這一桶砸下去,瞬間就能結果她的性命。

電光石火中,澤仁的手一偏,木桶堪堪打在旁邊的圍墻上。小姑娘軟軟蹲了下去,額上有一絲鮮血流了下來,估計是被木桶的破片劃傷。

那女子既不哭也不叫,而是飛快用手指刮著木桶上的漿糊,朝衣兜里裝。

漿糊是林宛如親手熬制的,加了很多面粉,這可是糧食,只需一口就能把即將餓死的人救回來。

澤仁一呆,再定睛看去,只見那小姑娘大約十一二歲模樣,生得五官端正,皮膚白皙,但雙手卻有些粗糙,應該是做農活做的,乃是普通農戶家的女子。

前一段時間的顛沛流離和饑餓,讓小姑娘面容蒼白,眼睛里全是綠光,即便額上鮮血還在滲出,但手卻不停。

澤仁是流浪了多年的,人間的慘狀他見得多了,眼前的情形本不是太在意。然而,今天的事情因自己而起,很懊惱:我的感覺怎么就不靈了呢,差點打死人。

同時,看到姑娘的小鼻子小嘴大眼睛,內心中忽然有種憐憫生起。他從墻壁上扯下蜘蛛網,捏成一片貼在小丫頭的額上止血。

小丫頭也不說話,還在不停刮著漿糊。

澤仁:“別刮了,桶你提去,里面還有三四量,夠你吃。”

“謝謝恩公。”小姑娘倒也知禮,起身一福。禮畢,正要走,澤仁叫住她:“你哪里的,家里還有什么人?”

小姑娘回答說:“我叫金枝,旺蒼人,我們那邊好多人得了瘟疫,又碰到打仗,一家人朝南跑。走的時候還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二叔三叔,現在只剩爹娘了。我們餓得很,快死了。”說到這里,她眼圈微紅,楚楚可憐。

澤仁本是粗獷漢子,凡事都不在意。然而,看到可憐的金枝,內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卻被觸動,:“快回去吧,別讓你爹媽擔心。”金枝應了一聲,卻不走,問:“恩公,剛才我聽人說你們油坊要招工人,關多少餉?我可以干活的。”

扎西澤仁搖了搖頭,說:“不是油坊,是郵局,就是送信的差役,吃公糧的,薪俸倒是不錯,每月一塊四。也不人人都能做,要考試的。”看金枝的模樣,也就是個農家小孩,估計也不識字。再說,郵局也不招女子。

說完話,他摸了摸腰包,從里面掏出一塊銅元塞金枝手里。剛走不幾步,想了想,又把口罩摘下來套她腦袋上。

澤仁收入也低,平時也存不了錢。

從小巷走出來,后頸寒毛又是一豎。他煩惱地抓了抓頭,今天的感覺真怪啊,明明一切正常,怎么老感覺有人在盯梢?

就在遠處,一個渾身肌肉,包括頭皮都是的中年男人收回陰森森的目光,他旁邊站著兩個癆病鬼似的手下,霍然正是大同公民社的袍哥黃桷。他抓了抓頭:“這個郵局的嘉絨人看起來怎么那么眼熟,好像什么地方見過。”

一個手下道:“黃大爺,要不要找個地方做了他,跟咱們何天王搶飯吃,茅廁里點蠟燭——照屎。這綿陽每天都要死十幾個人,少一人也不扎眼。”

黃桷放下抓腦殼的手:“不急,這郵局是公家的,黑道咱們吃得住,官府那邊是什么情形也不清楚,等稟明何天王他老人家再說,他馬上要過來主持這里的生意。”

兩個手下驚訝:“天王要來綿陽,他不是在安縣跟舵爺鄧天章一起耍嗎?咱們麻鄉約在這里開分堂,有黃大爺你一個人就夠了,天王過來豈不是殺雞用牛刀,其他地方的生意不管了?”

黃桷看了二人一眼,罵道:“你們懂個屁。”顯然,他對何天王來綿陽也很郁悶,畢竟自己在這里開香堂,一個人說了算,何等快活,何天王過來可就被他管束住了,沒有那般自在:“其他地方的生意也就那樣,咱們麻鄉約的郵路早就固定,按照以前的路數辦就是。其他地方都不賺錢,天王留在成都也沒意思。川北這邊亂勁兒起來了,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在死人,寄信寄東西的人多了,也愿意出高價錢。天王他老人家說了,要想發財,就靠這次了,他能不親自過來嗎?”

