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象(伊恩·M.班克斯“文明”十部曲)
- (英)伊恩·M.班克斯
- 8939字
- 2025-05-07 12:02:34
II
吉納-霍夫恩飄浮在淋浴花灑下,水流沖洗著身體。今天早上,全自動淋浴房吸回水的扇葉太吵了。他大腦的某個部分告訴他快缺氧了;他要么必須離開淋浴房,要么得摸到通氣管,不過通氣管可能在他永遠也夠不到的地方。不然他就得睜開眼睛。真費勁。他站在水下相當舒服呢。
他等著,看看會發生什么。
他的大腦對窒息感漠不關心。突然,他徹底清醒過來,像一個快淹死的普通人一樣手腳亂舞,拼命地喘著氣,但他還是不敢吸入身邊的氣泡。他將眼睛瞪得無比大。終于,他看見了通氣管,急忙抓住。他猛吸里面的空氣。該死,太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縮小,暗淡了視野。這樣好多了。
洗得差不多了,他對通氣管嘟囔著“關閉,關閉”好多遍,但水還是一直流。然后,他回想起輕便飛船此刻沒有和他說話,因為他昨晚告訴制服,拒絕接受任何聯絡信息。顯然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必定會受到幼稚的輕便飛船的懲罰。他嘆出一口氣。
幸運的是,淋浴房有個關閉按鈕。水不再流出。重力柔和地重新涌入浴室,他隨著沉下來的水滴一起緩緩落到地上。一個反向力場輕輕打開,他看著身處其中的自己,所有的水滴都流走了,一滴不剩,他吸了口氣繃緊了腹部,揚了揚下巴,同時,他把臉轉到最佳角度,撫平了金色卷發上幾縷翹起的頭發。
“好吧,糟透了,但我依然看起來很棒。”他自言自語地大聲說。這一次,大概連輕便飛船都沒有在聽。
“抱歉,我勸你加快速度。”蒂什林叔叔的幻影說。
“沒關系啦。”他嚼著一大口菲力牛排,又喝了一口溫熱的飲料,輕便飛船一直向他保證這個飲料可以在他睡眠不足時對身體有益。味道可是夠惡心的,要么是真的對身體好,要么就是輕便飛船在捉弄他。
“睡得好嗎?”他叔叔的幻影問。餐廳中,說話的生物正坐在吉納-霍夫恩對面,這個地方通風宜人,布置了許多瓷器和鮮花,窗外是輕便飛船常吹噓的看似實時風景的畫面——陽光照射下的山谷三面風光,實際上,那個地方距離這里有半個銀河系的距離。一個小型服務員嗡嗡機懸在男人身后墻邊的半空中。
“挺好,兩小時。”吉納-霍夫恩說。當他第一次看到他叔叔的全息圖幻影的時候,他就在想,他本該在前一天夜里保持清醒,他本可以分泌什么腺素的,讓自己保持精神、清醒、熱情,然后拒絕所有事情;但他也早就知道,他最終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想要告訴他們自己根本不想去蹚這渾水,僅僅是因為他們執意要求,因為他們去麻煩了他最喜歡的叔叔,還勸叔叔來錄個“語意環境下大腦抽象狀態信號”——還是別的什么稱呼。他對所有緊急情況做出的唯一妥協就是故意不去做夢。當時他有一整套相當精彩的夢境場景,有些夢境中有感覺超舒爽的性愛,錯過任何一個場景,都是一種主動犧牲。
于是,他上床睡覺了,睡了一個相當香甜但還不算長的覺,而此時蒂什林叔叔的幻影只能在輕便飛船的智能核心里反復斟酌詞句,直到他起床。
到現在,他們只寒暄了幾句,聊一聊舊事。當然,部分原因是吉納-霍夫恩覺得叔叔和特情局派這個幻影來算是給了他一個面子——這個幻影不只是一個人格,而是兩個,更有助于勸說他改變態度,去做他們想讓他做的事(這個幻影也許是特情局偽造的高智能實驗品,如此來看,特情局就更興師動眾了……只有妄想狂才會這么想吧)。
“我猜你昨晚過得挺開心。”蒂什林的幻影說。
“其樂無窮。”
蒂什林看上去很困惑,好像沒聽懂。吉納-霍夫恩盯著他叔叔臉上的表情,想知道在飛船智能核心的編輯下,他叔叔的復本有多強的理解能力——有多像活人,你也可以這么想。被派到這里傳達加密信息來勸說他配合特情局工作的幻影,到底有沒有實際感覺?或者它只是看上去像叔叔而已?
