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象(伊恩·M.班克斯“文明”十部曲)
- (英)伊恩·M.班克斯
- 6855字
- 2025-05-07 12:02:31
序言
獨自幽居第四十年的第一百余天,德杰·格莉安在俯視大海的孤塔上迎來了星艦的人形化身。星艦,曾是她的家。
外面灰色海浪連綿起伏,翻涌的水面下,微型海洋里大體型的海洋生物緩緩露出它龐大的身影,它時隱時現,隆起一片陰暗,悄聲游遠。這些動物呼吸孔噴出的氣體水柱,猶如憑空出現的虛幻間歇泉,水柱噴向空中的鳥群,將鳥兒們向上沖起,在水面上盤旋的鳥兒連連驚叫,飛出水柱,在清涼的空氣中撲扇著翅膀。高空中,鑲有粉邊的云層中還有其他生物穿梭其間,猶如小朵云彩自身那悠然飄動的姿態,飛艇和風箏借助翅膀和展開的雙翼平穩地飛行于上空,溫暖著新一天潮濕的光線。
光線來自一排光源,而不是天空中的一點,因為德杰·格莉安生活的地方并不是尋常世界。模糊的亮光來自遙遠的大海,光線劃過天空,消失在遠處草木茂盛的懸崖邊緣,這懸崖位于海岸和孤塔后方一千米處,有兩千米高。拂曉之時,日光似的光束從地平線升起,自星艦左舷照向右側;正午的時候,光束會直射孤塔上方;到了傍晚時分,余光似乎消失在右舷方向的海中。現在是上午過半,光束高掛在天空中,在穹隆上映出一道發光的弧線,好像巨大的跳繩一樣,永遠盤繞在耀目的天空中。
越過由黃白色光帶點亮的這一側天空,外面是真正的天空,云層之上的天空。空中昔日的太陽,如今看起來是棕黑色的實體,它暗示出外圍真實天空之下是極端的氣壓和溫度,這種環境中,其他動物只能生活在完全有毒的化學物質云層下,這些云層的形狀和稠密感映在波光粼粼的灰色海面上。
海浪持續拍打著灰色的鵝卵石灘坡,沖擊著粉碎的貝殼、軟體動物的中空外殼、微枯海草一般的脆弱枝干、水磨過的光滑木條、如同珊瑚寶珠一樣的泡沫石細孔卵石、從大星系中數以百計的不同星球收集而來的紛繁多樣的海邊碎石。海浪撲向岸邊,激起無盡的浪花,為沙灘和岸邊雜蕪帶來大海的濕咸氣息,海浪的氣息越過保護著孤塔面朝大海花園的那道矮墻,縈繞在堅實的墻體上,攀上前面的墻體,時不時地為墻后的封閉花園捎進來大海的碘味。花園中,德杰·格莉安種植著大片開有明艷花朵的藤蔓植物,沙沙作響、精心修剪的荊棘樹,還有形如花卉的野草叢木。
女人聽到了大門處的鈴聲,但她早已知道有人要來了,因為黑鳥格雷維斯告訴過她。它幾分鐘前從霧蒙蒙的天空俯沖而下,嘴里尖叫著“有人來啦!”,喙間還蠕動著捕捉來的獵物,很快,它又振翅飛遠,去尋找更多的飛蟲,為即將到來的冬季儲備更多食糧。女人朝飛走的鳥點了點頭,直起身,用手托住后腰,每每像這樣直腰時,隔著身上厚重長裙那華貴的面料,手都會無意識地撫摸起自己鼓起的下腹。
鳥兒帶來的信息不需要詳盡解釋,在她獨自生活的這四十多年里,德杰只接待過一位訪客,就是星艦的人形化身,她覺得星艦就像是自己的主人和守護者。人形化身此刻正快速精準地撥開荊棘樹的枝丫,從大門處走過來。唯一讓德杰感到吃驚的是,她的訪客會在此時來看望她。人形化身非常有規律地來看她,基本上好像是每八天一次短暫的拜訪,隨意地去海灘上散一會兒步;每三十二天一次正式拜訪,她們會一起吃早餐、午餐或者晚餐。根據這樣的規律,德杰沒想到在上次見面的五天后又會與星艦的人形化身重逢。
德杰認真地將一縷碎發別到泛白的發帶中,她的長發如夜幕般漆黑。她朝正從交錯樹枝下走出來的高挑身影點頭致意。“早安。”她大聲說。