看黃桷臉色難看,兩個癆病鬼戰戰兢兢不敢再說。

黃桷心情惡劣,又惱:“你們怎么不說話了,都啞巴了。現在官郵馬上就要開業,和咱們競爭。出了這樣的事情,天王過來還不把咱們罵成龜兒子?”

一個癆病鬼陪笑:“黃大爺,咱們都聽你的,可沒有什么主張?“

另外一個人涎著口水:“對啊,天王要罵,咱就受著,身上又不少一坨肉。黃大爺,天氣冷,要不咱們去《數紅閣》嫖堂子,小梔子撐抖得很,說話又好聽。“

黃桷又罵:“盡想這些,你們都是干蝦兒了,遲早死在堂子里。我去個屁,都沒錢了,有錢什么女人沒有?”

一個癆病鬼插嘴:“剛跟那嘉絨人在一起的女子,跟剛從地里摘下來的豌豆尖一樣,水靈靈的,如果賣去堂子里,比小梔子值錢多了。”

“對對對,打扮一下,一晚上起碼一角錢。”

兩個癆病鬼說得口水長流,目光中全是淫邪。

黃桷人品極其卑劣,吃喝賭抽均沾,唯獨不好色,主要是因為早年江湖爭斗的時候受過傷,不能人道。對于手下這兩個好色之徒甚是鄙夷,便呸地一聲:“就是個鄉下吃紅苕長大的土丫頭,五官樣貌勉強看得過去而已。要真說美人,七月份的時候,咱們在少城公園見過的那個女記者才是真洋氣。”

說到女記者林宛如,一人感慨:“是啊,洋氣,又是有身份地位的名女人,她就是西洋片兒里的阮玲玉。那次看電影啊,迷得我幾天幾晚困不著覺,哎,值了,花的票錢值了。不過,這種女人就是天上的神仙,跟咱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另外一個癆病鬼感慨:“這種女人如果在堂子里,得值多少錢啊,十塊錢,不,起碼二十塊錢一回,說不定更多。”

“神仙,卵仙,神仙也是人做。”

兩個手下說得口水長流,黃桷心中卻是一動,暗想:我來綿陽主持川北麻鄉約,本以為山高皇帝遠,在賬本上做點手腳,打點豌豆,一年一千多塊是有的。萬萬沒想到,何天王要親自過來坐鎮。到頭來,我就得點跑腿費,不甘心啊!這綿陽來了這么多流民,其中不少女子還長得不錯……據說已經有人牙子過來進貨,這可是一筆財路……

他頓時有了主意,停下來對兩個手下道:“附耳過來,有事跟你們商量。”

澤仁在名義上是郵局僅次于周大少的供事,也算是個體面的吃官飯的,但周大少這人也是可惡,一時一個主意。想到了什么點子,自己也不去做,最后都落實到他頭上。這幾日,我們的李浩同學既要收拾郵局,安排幾人的生活。又要出去貼告示,給大家說這次招聘郵遞員的事情,忙得要命。

過得一日,郵遞員的招聘會終于開始。上午九點,郵局里面的壩子里就擠滿了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郵遞員的待遇雖然不高,每月一塊多錢的薪水只相當于成都的作坊伙計,但去送信的時候,遇到路程遠,局里要報銷一頓午飯。最妙的是這是公家飯,只要你登記在冊了,可以永遠干下去。鐵飯碗里面的飯雖然不多,卻穩定,真香。

這次考試的題目很簡單,難度甚至比上次周大少在成都應聘郵務員難度更低。英語是絕對沒有的,數學也沒有。主要是看認不認字,能不能看懂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和基本的地理常識,看你識不識路。

也不用做卷子,主持考試的是郵局柜臺甘天水,袁縣長推薦來的,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清朝的時候讀過私塾,民國時上過初級小學。

他拿著周大少和林小姐出的題目,把應聘人員一個個叫上來,提幾個問題,過關后就讓回家。過幾日來局里看榜,被錄取的人名會寫在榜上。

甘天水:“請問,世界上四大洋是哪四大?”

“東海、西海、北海,南海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

大伙兒一陣笑,這人不出意料地被淘汰掉。

換下一位,甘天水拿出一個黑板,用粉筆龍飛鳳舞在上面寫一行字:“讀出來,你讀出來。”

應聘者念道:“鹽市口過去一丟丟兒,春熙路過去一絲絲兒。”

眾人又大笑,在旁邊監考的周大少眼睛亮了,連春熙路的熙字都認識,此人的文化程度超過預期,就道:“把他的名字記上,兩天后過來看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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