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橘燈
書名: 因果橘作者名: 道思存本章字數(shù): 2422字更新時間: 2025-04-30 14:17:26
兩條爛路擺在那兒。一條,讓雅魂飛魄散,啥都留不下。另一條,讓他自己永世不得超生,就這么完了。好路?從來沒有。
沙魯克那張臉,皮笑肉不笑的。墨笙低頭看自己胸口。那根看不見的黑線又勒緊了,扯得心口一陣陣疼,像有手在里面掏。他突然想起雅,想起她在冰水里抖的樣子,想起她最后看他那一眼,眼神里又是怕,又好像松了口氣。
他頭慢慢抬起來,眼里全是血絲,嗓子干得像要燒著了。他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我認。”
沙魯克好像早就料到他會這么選。他朝站在陰影里的伶瞥了一眼,像是吩咐,又像是提醒:“看好他,也看好你自己那份。”然后才伸手在那黑乎乎的鼉龍殼里一抹,像是變戲法一樣,摸出來一塊骨頭。骨頭不大,也就巴掌大小,顏色像深色的墨玉,表面溫潤,但入手沉甸甸的,壓得他手腕一沉。沙魯克說
:“鎮(zhèn)海骨精魄。怎么用,隨你。”
說完這話,沙魯克連人帶那份要命的契約、帶那個破殼子,就像水汽遇到熱鍋一樣,“滋啦”一聲,散了,原地什么都沒留下,好像他從來沒來過。
墨笙手里捏著那塊又冷又沉的骨頭,像捏著塊燒紅的炭。他回到自己那個角落,船艙里還是那股子霉味。他找出那把跟了他多年、用來砍柴劈木頭的破刀,對著那塊黑骨頭,一下一下,又砍又磨。那骨頭硬得出奇,比石頭還硬。他磨了兩天兩夜,手上磨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泡,舊的破了,新的又起,血和汗混在一起,才勉強把那骨頭磨出了個橘子的大概形狀,坑坑洼洼的,像個長滿了疙瘩的怪胎,難看得要死。伶偶爾會從旁邊經(jīng)過,停下來看一會兒,什么也不說,有一次在他手邊放了一塊還算干凈的破布和一碗渾濁的淡水。
他盯著那個難看的骨頭燈籠殼,咬破手指頭,擠出一滴血抹上去。血碰著骨頭,“滋啦”一聲輕響,像油滴在滾燙的鍋里。接著,骨頭燈就亮起來了。不是平常燈火的暖和顏色,也不是鬼火那種綠幽幽,是一種青白光,穩(wěn)穩(wěn)的,看著就讓人心里發(fā)寒。燈亮那一刻,他感覺心口上那根黑線也跟著一緊,像被這光拉扯著,往肉里又扎深了一點。
從那天起,墨笙就留在了這條鬼船上。成了個半人半鬼的“引渡人”,人不人,鬼不鬼。那個叫伶的女人,也留了下來,沒人問她為什么,她自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待著,繼續(xù)攥著她那個黑色的小布包,好像她在這條船上,也有她自己的賬要算,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白天,船像塊死木頭漂在水上。墨笙就在船上,跟獨眼龍老大學干活,補帆,刷甲板,跟另外幾個船工一樣,臉上沒啥表情。到了晚上,他點起那盞骨頭“橘燈”,那是他用血汗換來的。燈光邪門,照得出那些鬼身上的念想。有的鬼身上是粗黑線,像墨沾上去的,一道道纏得死死的,那是恨,是罪。有的鬼身上是細線,比蛛絲還細,飄著往遠處去,眼看要斷了,那是人,是事,是生前放不下的。
他得跟這些鬼打交道。聽他們翻來覆去地嘮叨自己生前的那些破事,那些雞毛蒜皮的恩怨,那些死都放不下的怨恨和不甘心。一遍又一遍,聽到他自己耳朵都快起繭子了,聽到他麻木得像塊石頭。聽得多了,有時候那些鬼自己說著說著,也覺得沒勁了,好像那點執(zhí)念被磨淡了,纏在身上的線就松了,鬼影也就慢慢散了。這活不好干,比挨刀子還磨人。伶有時候會站在旁邊,不說話,就那么陪他一起聽著,偶爾會指點一下某個鬼魂身上特別隱晦的契約印記,像是在分擔一點他身上的重量,又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只是在完成自己的某個差事。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是船在走,還是時間在走。十年,好像很長,又好像只是一眨眼。墨笙從一個愣頭青變成了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臉被海風吹得又干又硬,像張粗糙的砂紙。船上的鬼魂在背后偷偷叫他“橘燈船商”。獨眼龍船老大有一天不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在意,伶說看到他一個人走下船,上了一片漆黑的海岸,頭也沒回。也許是他的“引渡”契約到期了,也許是去了另一個更深的地方。
墨笙那盞坑坑洼洼的骨頭燈上,不知什么時候,纏上了一層細金絲。金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亮。送走一個鬼,燈上就多一縷金絲,細得看不清。燈光也不再是原先那種慘白的青色了,慢慢有了點暖和氣,雖然那點暖氣還很小。
在燈光里,他又看見雅了。一開始只是個模糊的、濕漉漉的影子,在燈光邊緣瑟縮著。后來,隨著金絲變多,她的影子慢慢變得清晰起來,身上的水漬不見了,臉上也有了點血色,眼神安安靜靜的,不再是以前那種驚恐和茫然。她不哭了,也不再發(fā)抖了,就那么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在溫暖起來的燈光里看著他。
又是一個下著冷雨的晚上,船停在一片黑得像墨汁的海面上,風嗚嗚地刮著。墨笙沒有點那盞骨頭燈,他找出幾片普通的橘子皮,扎了個小小的、很簡陋的橘燈,在里面點了一根蠟燭。
他走到船邊。那盞橘燈,小小的,亮著一點暖光。他輕輕把燈放進冰冷的海水里。燈漂走了。黑漆漆的水面上,留下一條細小而抖動的光。
水面被燭光照得蒙蒙亮。一個女人影子,穿著一身新紅嫁衣,慢慢地、慢慢地從水里上來。那紅嫁衣,紅得像火,上面是金線繡的鴛鴦。就是她做夢都想要的那件。是雅。她長大了,臉上笑著,很安詳。再也不是那個在水里害怕發(fā)抖的小丫頭了。
她朝著船頭的墨笙,深深地彎下腰,拜了下去。很慢,很鄭重。
墨笙站在船頭,任憑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伶也站在他旁邊,手里依然攥著那個小布包,靜靜地看著水面上那個紅色的身影。
雅直起身,最后看了墨笙一眼。那眼神,是感激,也是放下了。她轉(zhuǎn)過身,踩著水上那道光。小橘燈照出來的光帶。她一步步走遠,走進雨里,走進黑夜里。身影模糊了,不見了。水上那盞小橘燈,也漂遠了。一個浪打過來,燈翻了,滅了。
輪回去了。終于去了。
墨笙站在船頭。海風吹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吹亂了。他臉上沒表情。不哭,也不笑。他就那么站著。看著雅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伶還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影子。兩人誰也沒說話。他默默地彎腰,撿起身旁那盞纏滿了細密金絲、發(fā)出溫暖卻微弱光芒的骨頭橘燈。甲板濕漉漉的,映著燈光。前方的海,還是那么黑,望不到頭,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船,又要走了。他的路,他和伶的路,還長著呢。這債,得一直還下去,直到他們也變成這船上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