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余聞西南有古國淫祀蟲豸,貽笑于天下矣。
——清 費諶《江齋嘉話》
韓晉吾兄:
自上次南京之行后,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了。
還記得我們當年在學校羽毛球隊的時候一起搭檔雙打嗎?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啊!你知道嗎,我的右手因一場車禍受了很嚴重的傷,所以連這點業余愛好都失去了。雖然不能再和你一起打羽毛球,但我一直拜讀你寫的推理小說,每每讀完,內心都很是欽佩,也只有像你這樣才思敏捷的人,才能創作出如此精彩絕倫的謀殺故事。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缺點的話,就是那位偵探角色不怎么討喜,韓兄可以考慮重新開個系列,塑造一個新的主角。不過這都是我個人的一些愚見,有冒犯之處請兄見諒。
我鼓起勇氣,冒著或許會被視為唐突的風險,給你寫下這封信,心中著實充滿了歉意與不安。然而,在反復思量之后,我發現自己已陷入無處求援的境地。我想,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一定能幫我解決眼前的麻煩。我之所以斗膽向你求助,是因為在我心中,你不僅是一位聰明人,更是一位樂于助人的朋友。當然,我深知自己的請求或許會給你帶來不便,甚至可能讓你卷入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之中。因此,我并未期望你能夠立刻答應我的請求,而是希望你能在耐心閱讀完我所陳述的詳細情況后,再根據自己的判斷與考量,決定是否愿意伸出援手。如果你在了解了一切之后,覺得此事風險過大,或是超出了你愿意承擔的范圍,那么我將完全理解并尊重你的決定。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與底線,我絕不敢強求。只愿你能知道,無論結果如何,我對你的敬意與感激之情,都永遠不會改變。
但我還是要多說一句,這次的事件,是一個絕好的懸疑驚悚小說題材,說不定可以給你的創作帶來一些靈感。你可能覺得我在危言聳聽,別急,等看完我所寫的事情再下定論不遲。
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我的大伯耿道成是川東大學考古研究院的教授,從事古代滇黔文化的研究,也是這個領域的專家,其中尤以對“羅氏鬼國”的研究在學界最為著名。五年前,大伯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雙向情感障礙,時而狂躁,時而抑郁。他公開宣稱自己發現了一個曾存在于滇南地區、迥異于中原地區文明的上古文明,并從歷朝歷代文獻中找到了相關的記載。但由于那些文獻材料過于零碎且不成系統,并未在學界引起波瀾,甚至有不少學者認為這是大伯精心策劃的一場學術騙局。畢竟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
比如,日本東北舊石器文化研究所前副理事長藤村新一,發現了東北宮城縣筑館町的上高森遺址,那里出土的七十萬年前的舊石器,轟動了國際考古學界。之后,《每日新聞》的記者曝光了藤村的造假行為——那些“舊石器”是他自己埋進土里的。除此之外,像古阿茲特克人的水晶頭骨、死海卷軸、皮爾丹人頭骨、斐濟美人魚等,也都是人為炮制的騙局。
幾年前,在杭州召開的“中華文明起源與早期發展學術研討會”上,大伯第一次提出了他的發現。此次會議是全國考古工作會學術活動之一,加上大伯,一共有四十五位考古專家、學者和考古項目負責人參加會議,共話中華文明歷史。大伯在會上做了一場報告,首次公開提及了未被人發現的“滇南蟲國”。
報告一出,就遭到了眾多質疑,究其原因,是由于耿道成提出的假說,并沒有決定性的物證,僅引用了一些古籍,而且這些古籍也并非信史,均是《仙事述聞》《幽怪錄》和《菴舍瑣語》這類志怪筆記。甚至在場的一位教授指出大伯引用的典籍中有一部是托古偽作。在排山倒海的反對聲中,大伯并沒有屈服,而是向與會者表示自己一定會找到“滇南蟲國”的遺跡,來證明歷史上確確實實存在過這樣一個古老的國度。
有趣的是,大伯這次的會議報告,雖然沒有在國內考古學界引起足夠的重視,卻在大洋彼岸的美國,被哥倫比亞大學的考古學家詹姆斯·約翰斯頓(James Johnston)所認可。