星艦的人形化身自稱“阿莫菲亞”,這個名字很顯然在某種語言里有著深奧的含義,不過德杰不會這種語言,也不覺得有必要去學。阿莫菲亞是瘦削蒼白的雌雄同體生物,幾乎骨瘦如柴,比德杰高了整整一頭,德杰本人也又高又瘦。最近十幾年,這位人形化身一直穿著一身黑,現在,它穿著黑色的緊身褲、黑色緊身制服上衣、黑色的短馬甲,在精短的金色頭發外戴著一頂黑色的帶沿圓頂帽子。它摘下帽子,向德杰行禮致敬,化身面帶笑容,笑中卻夾雜著一絲猶豫。
“德杰,早安。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德杰說。她早已經放棄了對它多余的禮節表示抗議,實際上她受不了這種繁文縟節。她確信星艦正嚴密地監護著她,知道她是否安好——她無論怎樣都非常健康,但它還是擔心她在自己不在的時候會出狀況,所以,它有必要問候這么一句。然而,她在回答時并沒有按照慣例去詢問對方這一由人類組織構成卻被星艦控制的身體怎么樣——據她所知,它完全是星艦聯絡她的工具,或者說它代表了星艦本身。“我們進去聊如何?”她問。
“好。謝謝。”
孤塔頂層房間的亮光來自建筑物上方的透明玻璃穹頂,透過玻璃頂向上看去,能看到越積越厚的云層和灰暗的天空,玻璃頂下方是散發著柔光的全息屏幕,三分之一顯現著藍綠色的水下景象,經常呈現一些塔外海洋中出現的大型哺乳動物和魚類;另外三分之一的屏幕展現天空中看上去輕柔的云朵和嬉戲穿梭云間的大體型飛行動物;最后三分之一的屏幕顯示的是外面人造天空之下被壓縮的厚重的大氣環境——人類眼睛通常無法看得那么遠——那里,濃稠的黑云翻滾,有很多奇妙的動物在其中游蕩。
身邊圍繞著色彩鮮艷的裝飾罩、靠墊和壁掛毯,德杰走到沙發旁一張螺旋狀嵌骨樣式的矮桌近前,拿起一把琉璃壺,往綴著銀絲的鏤空水晶高腳杯中倒進一杯熱草藥汁。她坐下來。她的客人尷尬地坐在一把木椅的邊緣,端起盛得滿滿的酒杯,打量了一下房間各處,然后將水晶杯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德杰笑了起來。
星艦故意將化身阿莫菲亞塑造成既非男性也非女性的樣子,但它盡可能完美地保持著男女之間的平衡,它是完全屬于星艦的生物,這一點星艦從沒有掩飾過,它只不過是星艦思想延伸時匆匆形成的實體。然而女人還是覺得好玩,她找到了一個小竅門去證明:眼前看似人類的生物,實則不是人。
這是她暗暗對這憔悴的無性別生物所玩的一個小小游戲。她遞給它一個玻璃杯、茶杯或者高腳杯,里面盛滿飲料,滿到快要溢出來——實際上有時已經超出了邊沿,液體要靠表面張力抓住杯邊才不至于溢出。然后,她看著阿莫菲亞將杯子舉到嘴邊,小啜一口,它從未灑出過一滴,甚至沒有表現出特別小心的樣子,她見過的任何人類都沒有這樣的本事。
德杰喝了一口自己的飲料,感覺到溫暖的液體流過喉嚨。在她身體里,孩子微微動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輕輕用手拍拍肚子。
化身的目光聚焦在一塊特別的全息屏幕上。德杰在沙發上扭過身,看往同一方向,她發現幾塊顯示大氣環境的屏幕上出現了可怖的景象:一群生物鏈頂端的獵食猛獸——形如鋒利的箭頭,快似發射架沖出的導彈——以不同角度從高聳的云層中俯沖下來,直擊更稀薄的大氣層中一群狀如鳥類的食草生物,這群動物聚集在向上翻涌的云頂附近。受到攻擊的這群生物三三兩兩地散開,有些身體蜷縮起來向下墜落,有些狂亂地向一旁掙扎,有些驚慌地抱成團消失在濃云中。捕食者在獵物群中猛沖、急轉,大多數沒有捉到獵物,而有的緊追不舍,直至成功:一口咬住獵物,撕開,殺死。