該死,感覺太糟了,吉納-霍夫恩心想。自大學起,我就已經不再為這種感情上的屁事煩惱了。
“你怎么會玩得這么開心呢……和一幫外星人?”全息人影問,眉毛擰緊。
“志同道合。”吉納-霍夫恩故意隱晦地說,又切開一片牛排。
“但你不能和他們一起喝酒,不能一起進餐,也不能真正觸碰到他們,還不能憧憬相同的事情……”蒂什林說,仍然皺著眉頭。
吉納-霍夫恩聳聳肩。“有一種翻譯程序,”他說,“你會習慣的。”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會兒,留他叔叔的程序——或者可以稱為其他的什么東西——慢慢消化他說的話。他用刀指了指叔叔的幻影。“我想要做一件事,當然這種情況不大可能會出現,他們若是想要我,我同意盡我所能。”
“什么?”蒂什林說,向后靠了靠,兩臂交叉。
“我想成為進犯者。”
蒂什林的眉毛立了起來:“你想成為什么,小子?”
“呃,有的時候,”吉納-霍夫恩說,微微轉頭向他身后的嗡嗡機,嗡嗡機立即快步上前,往他杯里倒滿飲料。“我的意思是,我想要的只是一具進犯者的身體,一具我隨時可以嗖地一下進入……呃,也就是純正的進犯者。你知道的,為了社交嘛。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問題,真的。實際上我一直告訴他們,這樣做會維系好‘文明’與進犯者的關系。我真的能和這些人相處得來,我真能做好他們中的一員。可惡。這不就是什么外交大使應該做的嗎?”他打了個嗝,“我相信不難辦到。輕便飛船說它能辦到,但是不應該這樣做,這會被用到別的地方,我知道反對意見的模板是什么樣子,但仍然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敢確定我會很享受這一過程,我的意思是,我還可以隨時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啊……這個想法嚇到你了嗎,叔叔?”
幻影搖了搖頭:“你向來是個古怪的孩子,拜爾。我想我早該猜到能從你這得到什么奇怪的想法。任何被派來和進犯者打交道的人,首先都得有些怪脾氣才行。”
吉納-霍夫恩攤開雙臂。“我只是在做你做的事而已!”他抗議道。
“我只是想見那些奇怪的異星人,拜爾,我并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見鬼,我還以為你會為我感到驕傲呢。”
“是很驕傲,但也擔心。拜爾,成為一個進犯者,以此作為你為特情局辦事的回報,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吉納-霍夫恩說,瞇起眼睛看天花板上的房脊梁。“我依稀記得昨晚我還申請了一艘自己的飛船,死亡與重力說可以……”他晃晃腦袋,笑了起來,“一定是想象的。”他吃完了最后一口牛排。
“他們已經告訴我他們為你準備了什么回報,拜爾,”蒂什林說,“你一定想象不到。”
吉納-霍夫恩抬起頭來:“真的嗎?”
“真的。”蒂什林應聲。
吉納-霍夫恩慢慢點點頭:“他們是怎么說服你做中間人的,叔叔?”