約翰斯頓是哥倫比亞大學考古中心的學者,主要研究方向是東亞地區的上古史。他仔細閱讀了大伯所列的典籍,發現這些史料盡管有許多被稱之為野史和偽經,但所記載的內容,卻非常一致。要知道,這些記載“滇南蟲國”的典籍,成書年代最早的可追溯至西漢經學家婁甄的《南異錄》,最晚成書的是光緒年間的學者時阿培所著的《具區述聞》,中間橫跨了近兩千年。約翰斯頓教授表示,很難想象這些史料僅是古代文人的“接龍”創作。多部古籍都提到了一本尚未被發現,又或許已經佚失的經典——《蟲經》。這些筆記小說摘錄其文字的內容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基本可以認定這部《蟲經》曾經存在于世。
根據這些典籍的記載,約翰斯頓教授推測,古代云南地區曾經存在過一個名為“蟲落氏”的鮮為人知的部落,他們在這里秘密地繁衍生息,到了漢代被西南地區一個叫姑繒的部落消滅了。在清末學者時阿培的《具區述聞》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古有滇南蟲國,其俗禨鬼,多依山巖為叢祠。姑繒滅之,遂絕妖邪之怪。
可見,至少對于“姑繒”部落來說,滇南蟲國的神話與宗教崇拜是“禨鬼”,令他們感覺“妖邪”。相傳,滇南蟲國起源于百越赤鬼國。當時鴻龐氏王朝中有位叫“灮[1]1”的巫師冥感蟲神,寫下《蟲經》萬言,并在國內散布神諭,甚至為其塑像。顧名思義,蟲神的形象是以自然界中的昆蟲為原型,形象駭人,不似正神,這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這種傳播異教的行為也觸怒了當時的赤鬼國王,于是便將其族人及其追隨者驅逐出赤鬼國。無奈之下,巫師只得帶著信眾北上遷徙至滇南地區,將部落藏于群山之中,對外則自稱蟲落氏。這部分內容,在漢代學者婁甄的《南異錄》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句町以南,諸山之間有蟲民之國,其民食黍,穴居也。民能使喚蠅蝶,教弄蟲蟻。山中有神,蜂首虺尾,名曰磐胡。其祠之:用一雄雞,禳而殺之。
這段內容,詳細描寫了蟲落氏當時的生活狀態。
滇南蟲國被姑繒起兵消滅之后,關于蟲落氏的大量神話和傳說流入中原,于是被當時的文人當成稗官野史記錄下來。
約翰斯頓教授的聲援并未在國內激起絲毫波瀾。他們依然將大伯口中那神秘莫測的“滇南蟲國”視為茶余飯后的笑料,而大伯本人,這位傾注心血于探索未知古文明的學者,竟被無端地貼上了“學術騙子”的標簽,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編織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世界。面對這樣的不公與誤解,我的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憤怒。然而,理智告訴我,僅憑一腔熱血并不能改變什么。一方面,我對大伯的研究領域確實知之甚少,無法提供有力的支持;另一方面,與網絡上的噴子進行無休止的爭論,無異于對牛彈琴,既浪費時間,又毫無意義。因此,我強忍住內心的怒火,從未在網絡的喧囂中發表過任何反對的聲音,選擇了沉默,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認同那些無理的指責。
但凡有幸深入了解大伯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為他的人格擔保。他是一個極為嚴謹、誠實的人,尤其是在學術這片被他視為生命的圣地上,更是容不得半點虛假。在那段時期,負面評論如潮水般涌來,幾乎淹沒了所有理性的聲音。輿論的力量是可怕的,一旦形成風向,便會有無數網友盲目跟風,用惡毒的言語進行攻擊。而那些自媒體,為了博取眼球和流量,更是肆無忌憚地將大伯公布的寶貴研究材料斷章取義,制作成一個個荒誕不經的短視頻,以此來羞辱和貶低他。
這樣的行為,不僅是對大伯個人極大的不尊重,更是對學術探索精神的褻瀆。
