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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美麗的日子
  • 滕肖瀾
  • 4305字
  • 2025-05-08 09:59:34

吃飯時,衛(wèi)老太發(fā)現(xiàn),姚虹的手搭在衛(wèi)興國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個角垂下來,剛剛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塊,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風,又是紗質(zhì)的料作,透光,衛(wèi)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頭的景象。衛(wèi)興國沒事人似的,吃飯喝湯,只是一個勁地抿嘴,很不自然了。姚虹真正是個小狐貍,面上還給衛(wèi)老太舀湯呢,“姆媽,吃湯——”只一眨眼的功夫,手便到下面去了,像抹了油,動作都不帶咯楞的。

衛(wèi)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測,便曉得那只手在兒子的膝關節(jié)上兩公分處——倒也不算頂頂要緊的位置,離警戒線還有些距離。衛(wèi)老太心里盤算,姚虹進門不到一個月,手就擺到這個位置了。前陣子衛(wèi)興國看見她,說話還舌頭打結呢,她呢,也是端著舉著,衛(wèi)老太讓她和他握個手,“就算是認識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來,老實得跟黃花閨女似的。現(xiàn)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衛(wèi)老太咳嗽一聲。那只手頓時松開了,又擺到桌面上來。給她舀湯。“姆媽,再吃一碗湯——”衛(wèi)老太心里哼了一聲。她自然不會說穿,但適當?shù)木具€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飯,多少該收斂些。衛(wèi)老太朝姚虹看。來上海沒多久,已經(jīng)曉得化妝了,可惜眉毛畫成一邊高一邊低,搞得神情也跟著有些怪異,像有事想不通似的。衛(wèi)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鄉(xiāng)下人到底是鄉(xiāng)下人,干脆清湯寡水倒也罷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里張阿姨介紹來上海的。張阿姨是熱心人,衛(wèi)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說,她便張羅開了。衛(wèi)老太不太喜歡北方人,說最好是江浙一帶的。可江浙一帶有點難度,模樣周正的,瞧不上衛(wèi)興國,模樣差的,衛(wèi)老太也不要。張阿姨勸衛(wèi)老太,不妨把范圍擴大些。說到底人家還是圖個上海戶口,越是偏遠的,越是把這個看得重,別的條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于Z,Z是常量,不變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這是個道理。衛(wèi)老太想想也沒錯。

張阿姨動作也實在是快,沒幾天便把照片帶來了。是江西上饒人。衛(wèi)老太一看,模樣還過得去。便問幾歲。張阿姨說三十四。衛(wèi)老太問,結過婚沒?張阿姨說,結過。衛(wèi)老太問,有小孩沒。張阿姨說,沒。衛(wèi)老太又問,前面那個男的,是離了,還是沒了?張阿姨回答,兩年前病死的。

火車票的錢是衛(wèi)老太出的。兩下里一敲定,人就來了。衛(wèi)老太關照張阿姨,別把話說死了,好不好還不知道呢。張阿姨曉得衛(wèi)老太的顧忌,隔著幾百里,火車都要開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說,倘若不好,連個退路也沒有。張阿姨想來想去,教了衛(wèi)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資,讓她做些家務,相中了當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讓她走,只當是找個保姆。大家都不吃虧。衛(wèi)老太覺得這法子蠻好,就怕人家不愿意,傷自尊。張阿姨說,外頭找工作還有試用期呢,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排隊。再說了,你們家興國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里尋不著了?提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她這是上輩子燒高香了!

姚虹來的第二天,衛(wèi)老太便帶她去醫(yī)院體檢。這么做有些直白了,但別的可以馬虎,唯獨身體是頭一樁,半點玩笑開不得。依著衛(wèi)老太的想法,沒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贅,但又怕她生育有問題。衛(wèi)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夢都想抱孫子,衛(wèi)興國也四十好幾了,拖不得。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請她走人。

體檢報告一切正常。衛(wèi)老太放下心來,對著她只說是上海有這風氣,定期要體檢。

回去后,把朝北的小間騰出來給姚紅。說是小間,其實只是拿板隔出的一塊豆腐干大地方,再拉道簾子。放個三尺的小床,連走路都累。衛(wèi)興國改睡閣樓。姚虹拿余光偷偷打量——改造過的老房子,小歸小,煤衛(wèi)倒是獨立的。