“他們只需要問一句,拜爾。我雖已不在星際事務部任職,但我很樂意在他們遇到問題的時候幫忙。”
“不是星際事務部,叔叔,是特情局找我,”拜爾平靜地說。“他們的游戲規則還是略微有些區別的。”
蒂什林看上去很嚴肅,似乎非常戒備。“我知道,孩子。在接下這個差事之前,我問了一圈以前星際事務部的同事。所有事都能對得上,所有事似乎都……可以信賴。很明顯,我建議你也相信,從我個人來看,他們告訴我的都是事實。”
吉納-霍夫恩沉默了片刻:“好吧。他們告訴你什么了,叔叔?”他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飲料,皺起眉,擦了擦嘴唇,掂量了一下餐巾。他看著玻璃杯底下的殘渣,然后瞟了一眼服務員嗡嗡機。它在嗡嗡聲中搖擺了一下,相當于人類的聳肩,然后從他手里接過水杯。
蒂什林的虛擬幻影向前坐直,把胳膊架到桌面。“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拜爾。”
“當然可以。”吉納-霍夫恩說著從嘴唇上摘下什么東西,又用餐巾擦掉了藥草末。服務員嗡嗡機開始撤掉餐桌上的其他物品。
“很久很久以前,大約兩千五百年前吧,”蒂什林說,“在銀河系外圈的一縷恒星束中——最接近阿塞提伊爾星叢,但也并不緊挨著,和任何星系都不挨邊——一艘名為問題兒童的吟游詩人級早期通用星際飛船偶然發現了一顆古老恒星的余燼。那艘通用星際飛船開始調查。它發現了非同尋常的事情,不是一處,而是兩處。”
吉納-霍夫恩拽緊了披在身上的睡袍,向后靠了靠,嘴角掛著一絲微笑。蒂什林叔叔總是喜歡講故事。吉納-霍夫恩最早的記憶是塞登環狀星陸上故鄉奧斯的房子,房中那長長的、陽光充裕的廚房;他的母親、家里其他大人以及他的堂兄弟姐妹都在悠閑地晃悠,嘰嘰喳喳地說笑,而他呢,坐在叔叔的腿上聽叔叔講故事。有些故事是平常的童話故事——他之前已經聽過,但從蒂什林叔叔嘴里講出來總是感覺更有意思;有些是蒂什林叔叔自己的遭遇,都是他在星際事務部工作時的遭遇,他乘坐各種飛船在銀河系中旅行,探索很多陌生的新世界,在星際間遇見各種各樣的奇人,發現不少怪異又奇妙的事情。
“首先,”全息人影說,“消亡的恒星留下的所有跡象都表明它已經無比古老了。從當時的技術來看,它已經存在了一萬億年。”
“什么?”吉納-霍夫恩疑惑地哼出一聲。
蒂什林叔叔攤開雙手。“飛船也不敢相信。為了確定這個不太可能的數字,它使用了……”全息人像的眼睛瞟到一邊,樣子像極了蒂什林叔叔思考時常做的動作,吉納-霍夫恩不由得笑了笑。“……同位素分析和核融合反應測定法。”
“專業術語。”吉納-霍夫恩一邊說著,一邊點頭。他和全息人像都笑了。
“專業術語,”蒂什林的幻影附和著說。“但不論他們采用的是什么技術,怎么得出的數據,總是能得出同一個結論——那顆死去恒星的年紀至少是我們所在的宇宙的五十倍。”
“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件事。”吉納-霍夫恩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是,”蒂什林贊同地說。“盡管就在這一切發生不久后,這件事就公開發布了。當時社會沒有對此大肆渲染的原因之一是,當時飛船倍感沮喪,沒有提交完整的報告,只是把結果保留了下來,保存在它的主腦里。”
“那個時候有主腦嗎?”
蒂什林的人影聳聳肩。“那個時候還不叫主腦,只能稱作‘智能大腦’,現今我們大概都叫人工智能吧。但那飛船的智能大腦有超強的感知力,關鍵是,這份信息一直保留在飛船的大腦中,自始至終。”
當然,數據依然保留在飛船上。實際上,“文明”社會體系所承認的私有財產的唯一形式是思想和記憶。從理論上來講,公開發布的報告和分析人人都可用,但你的想法和記憶——不管你是人類、嗡嗡機還是飛船主腦——都被視為隱私。甚至,試圖去解讀別人或者其他機器的思想,都被認為是極其不端的逾矩之舉。
就個人而言,吉納-霍夫恩向來認為這一規則相當合理,盡管多年來,與很多人一樣,他深深懷疑這項規則之所以存在,原因只在于它和“文明”眾多主腦的主流目的一致,而特情局則特別受此約束。
多虧了這條禁忌,“文明”中每位成員都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在心里盤算小計劃和陰謀。麻煩的是,在人類中,這一規則往往通過惡作劇、小小的嫉妒、愚蠢的誤會和可憐的單相思等方式表現出來。上升到主腦層面,這一規則意味著它們會忘記告訴其他人自己已經找到了某個星際社會,或者把改變某一眾所周知的文明社會的歷史進程這一重擔攬在自己肩上(這種行為似乎暗示,終有一日,它們可能不是想對某一文明動手腳,而是對那個“文明”……不過當然,還是假設他們還沒有這樣做吧)。
“那艘飛船上的人呢,他們怎么了?”吉納-霍夫恩問。
“他們也知道,當然,但他們也保持沉默,沒有張揚。除此之外,他們手中掌握著兩件怪事,他們認為這兩件事可能會以某種方式關聯起來,但他們沒有成功,所以他們決定等等看,然后再告訴其他人。”蒂什林聳聳肩,“我想這可以理解。事情太過離奇,我想任何人都會在廣而告之以前三思。現如今,你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但那時候就是這樣。行為準則非常寬松。”
“他們發現的另一處不尋常之事是什么?”