數月之前,大伯為了證明自己,特意安排了一次私人考察,試圖找到一些切實的證據來佐證自己的觀點。不過這是一次非官方的考察行為,僅他個人只身前往,所以事先沒有太過張揚。根據他的推斷,滇南蟲國的遺址應該位于云南省文山州廣南縣以西刀崗村附近的群山之中。誰知就在大伯抵達刀崗村一個多月后,噩耗傳來——大伯被人槍殺了。當地警方調查發現,大伯在考察刀崗村神木廟時,被歹徒用私制的土槍從背后射擊,子彈穿過頸動脈,大伯當場斃命。大伯沒有子嗣,我父親走得也早,可以說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小時候大伯常常帶我去游樂園玩耍,還會帶我去書店,給我買許多連環畫。所以,當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從前和大伯的回憶一幕幕在我腦海中閃現,令我感到十分悲傷。
后來,我向公司請假,專程跑了一趟廣南縣公安局,在那邊見了大伯最后一面。尸體已經高度腐爛,看不清面目,據說是死亡一個月之后才被發現的。關于那個持槍歹徒,廣南縣警方向我保證一定盡全力將其捉拿歸案。但刀崗村實在太偏僻了,加之村里人口又少,根本沒有人目擊到案發的全部經過。刑警和我講,這類作案隨機性強的案件,偵查難度極高。盡管內心很希望將害死大伯的兇手繩之以法,可我確實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回到家后,川東大學考古研究院給我發來了吊唁,不過因為這次考察是大伯的私人行為,并不算“工傷”,研究院只是出于人道主義精神發了點“賠償金”。隨著大伯的去世,網上對“耿道成虛構歷史”的聲討也逐漸消停,社交媒體上話題的熱度一落千丈。不知為何,人們對已經死去的人都表現得極為寬容大度,卻都喜歡鞭撻身邊活著的人。大加鞭撻之時,任何小事都顯得罪大惡極,恨不得他立刻死去,但真當他死了,大家又會做出惋惜狀,嗟嘆這人其實還是不錯的,尚有可取之處。這到底是善還是偽善呢?我不得而知。
對了,忘記向你介紹一下我的近況。
法學院畢業之后,我通過了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成為一名律師。從初出茅廬的新人到執業律師,這個過程充滿了挑戰和磨礪,但也讓我收獲了寶貴的人生經驗,使我變得更成熟了。我主要負責民事訴訟,平日里工作也很繁忙,所以漸漸地把大伯的身后事擱置起來。五年時間,轉瞬即逝。
然而,就在一個月前,我接到了一通電話。電話是大伯生前的房東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向我表達了歉意,以及對大伯的懷念。這里要說明一下,大伯去世之后,我就去了他租賃的公寓,將他的東西打包帶走了。房東也立刻將房子轉手租給了別人。那位新租客租了五年后,因工作原因離開了這座城市,房東在整理房間時,發現有個陳舊的紙箱遺留在壁櫥里。起初她以為是上一位房客遺落的,結果那位房客卻說在他搬入公寓時,紙箱就在那兒了。房東仔細辨認,終于在紙箱底部發現了“耿道成”的名字,這才特意打電話給我,讓我抽空去取。
我為我的粗心向房東道了歉,并表示第二天就可以去那邊拿紙箱。翌日中午,我取回了那只沉重的紙箱,但并沒有立刻打開,而是驅車趕往律所,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記得那天處理的是一起財產糾紛案,老母親死之后,兄弟兩人各執一詞,都表示母親將房產留給了自己,于是鬧到對簿公堂。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親情也顯得無關緊要了。像這種糾紛案在經濟發達地區非常常見,原因就是房子太值錢了。晚上九點,處理完一堆煩心事后,我回到家洗了一個熱水澡,隨后將自己塞進沙發,邊喝啤酒邊看英超。球賽中場休息時,我才想起車子的后備廂里還躺著大伯遺留下來的紙箱。
大伯剛去世那會兒,我帶回的遺物大多是些舊書和筆記。幾百冊舊書我大都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樓下的舊書店。幾本厚厚的學術筆記我匆匆翻閱了一遍,沒有任何關于“滇南蟲國”的記錄。我想,這些筆記應該是他早年留下的。于是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那個遺留在壁櫥里的紙箱,很可能是大伯關于“滇南蟲國”的研究資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披上外套來到停車場,將紙箱搬回家中,放在了客廳的桌上。