德杰點點頭。“又到了遷徙的季節,上面那層生物系統,”她說,“很快就是繁育的季節了。”她注視著一只食草生物被撕開肢體,幾只如導彈一樣迅猛的獵食者狼吞虎咽,“有很多張嘴需要填飽。”她安靜地說,目光轉向了別處,聳了聳肩。她認出了其中一些獵食動物,她還曾給它們起過昵稱,不過她真正喜歡的是那種身形龐大、行動緩慢的動物,它們基本不受天敵的困擾,就像眼前這種不幸的食草動物更大、更胖、更圓的同類。
德杰有時會和阿莫菲亞討論起星艦上的各種生物系統,阿莫菲亞總是看似很有禮貌地表現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但實際上,它對這一領域知之甚少,雖然星艦對生態系統的全部內容大體了解——畢竟,這些生物都屬于星艦,不管你將它們視作居民還是寵物。我也是一樣,德杰有時候這么想。
阿莫菲亞的目光仍然鎖定空中的大屠殺。“很美妙,是不是?”化身說著喝了一口飲料,看向德杰,她看上去很吃驚,“從某種角度來說。”阿莫菲亞立即補充道。
德杰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按照自然法則,當然是。”她身子向前探,將高腳杯放回嵌骨桌子上,“你今天為什么會來這兒,阿莫菲亞?”
化身看起來有些吃驚。差一點兒,德杰心想,差一點兒就把它的飲料弄灑了。
“來看看你怎么樣。”化身很快地回復。
德杰嘆了口氣。“好吧,”她說,“我們已經確認過我很好了,還有——”
“孩子呢?”阿莫菲亞問,目光掃向女人的下腹。
德杰用手撫了撫肚子。“它……和之前一樣,”她輕快地回答,“它很健康。”
“很好。”阿莫菲亞說,兩條長胳膊疊起,雙腿也交叉疊放。這個生物又看向了全息屏幕。
德杰失去耐心:“阿莫菲亞,請作為星艦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
人形化身用迷茫又冷峻的眼神看著女人,對視的一瞬間,德杰擔心星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是經受了嚴重的傷害,還是分裂,或者已經完全瘋掉(畢竟它的同伴認為它已經半瘋魔了,這還是往好里想),再或者要將功能不完善的阿莫菲亞遺棄?接著,黑衣生物從椅子上站起,走到面朝大海的一扇小窗前,撩開窗簾,望起外面的風景。它雙手交叉,抱臂而立。
“一切都會改變,德杰,”人形化身茫然地說,像在和窗戶說話。它轉頭看了一她眼,然后雙手在背后握緊,“大海也許會變成礁石,或者鋼鐵;天空也會變。你和我也許會分別。”它轉身看著她,繞過她坐的位置,坐到沙發的另一端,它瘦削的身子幾乎沒有在靠墊上留下印子。它注視著她的眼睛。
“變成礁石?”德杰說,她仍然擔心著人形化身——或是星艦,或是兩者——的精神狀態,“你,什么意思?”
“我們……我是說星艦……”阿莫菲亞說,一只手放在胸膛上,“……我們也許還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做。”
“一件事情需要做?”德杰說,“要做什么事情?”
“一件會改變我們這世界的事,”人形化身說,“這件事需要——或者說——我們必須把這些生命體和人類存儲下來——呃,為了救活你們,也許接下來,我們會將我們的所有客人——所有客人——安置到合適的地方。”
“包括我嗎?”
“包括你,德杰。”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離開孤塔,離開星艦。她心想,我這受保護的隱居生活就這么突然結束了。“那你呢?”她問人形化身,“你要去做……什么事?”