“一個物體,”蒂什林坐回到椅子上說。“一個完美的球狀黑體,直徑有五十千米,環繞著那顆異常古老的恒星轉。飛船的探測傳感器或者其他技術設備都無法穿透這個實體所在星域,這一實體自身也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此后不久,問題兒童就出現了發動機故障——這幾乎是前所未聞的,就算那個時候也不會發生——飛船只好離開了那顆恒星和那一實體。自然,它留下來很多微型和探測傳感平臺,用來監控那個實體,事實上,它把隨飛船帶來的所有裝備和當時制造的裝備都留在那里了。”
“可是,當三年后另一艘探險飛船到達那里時——要記得,這發生在銀河系外圍,當時的航行速度要比現在慢很多——它什么也沒發現,沒有恒星,沒有實體,沒有問題兒童留下的探測傳感器和遠程監控包;就在后續探險飛船進入可監控范圍內之前,前方設備傳輸過來的信號停止了。投射在重力場上的波紋表明恒星和其他一切東西在問題兒童安全離開傳感器監控范圍的那一刻就徹底消失了。”
“就這么消失了?”
“就這么消失了。消失得毫無蹤跡,”蒂什林肯定地說,“這也是最糟糕的事了。從來沒有人弄丟過一顆恒星,即便它已經死了。”
“與此同時,對問題兒童進行維修的通用系統星艦報告,這艘通用星際飛船實際上遭受過攻擊,發動機故障并不是制造上的缺陷,而是遭受外來攻擊的后果。”
“除此之外,仍然無法解釋一顆恒星就這么消失了,而銀河系在那之后將近二十年都相安無事。”蒂什林的手在桌上拍了一下。“‘文明’展開了各種調查,成立了林林總總的調查委員會和協會,但他們能得出的結論也不過是:整件事可能是某種超高科技的投影,也許是由先前不為人知的、頗具幽默感的長者文明所創造,也或者——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那顆恒星和其他東西都突然進入了多維空間,然后加速消失了,它們本該能被觀測到的,但沒有。所以,整件事到現在仍然是一個謎,每個人都反復思量過、推測過,還是沒有什么結果,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來,在接下來的七十多年里,問題兒童決定不再參與星際事務部的工作了。它離開了星際事務部,加入了隱秘派——對于它那種級別的飛船來說,這是非常罕見的。同時,當時在飛船上的所有成員都進行了所謂的‘非常規生命選擇’。”蒂什林露出遲疑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確定自己使用的詞是否能表達出足夠的信息量。幻影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約一半的人選擇了永生,另一半人選擇自動安樂死。為數不多的人經歷了十分微妙但詳盡的調查,仍未發現任何異常。”
“然后說一說飛船上的嗡嗡機。它們都加入了同一個主腦群組——依舊屬于隱秘派——從此被單獨監禁起來。顯然,這就更不尋常了。在不到一個世紀內,因為后續‘半矛盾’的‘非常規生命選擇’,幾乎所有選擇永生的人類也都死了。接著,隱秘派和特情局——這一次產生了興趣,不足為奇——都和問題兒童失去了聯絡。飛船似乎也消失了。”幻影聳聳肩,“那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了,拜爾。直到今日,沒有人看過或者聽說過這艘飛船。隨后,利用更先進的技術,‘文明’對為數不多的人類遺體展開了一系列調查,結果顯示,這些人類大腦中的納米結構發生了輕微改變,已經沒可能再做更深一步的調查了。整件事發生了一個半世紀以后,最終公布于眾,當時在媒體上掀起軒然大波,彼時已經物是人非,找不到當事人的蹤跡:飛船、嗡嗡機、人類,親歷者全都消失了。沒有人可以詢問,沒有人可以采訪,沒有人可以介紹當時的概況。所有人都已經離開了舞臺。當然,最主要的角色——那顆恒星和實體——更是毫無蹤跡可循。”
“哦,”吉納-霍夫恩說,“非常——”
“等一下,”蒂什林打斷,他舉起一根手指,“還有一個開放性的結局。最終人們找到了一個問題兒童的幸存者,那是五百年前了。或許它會和什么人說話,雖然他們已經兩千多年沒有交談過了。”
“是人類嗎?”