紙箱用好幾層封箱帶裹住,撕開這些透明的膠帶,著實花費了我不少力氣。打開紙箱,我發現放置在書紙堆上的,竟然是一尊高約二十厘米的石像。這尊石像模樣十分古怪,完全不似任何常見的神像,反而像一個怪物。石像頭部有兩根長長的觸角,臉像是黃蜂,口器部位的一對大顎上隱約能看見鋸齒。它的身體像蟬的腹部,上面有許多附肢步足,背后是一對寬闊的膜質翅,盡管是石雕,翅膀卻非常薄,可見其工藝水平之高,石像下部是盤曲著的,酷似巨大蜈蚣目昆蟲的身體,上面長滿了細刺。石像兩邊的手臂也模仿昆蟲的節肢,沒有手指,頂端就是一根尖刺。石雕整體就像是用不同昆蟲的特征拼湊起來的人形雕像。這個怪物仿佛充滿了恐怖的惡意,盤踞在一個矩形臺座上。
此時,我心里已有了答案,這應該就是大伯研究的“蟲神”雕像。不知是不是因為人類對昆蟲與生俱來的恐懼與反感,盡管只是一尊石像,但盯著看久了,我的心里也不免發毛。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尊蟲神石像的做工非常精美,很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當代技術制作的工藝品。我畢竟不是考古學家,也沒有能力鑒別。
我將石像放在一旁,繼續翻看下面的文稿。在最頂端的是好些影印出來的紙張,其中有不少是關于滇南蟲國記載的文字,都是繁體豎排的古文獻。有一頁提到的是蟲落氏崇拜的蟲神譜系。是的,蟲神并不只有一個,各種神祇所負責管理的內容也不一樣,世界各地的多神教似乎也都是如此。比如蟲神譜系中,最高的神祇名叫“磐胡”。大伯在這個名字上畫了個圈,并在邊上用小字寫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磐胡與《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搜神記》中的槃瓠有何關系?而槃瓠又作盤瓠,至今在中國南方廣泛流傳,且作為始祖或重要的圖騰崇拜。《搜神記》中說:“高辛氏,有老婦人,居于王宮,得耳疾,歷時,醫為挑治,出頂蟲,大如繭。婦人去,后置以瓠籬,覆之以盤,俄爾頂蟲乃化為犬。其文五色。因名盤瓠,遂畜之。”除此之外,磐胡還有妻名曰“獵婆”,又名“八臂蟲母”,與磐胡生下三子,分別是長子丁馱,次子興答勒,三子沙不隆。這些名字非常拗口,且在中文里沒有明確的意義,我懷疑可能是一種當地語言的漢化譯音。
除了關于蟲神神話的影印資料,還有厚厚一沓關于云南原始宗教田野調查的資料。但這些資料里,幾乎沒有看見關于滇南蟲國與蟲落氏的記載。大伯在資料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并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云南并不是沒有“昆蟲崇拜”,比如苗族的“蝴蝶媽媽”就是很好的例子。蝴蝶媽媽最早出自黔東南苗族神話傳說《苗族古歌》,是黔東南苗族神話中人的祖先,漢化的音譯叫作“妹榜妹留”。但蝴蝶媽媽和大伯所研究的蟲神磐胡之間還是有巨大差距的,相比蝴蝶媽媽,磐胡所代表的一眾“蟲神”透出一股邪性。這點從散落在古籍中的故事就能看出。換言之,與“正神”蝴蝶媽媽不同,磐胡及其神族是一群眥睚必報的“邪神”,蟲落氏對它們的恐懼多過崇拜。還有就是一些關于刀崗村的內容,根據大伯的考證,“刀”和“崗”兩字分別對應苗語中“Daox”和“Gangb”的讀音,而“Daox”的意思是“山”,而“Gangb”則是“蟲”,連起來的意思就是“蟲山”。也就是說,在苗族人看來,刀崗村就是“蟲山村”的意思。
由于影印的資料還有很多,回頭你可以自己看,我就挑幾個比較有趣的和你講一下。不過最讓我感到震驚的,是影印資料下那本黑色皮革筆記。
翻開這本筆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字體都很小,加上都是用繁體字寫成,讀起來很費力。這些文字一鱗半爪,非常零碎,看來就是大伯想到什么,就往上填寫什么。果然,這本筆記上所記錄的都是與滇南蟲國有關的內容,其中大部分是關于廣南縣附近村落的民俗記錄,以及少量的云南原始宗教的文字。這本筆記越往后翻,字跡就越凌亂,由此可見,大伯當時一定是非常焦慮且驚慌。隨著研究的深入,大伯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項研究成果如果能夠得到證實,將震驚中國考古界,不,是震驚世界考古界!他埋首故紙堆中,孜孜不倦地窺探歷史的縫隙,得到的結論是——在刀崗村周邊的群山中,必然存在著尚未被人發掘的滇南蟲國的遺跡!作為一個考古學者,這怎能不使他狂喜?