“一點兒小事。”阿莫菲亞告訴她,言語間絲毫沒有諷刺的意味。
德杰淡淡一笑:“你不準備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
“因為……”
“因為我自己現在還不知道。”阿莫菲亞說。
“啊。”德杰考慮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一塊全息屏幕前,畫面上一個攝像嗡嗡機正在追蹤一群從淺海的海底游過的三角形魚群——紫色鰭翼淺色斑紋鰩魚。她也認出了這魚群,她曾看著這些大體型的溫和動物繁衍了三代;她曾觀察它們,與它們一同游泳,還幫助一只雌性鰩魚生產。
巨大的紫色鰭翼緩緩擺動,撥弄起一小縷金色的細沙。
“可真是不小的變化。”德杰說。
“是這樣,”人形化身說,它停頓了,“也許會導致你的處境有很大改變。”
德杰轉身看著阿莫菲亞,它正隔著沙發用那雙銳利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專心地盯著她。
“改變?”德杰說,聲音中的顫抖泄露了她的不安。她又輕撫肚子,眨了一下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她的手也隱約透露了自己的心思。
“我不確定。”阿莫菲亞承認,“但也許會。”
德杰扯掉腦后的發帶,晃晃頭,甩開一頭長長的黑發,當她從房間這頭走到另一頭時,頭發遮住了她半張臉。
“我知道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凝視著孤塔的圓頂,此刻,外面飄起了蒙蒙細雨。她依靠在全息屏幕的墻邊,目光鎖住人形化身,“什么時候?”
“一些微小的改變——都是無關緊要的,現在就著手進行,未來便會省下一些時間。”它說,“其他的——主體部分晚些時候才會到來。可能是一兩天,也可能是一兩個星期……如果你同意的話。”
德杰想了片刻,面龐上一閃而過復雜的情緒,隨即,她微笑起來。“你的意思是,你在征求我的同意?”
“算是吧。”星艦的化身嘟囔著,垂著頭,玩弄它的指甲。
德杰沒有在意它的小動作,過了一會兒,她說:“星艦,一直以來,你悉心照看著我,滿足我的心愿……”她朝身著黑衣的生物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盡管它還在專心地研究指甲,“……遷就我的情緒,任何語言都不足以表達我的感謝,我也想不到任何能夠回報你的,但我無法為你做決定。你只能自己看時機,采取相應的舉措。”
人形化身聽后,抬起頭來看著她。“那我們就著手給所有生物群落做標記了,”它說,“時機成熟之時便能很快地把它們圍攏起來。做好標記后,我們就開始轉換了。那時……”它聳聳肩。這是她見過人形化身下意識所做的動作中最像人類的動作,“……也許再過二十天或者三十天……就會出現某種結果。很難說具體是什么時候。”
德杰兩只胳膊疊放在肚子前,她的孕期已經延續了四十年。她慢慢點頭:“嗯,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她由衷地微笑起來。突然,她的笑容枯萎了。透過模糊的淚水和蓬亂的卷發,她看向坐在沙發上那四肢修長的人形化身,“那么,你還有必須要處理的事情吧?”