“是人類,”蒂什林點點頭,確認道,“這女人是那艘飛船的正式船長。”
“那個時候他們真有這種職位?”吉納-霍夫恩說。他笑起來,真是新奇啊,他想。
“只是一種名義上的稱呼。”蒂什林承認道。“與其說是飛船的船長,不如說是船員們的船長。反正呢,她現在還以某種縮略形式存在于我們身邊。”蒂什林的幻影停頓片刻,仔細地盯著吉納-霍夫恩,“她被存儲在通用系統星艦睡眠者服務上。”
全息幻影停頓片刻,留出時間讓吉納-霍夫恩對這艘星艦的名字做出反應。他沒什么反應,從表面來看,什么反應都沒有。
“不幸的是,獲救的只有她的人格構念,”蒂什林繼續說道,“五百年前艾迪蘭人攻擊環狀星陸時,她的身體被摧毀了。我想,按照我們的目的,這是一次契機。如果沒有那次襲擊的話——大概受了某些富有同情心的主腦幫助——她會始終隱姓埋名。她的身體被摧毀后,人們仔細檢查才發現她的真正身份。關鍵來了,特情局認為她也許知道一些關于未知實體的事情。實際上,特情局認定她知道,不過他們也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所知曉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吉納-霍夫恩沉默了一會兒,玩弄著睡袍上的衣帶。睡眠者服務。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甚至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老家伙。他有時會夢見它,有一兩次甚至是噩夢,但他努力忘卻那些噩夢,努力將那些回憶的片段推到腦海中的偏遠角落里,而且他做到了,很成功地遺忘了,再次把這個名字從他腦海中翻了出來,這種感覺很奇怪。
“那為什么都過了兩千五百年了,這件事突然變得重要了?”他問全息人影。
“因為有個類似的實體出現在一顆名叫‘埃斯佩里’的星球旁,在上葉旋渦那里,特情局需要調動所有可用的力量去處理它。這次,沒有恒星灰燼,但有一個相同的實體出現在那里。”
“那我該怎么做?”
“登上睡眠者服務,然后和這個女人的余像談話——顯然,這個存儲著人格構念的基片……”幻影看上去有點兒困惑,“……對我來說很新鮮。無論如何,你的任務是試圖說服她,讓她重生,重生后她就可以接受詢問了。睡眠者服務不會輕易釋放她的,它當然也不會乖乖和特情局合作,但如果是她自己要求重生,它會允許的。”
“但為什么——?”吉納-霍夫恩問。
“還有,”蒂什林舉起一只手,“即使她不配合,即使她拒絕回來,你也有另一種辦法。我們會給你額外配備一個程序。屆時,你與她的模擬形象交談時,可以趁通用系統星艦不備,制造出連接線路,直接將她提取走。別問我怎么才能做到,我想應該是和他們送你去睡眠者服務的飛船有關吧,受雇的進犯者飛船送你回到疊層棲息地以后,轉乘的飛船能教你怎么做。”
吉納-霍夫恩盡力露出懷疑的表情。“這可能嗎?”他問,“我的意思是,就那樣把她提取走。在違背睡眠者服務意愿的情況下?”
“顯然可行,”蒂什林聳聳肩,“特情局覺得沒問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當我說他們指定由你去偷那個死去女人的靈魂時……”
吉納-霍夫恩沉思了片刻。“你認識那艘飛船嗎?送我去睡眠者服務的飛船?”