姚虹整理東西時,衛(wèi)老太一旁看著。一個舊的尼龍包,里面幾件換洗的衣服,都是舊得不能再舊的。胸罩是的確良的,那種沒有鋼托,最最原始的式樣,洗得都出毛邊了。連衛(wèi)老太這個年紀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沒帶全。衛(wèi)老太找了兩塊新毛巾給她,讓衛(wèi)興國去樓下小超市買了牙刷。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套真絲的睡衣睡褲給她。早些年買的,一直沒穿,倒放舊了。也算是見面禮。

姚虹千恩萬謝地接過。說,阿姨你真是好人。衛(wèi)老太讓她改叫“姆媽”——這里頭有層意思,畢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里迢迢是來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虧待。反正上海人“姆媽”也是渾叫的,以前衛(wèi)興國的同學到家來,都叫她“姆媽”。并不見得真有什么。讓人家叫一聲“姆媽”,看著不拿她當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當然了,也因為不是真的保姆,衛(wèi)老太有心理準備,不指望她能把家務干成一朵花來——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衛(wèi)老太特意關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鹽。也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個詞,姚虹做的頭一頓飯像是直接從水里撈起來的,端上來時還說,姆媽,上海人吃得這么淡,怪不得皮膚好,水靈靈的。衛(wèi)老太告訴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這么淡,家里又沒人得腰子病。于是第二頓,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衛(wèi)老太倒也不生氣,曉得她還是太緊張,分寸把握不好。便親自下廚示范。從菜場買菜,到擇菜切菜配菜,再到燒菜,手把手地指導。一道水芹肉絲,水芹菜是最麻煩的,要一爿爿撥開,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半斤水芹菜總得擇個一陣子,洗個三五遍才行,而肉絲則必須配合水芹菜的寬度,切得極細,頭發(fā)絲似的,否則裝盤不好看。開油鍋一炒,水芹菜里的水便出來了,撇去水,盛到盤里才半盤。卻是極費功夫的。還有香煎小黃魚,便宜東西,也是折騰人的,一條條魚要開膛剖肚,把內(nèi)臟拿掉,水籠頭下沖洗干凈,拿鹽腌了,晾個大半日,再放到滾油里煎,一條條進去,香味頓時便出來了。煎的時候不能急,一急受熱不均,肉質(zhì)就不是外脆里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則皮焦了,賣相便差了。衛(wèi)老太故意燒這兩道菜,像新學期給學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課,把主旨提到一個高度。上海人過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簡樸,絮叨的講究——全在里面了。

關于家務活,衛(wèi)老太對姚虹說,以前在老家怎么干,現(xiàn)在就怎么干,不用有壓力。姚虹記下了——但畢竟是不同的。單說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濕,像寫毛筆字,一筆一劃都在那兒呢。衛(wèi)老太說她,不用這樣,拖把不就在旁邊?干拖把上稍微蘸幾滴水,拖起來又干凈又省力。窗戶每個月擦一遍,用報紙。冰箱每兩個月除一次霜。陽臺要每天打掃。還有洗衣服,內(nèi)衣分開洗是不消說的了,還要分顏色深淺,不能一股腦全扔進洗衣機,會串色。床單被套每兩個禮拜洗一次,曬干后最好是熨一下,服貼。衛(wèi)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個,也不用見人。衛(wèi)興國的襯衫外套是必須熨的,雖說在工廠傳達室上班,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領子要是軟塌塌的,精神也會跟著軟塌塌,就不上臺面了。

姚虹拿紙筆一字一句地記下來。這個動作讓衛(wèi)老太挺滿意,好壞姑且不論,態(tài)度首先要端正。態(tài)度對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辦。衛(wèi)老太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放到她面前。她微微一怔,遲疑了幾秒鐘,隨即收下了。臉也跟著紅了紅。這個表情讓衛(wèi)老太有一絲內(nèi)疚。多少是有些看輕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頭走了。衛(wèi)老太想到這里,話便軟下來了:

“也別有啥負擔,就當是自己家里一樣——”