我繼續翻閱筆記本,發現大伯的字跡已潦草到很難辨別,花了很久才勉強看懂幾句話。其中有一段是這么寫的:
我感覺它時刻都在監視我,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不分晝夜地緊盯著我,時刻都在威脅著我,希望我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
然而,在這股強大的壓力之下,我內心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有人試圖用沉默和遺忘的塵土,將那些不應被遺忘的歷史片段深深掩埋,讓它們永遠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但作為一名歷史學者,我肩上承載的不僅是知識的重量,更是傳承與揭露的使命。
因此,我無法停下手中的筆,無法放棄對真相的追尋。即便這條路充滿了未知與危險,即便每一步都可能踏上荊棘,我也絕不退縮。我深知,揭露真相的過程往往伴隨著風險,甚至可能像高謙平那樣,遭遇不幸與犧牲。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這段文字中提到了兩個信息:一是大伯感覺到有“人”在監視他;二是他害怕和“高謙平”一個下場。在研究蟲國的那段時間,大伯總感覺被人跟蹤,這點他在日記中也有提及,此外,他還發現有人經常會趁他不在時,偷偷進入他居住的房子里。因為他注意到紙筆和水杯的位置相比他離開房間時有了一點變化。在我看來,這完全可能是一個過分神經質的男人的臆想。可大伯顯然不這么認為,他堅信有人跟蹤他,并且想要他的命。至于高謙平這個名字,我完全沒有印象。于是我用搜索引擎查了一下,發現他和大伯是同行,也是一位考古學家,就職于滬東大學。網上新聞顯示,這位高謙平在八年前因一場交通意外死亡,在去世之前,他還曾接受過報紙媒體的采訪,說自己最近有個了不起的發現,但至于內容,等他拿到確切證據后,會第一時間公之于眾。在記者再三追問之下,高謙平教授才松口透露了一些內容,說是關于云貴地區原始宗教的研究。
查到這里,我立刻感覺到不對勁。我推測高謙平教授的研究,很有可能與大伯一樣,是關于滇南蟲國的。果然,我在紙箱中找到了高謙平教授寫給大伯的私人信件。在信中,高謙平教授無私地將滇南蟲國和蟲落氏的研究分享給了大伯,但同時表示自己感覺到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阻撓。他說自己曾去過廣南縣刀崗村的群山之中,并組織考古隊試圖發掘遺址,卻一無所獲。他心灰意冷,回到了廣南縣,打算第二天就回上海。那天夜里,當地一位從事副食品產業的企業家得知上海來了一位教授后,便請高謙平吃飯,酒過三巡后,企業家偷偷摸摸從桌底下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裹的石像,并告訴他這是從刀崗村一戶苗族人家那里買來的,作為回報,他希望高謙平教授能給他兒子在上海謀一份差事。高謙平教授發現石像后欣喜若狂,這不就是他想找的“證據”嗎?
沒錯,那尊石像就是我看到的,高謙平教授將其轉贈給了大伯。
換言之,最早從事滇南蟲國和蟲落氏研究的人是高謙平教授,而大伯只是在高謙平教授發生意外后,承接了這項研究。我開始慢慢覺得,高謙平教授和大伯的死都不是意外。因為這兩人在接手滇南蟲國的研究之后,都感覺到自己被人監視和威脅,并且丟掉了性命。我望向那尊恐怖的蟲神石像,一種超越理性的恐懼感開始慢慢籠罩全身。當然了,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信仰科學,對于怪力亂神那套東西,一向是嗤之以鼻。如果他們倆真的是因為研究而被害死的,那么害死他們的一定是人,而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
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這項調查仿佛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越來越多超乎常理的事情開始發生。其中最令我驚訝的,是大伯被槍殺的案件。
韓晉,讀到這里,你一定會覺得我故弄玄虛,警方明明已經給出了答案,說是一起臨時起意的搶劫殺人案,為什么會和“超自然”扯上關系呢?別急嘛,你讀下去就知道了。說來也巧,正當我打算親自調查大伯被殺案件的時候,我發現在網絡上也有一位網友在社交媒體上打探耿道成案件的信息。從她發言的內容可以看出,這人對大伯的案件懷有極大的“興趣”。我給她發去了私信,留下聯系方式,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沒過多久,對方就聯系了我。她名字叫丁瑤,是個昆蟲學家。她畢業于中國農業大學植物保護學院昆蟲學系,目前就職于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資源昆蟲研究所,還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優秀青年基金的獲得者,但最讓我驚訝的并不是丁瑤的履歷,而是她竟是廣南縣刀崗村人!