“他們沒有——”幻影說著停了下來,看上去差點兒被逗樂了。“他們只告訴我是一艘名叫灰色地帶的通用星際飛船。”幻影微笑了,“啊,我想你應該也聽說過它。”
“是,我聽說過。”男人說。
灰色地帶。那艘飛船做了其他飛船強烈反對和鄙視的事情。它利用電磁效應器進入了他人的大腦——按照平均三級文明發展程度來說,這種電磁效應器是電子干擾設備的后代衍生裝備,是大多數“文明”飛船上配備的最復雜、最強勁同時又最精準可控的武器——探入以細胞為基底的動物大腦的意識,試圖將發現的東西為己所用,通常是用在報復上。卑賤的飛船,其他的主腦都叫它絞腦機,因為它這種令人不快的嗜好(盡管當面不會這么稱呼)。這艘飛船仍然想成為“文明”正道上的一員,雖然名義上它依然是,但幾乎所有同行都繞著它走。這艘飛船在號稱包容的多元艦隊星際事務部中,實際上是個異類。
吉納-霍夫恩聽說過灰色地帶的事。這就明朗了。如果有飛船自帶劫掠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也許非常喜歡劫掠——那么在睡眠者服務的鼻子底下去偷一個人的靈魂,這差事就非灰色地帶莫屬了。如果他聽說的關于這艘飛船的事情都是真的,過去十多年間,它一直在精進從各種生物的頭腦中窺探夢境和記憶的技藝,而根據傳言,睡眠者服務在過去四十年間,技術一直停滯不前,它把時間都花在琢磨稀奇古怪的事情上了。
蒂什林叔叔的臉上浮起一種遙不可及的神情,然后說:“顯然,這一點很微妙。睡眠者服務也是一個怪胎,而這不代表它比其他的通用系統星艦更能接受灰色地帶;那艘通用星際飛船也許會被要求停在一定距離之外,那樣的話倒更容易完成偷取靈魂的任務。如果那時灰色地帶在通用系統星艦內部,它大概就沒法在主人毫不覺察的情況下將靈魂帶走。”
吉納-霍夫恩似乎又想了很多。“這個未知天體,”他說,“有沒有可能是——叫什么來著——超認知悖論?”
“危機,”蒂什林糾正道,“超認知危機,OCP。”
“嗯,是的。就是這個。差不多吧。”
超認知危機,也就是絕大數社會只會遇到一次的危機,遇到這種危機就如同一句話畫上句號,直接結束了。通常舉例說明時,你要想象自己生活在一片相當廣闊的沃土上,你在土地上耕種,發明了車輪、文字或者其他什么,你的鄰居要么很合作,要么被奴役,但無論如何,生活還是和平的,你忙著用自己生產的剩余物品供奉神廟,你幾乎對周遭擁有絕對的了解和控制能力,這是你的神圣祖先做夢也想不到的,整個生活就像在濕滑的草地上順利前行的獨木舟……突然,一些沒有船帆、拖著蒸汽的笨重鐵箱子出現在海灣,一些家伙拿著可笑的綁著刺刀的長棍上了岸,他們宣布你們被外界發現了,你們現在是他們君王的子民了,他們很喜歡一種名為“稅”的禮物,這些眼中閃著精明的神圣來客想和你們的牧師談談。
這就是OCP。同樣也有適用于高科技社會的版本,發生在整個星際文明之間,比方說,當進犯者這樣的種族恰好遇見了,嗯,“文明”。
“文明”自身曾經發生過很多小型OCP事件,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是致命的,但迄今為止,“文明”挺過了所有諸如此類的困境。大多數人猜測“文明”的終極OCP可能是被一個殘暴的長者文明“霸王星群”吞噬;或者當遠征探險隊最終到達仙女座星云時,整個銀河系突然被來自該星云的鄰居入侵。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明”始終都伴隨各種小型OCP,也始終同那些已經“隱退”的長者文明發生交集,但到目前為止,“文明”似乎并沒有受到任何一個OCP制約或者控制。然而,時刻提防真正的OCP,對于即使在烏托邦世界也能發現災難威脅的人類和“文明”主腦來說,這種等待是很消極的選擇。
“差不多吧,也許是,”人形幻影贊同地說,“也許在你的幫助下,這個問題會化解。”
吉納-霍夫恩盯著桌面,點點頭。“那這件事由誰來負責?”他笑著問,“通常會由主腦扮演任務的控制者吧,或者你們有其他稱呼?”
“任務協調者是一艘通用系統星艦,名為非此處發明,”蒂什林告訴他。“它希望你知道,你可以向它索要任何所需的東西。”
“嗯哼。”吉納-霍夫恩沒有想起從哪里聽過這個名字,“那為什么是我,一定得是我?”他猜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
“睡眠者服務比以往更加古怪,”蒂什林說著,看上去有點兒痛苦,“它更改了它的計劃內行程,也不再允許其他人登艦,還幾乎完全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但它說,它會允許你登艦。”
“毫無疑問,它是要給我個下馬威。”吉納-霍夫恩說,目光掃向墻面,欣賞著餐廳投影墻壁上顯示的一片云飄過山谷草地的風景。“她還在星艦上?”他問。
人形幻影緩緩點頭。
“該死。”吉納-霍夫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