姚虹叫衛(wèi)興國“阿哥”。衛(wèi)興國頭次見到她,眼睛里什么東西一閃,倏忽便飄了過去。像道光。姚虹對著衛(wèi)老太說話沒啥,可對著衛(wèi)興國,鼻音就出來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里轉(zhuǎn),每次都要轉(zhuǎn)好幾個圈才出來,不肯爽爽氣氣的。衛(wèi)興國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傳染上了,話在嘴里打轉(zhuǎn),半天才出一個字。衛(wèi)老太看在眼里,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兒子喜歡是第一條,否則她老太婆再張羅也沒用,到底不是包辦婚煙。

弄堂是通風的,還是穿堂風。藏不住事的。幾天功夫,誰見了衛(wèi)老太,都要關切地問一句:

“人來了是吧?”

衛(wèi)老太點著頭,嘴里解釋,“先看看,先看看——”那些人還要細問,衛(wèi)老太已快步走了過去。八字還沒一撇,她不想多談。那些人的嘴,說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衛(wèi)老太最怕這樣。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見了人,總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既不多話,也不裝聾作啞。碰到樓上樓下,搭把手幫個忙,買個小菜晾個衣裳,也是沒二話的。時間一長,衛(wèi)老太慢慢看出這小女人的好來——沒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還是蠻得體的。原先擔心那層不上不下的關系,怕彼此尷尬,倒也沒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媽”,卻也拎得清,并不真把自己當兒媳。還是試用期呢,是學徒。媳婦也要學的呀,學會了,才能真的上崗。人家管吃管住,還給錢。比老家的師傅不曉得好多少倍呢。姚虹這么想著,心里便舒坦些。

臨來之前,姚虹把衛(wèi)家的情況問了又問,大大小小的事,查戶口似的。她曉得介紹人是有些煩了。可嫌煩也沒辦法,這是大事。她問,衛(wèi)興國是生出來就瘸,還是咋的?介紹人說,生出來不瘸,得小兒麻痹癥瘸的。姚虹問,傳達室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介紹人說,千把塊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資線。姚虹又問,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嗎,有多大?介紹人說,弄堂曉得嗎,就是電視里那種上海老弄堂,東家一個閣樓,西家一個亭子間,你自己想吧。這介紹人是張阿姨的一個遠親,撮合這事時并不十分熱情,而是有些居高臨下的,手底握著十來個女人,撲克牌似的。讓誰去不讓誰去,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長得像許文強,家里住別墅,一個月賺幾萬塊——他吃飽了撐的,找你?”介紹人最后這么說。姚虹并不生氣,停了停,從桌底下遞了個紅包過去。“您多關照——”

到上海那天,衛(wèi)老太母子去火車站接她。人群中,衛(wèi)興國舉了塊牌子——“江西上饒,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衛(wèi)老太,第一印象便是,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干凈。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衛(wèi)興國,原地站著看不出瘸腿,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瞇縫,不是那種很有男人味的長相,但也不太丑——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車站離家不太遠,回去時叫了輛出租。衛(wèi)興國坐前排,她和衛(wèi)老太坐后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緊貼車門,生怕碰著衛(wèi)老太。衛(wèi)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氣,端坐著不看她,也不說話。她聽介紹人說過,衛(wèi)老太退休前是會計,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只得朝前看。衛(wèi)興國后腦勺有些禿,頂上白花花的一小塊,泛著光。姚虹想,這男人原來還是個癩痢頭。

母子倆專程來接她。這個細節(jié)讓她覺得挺窩心。后來向衛(wèi)老太講起這事時,姚虹用了非常夸張的語氣,“感動啊,姆媽這么大年紀,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動的。”衛(wèi)老太還要客氣,“你大老遠地跑來上海,總歸要接的。這是道理。”姚虹說:“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動,感動極了。”她一連用了四個“感動”,說到后面,眼圈還紅了紅——三分好說成十分好,人家聽了開心,自己也不吃虧,皆大歡喜——這也是道理。姚虹給家里人寫信時,說她叫衛(wèi)興國“阿哥”,那邊人聽了都笑,說,怎么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釋,“阿哥”其實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尷尬。樸樸素素的,是個好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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