雨滴拍打著孤塔,她站在塔上,看著人形化身沿著狹窄的小路行走,穿過樹木稀疏的浸水草地,走向兩千米高的山崖。山崖的坡面碎石崎嶇,不易通行。瘦削的黑色人影——占據了她一半的視野范圍,身影因為過度放大而模糊——在越過山崖的最后一塊巨型巖石后消失了。德杰放松了眼周的肌肉,大腦中一系列近乎本能的視覺功能隨之關閉。視線中的景色恢復到正常大小。
德杰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一隊盒子一樣的生物在云層下方的天空中平穩地飛行著,恰好從孤塔的正上方經過,黑色的長方形就那樣穩當地掛在灰暗的背景中,仿佛站崗的哨兵在她上方守護著。
她試圖去想象它們會有什么感覺,它們會知道些什么。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直接進入它們的大腦,但這些方法很少被用于人類,而且也一般不被允許用于其他生物,因為萬物靈性不同,心智有別,但方法的確存在,如果她執意要求,星艦會讓她使用這些方法的。星艦可以完美地模擬這些生物所經歷的一切,她經常使用這一套技術,頻率高到相當于把模擬過程轉移到了她的大腦里,她此刻正在進行這一模擬。不過就算模擬出了結果,也沒什么用,她被阿莫菲亞剛說的話攪得焦慮不安、心煩意亂,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
暫時摒棄這些,她嘗試著用自己訓練有素的雙眼將星艦想象為一個整體,回想起她坐在遙遠的控制艙或者在星艦周圍飛行時看到的模樣,設想它為自己準備的改變會是什么樣子。她猜測,要是遠到能把這整個星艦盡收眼底,也許就看不出變化了。
她環顧四周,目光所及是雄偉的山崖、云、大海和灰暗的天空。她的目光掃過波浪、海灘濕地、碎石下面的浸水草地、山崖。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這一動作持續了接近四十年,她思索起零散的事情:會有多快發生改變呢?甚至一些原本想要永遠持續的事情也要變化了。
很快她便釋懷了,她心知肚明,我們越是天真地希望有些事可以天長地久,事實往往越是曇花一現。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在這里的處境,自己的位置。她發現自己和孤塔,既存在于星艦內部,又超越在星艦之外——超出了星艦主體那以千米為單位精確計量,分區明確、相互獨立的垂直立體空間,那包含了海量的水、空氣和氣體,以及多種多樣不同層次的力場(她有時候會把這些力場想象為古代正式禮服中的帶箍裙撐、襯裙、荷葉邊和蕾絲花邊)。一塊巨大的能量實體板漂浮在大海上,它大部分的面積都暴露在空氣和浮云中,這是星艦的中間層,太陽每天在這一能量場的中層周圍劃過,給這片長長的、擁有土地的船體帶來熱量、氣壓和重力,這些都模擬了擁有大氣層的行星環境。說是一間房間也好,一個洞穴或者一萬米長的空殼也罷,匆匆地穿越太空,跟著一起的,還有星艦的巨大平闊中心。星艦的內核,是世界中另一個封閉世界,她獨居其中,在四十年來不變的歲月里,她整整三十九年沒有踏出一步,她也沒有欲望再去看外面那永遠安靜得無止境的墓穴。
一切都會改變,德杰·格莉安想著,一切都會改變,大海和天空會變成礁石,或者鋼鐵……
黑鳥格雷維斯落下來,用爪子抓著孤塔的矮石墻。
“發生什么事了?”它咯咯叫了一聲,“有事要發生。我能感覺出來。是什么事?怎么回事?”
“哦,去問星艦。”她回答它。
“已經問過了。它只說會有些改變,又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黑鳥搖搖頭,好像要甩掉喙上的什么臟東西。“不喜歡改變,”它說。它扭過頭來,焦灼地盯著女人,“到底是什么樣的改變?我們會遇到什么?我們會見到什么?它告訴你了嗎?”
她搖搖頭。“沒有,”她說,沒有看黑鳥,“它什么都沒說。”
“呵,”黑鳥又繼續盯著她一會兒,然后就把頭轉向一邊,望向海灘沼澤。它抖動羽毛,用黑色的細腿支撐起身體,“好吧,”它說,“冬天就要到了。不能再耽擱。最好做足準備。”黑鳥躥入天空,“儲存能量太有用了……”她聽到它最后的喃喃聲。它張開雙翼,軌跡紛亂地飛遠。
德杰·格莉安再次抬頭看了看云彩,還有上面的天空。一切都會改變,大海和天空會變成礁石或者鋼鐵……她又搖搖頭,疑惑會是什么極端的情況出現,迫使偉大的星艦有此打算,一直以來,星艦是她的家,她的庇護所。
無論如何,在四十年的自我放逐——根據自己的獵奇心理自行規劃航線——之后,作為“文明”中隱秘派[1]1的成員,承擔著儲藏靜止生命和其他大型動物的功能,聽上去,通用系統星艦睡眠者服務再一次開始按照更符合“文明”星艦的標準去思考和行事了。
[1] The Ulterior,“文明”中一個流行的派別,因理念和行事方式異于“文明”的主流風尚,實際上脫離“文明”而存在,不再全力支持“文明”。伊蘭徹社會就是其中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