大伯被殺的時候,這位名叫丁瑤的昆蟲學家并不在刀崗村,實際上她工作時間基本都待在昆明市的昆蟲研究所里。從她透露出來的信息看,當時案發現場的真實情況,并不像警方后來所說的那樣。這不能怪警方,因為當他們到達時,現場已經被村民嚴重破壞了。我感覺到她似乎知道一些內幕,于是向她追問大伯真正的死因。她告訴我,關鍵并不在死因上,因為大伯確實是被土槍打死的,這點沒有異議,問題出在案發時的現場狀況。
在這里簡單和你介紹一下,大伯是在一座名為“神木廟”的建筑中被殺的。
這座小廟面積不大,總共才十幾平方米。可笑的是,其中竟然只供奉著一塊黑色的爛木頭。這塊爛木頭被當地人稱為“神木”。你也覺得很可笑吧?但這種對木頭的崇拜在國內民俗中很常見,在之前所說的“蝴蝶媽媽”崇拜中,也有關于“楓木圖騰”的崇拜。黔東南地區的苗族先民把楓木當作自己的親屬,認為自己的祖先源于楓木,這還可以從漢文典籍中得到佐證。比如《山海經·大荒南經》就記載:
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
在四川客家地區,也能經常見到枝繁葉茂的大樹,有些樹的上面掛滿紅布,周圍插滿了香燭,被人當作祭拜的對象,不允許隨便砍伐。
案發時,大伯正偷偷寄宿在神木廟中。神木廟只有在春秋季祭祀時才會使用,平時基本上都空著。不過即便平時不使用,他這種行為也會引起當地村民的不滿。至于大伯為何這么做,我也無法得知了,或許是沒人愿意給這個看起來十分可疑的外來考古學家提供住所吧。然而,當刀崗村村民發現神木廟有外人居住時,憤怒地將神木廟團團圍住,怒吼著試圖讓大伯自己出來。但神木廟中卻沒有動靜,廟門還從內用門閂反鎖。神木廟是個木屋,四面雖然不算嚴絲合縫,卻也僅僅只能看到一條若隱若現的縫隙,一張紙片都無法插入。木屋建造采用的圓木,是山上砍伐的上等木材,涂上清漆后非常堅硬。
被怒火沖昏頭的村民開始輪番撞擊廟門,最終將門閂橫木撞斷,門就開了。誰知進屋之后,等待他們的竟是一具已經高度腐爛的尸體。廟里除了大伯的尸體外,沒有別人。用你推理小說里的話來說,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密室殺人”案。
村民見有人死了,立刻報了警。
起初,村民以為是大伯私自入住神木廟,引得神靈憤怒,降禍于他。也難怪,大伯尸體的腐爛程度很高,脖子上的傷口如果不是法醫,普通人根本瞧不出來。警方趕到現場時,在場的村民都三緘其口,沒有把廟門的門閂從內閂住的事實告訴警方。因為他們害怕透露這個信息,等于出賣神木廟的神靈,會被降災。
如果丁瑤不是刀崗村的人,她就無法得到這些信息。據她所說,在刀崗村生活的人總對外界陌生人三緘其口。但丁瑤與刀崗村的村民有所不同,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神木廟降災”這種神話故事,她是不信的。因此,大伯在密室中被殺這件事,她尤其在意。刀崗村是個相對閉塞的村莊,村民大多迷信,有的老人生病寧愿相信村里的巫醫,都不愿意去縣里的正規醫院,身為科學家,丁瑤對此深惡痛絕。她還告訴我,大伯的命案在刀崗村屬于禁忌話題,如果不想惹人厭惡,沒事最好別提。我問她有沒有把廟門從內閂住的事情告訴廣南縣警方,她表示曾親自去廣南縣公安局交代過這些事情,卻苦無證據,很難取得警方的信任。
丁瑤還說,如果我還想調查大伯的案件,她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我。她這句話,像一顆定心丸,使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親自跑一趟刀崗村。我要一鼓作氣把大伯的案件和滇南蟲國調查清楚。大伯命案的疑點與滇南蟲國留下的謎團實在太多了,我無法視而不見。只是,對于我來說,涉及法律的問題可能在行,但調查案件和考古的話,還是要請專業人士才行,而且最好是非官方人士。然后我就想到了你。此外,前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現渝南大學考古學教授汪敬賢對大伯的研究很感興趣,他希望他的團隊可以前往刀崗村附近的群山之中,進行實地考察,或許會有新的發現。汪敬賢教授從事一線田野考古與研究工作多年,擁有豐富的考古經驗,繼續完成大伯未竟之業,我想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如果你有興趣參與這次調查,請速回電子郵件,或在一周之后趕到云南省文山自治州廣南縣北寧路的樂悅賓館,我會在那邊恭候大駕!
期待你的回復。
祝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你的老同學 耿書明
2021 年×月×日
[1] 古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