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笙在碼頭上爛泥里滾了兩天,口袋里那幾個硌得慌的銅板都快被手汗捂化了,才找到一條破船,看著就像馬上要散架的那種,船老大居然點頭肯帶他。船老大是個獨眼龍,臉上坑坑洼洼的,像被鹽堿風干的老樹皮。剩的那只眼睛,渾濁得很,看人像看塊石頭。船錢要得不多,但條件是墨笙得在船上干活,拿力氣抵賬。墨笙還能說什么,有力氣總比沒命強。
船有個名字,叫“浮生號”。這名字聽著就懸乎。船板爛得像是隨時會踩空掉進海里,船舷上糊滿了硬邦邦的海蠣子殼,鋒利得很。甲板縫里滲著一股子魚腥味,混著木頭漚爛了的餿臭,聞著讓人反胃。墨笙背著他那個寒酸的小包袱,一腳高一腳低地上了船。他看見那個叫伶的女人也在船上。她是怎么上來的,他沒注意。她也沒看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裳,手里緊緊攥著個小小的、看不出材質的黑色布包,像個影子似的,自己找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縮著,不動了。
日頭底下,“浮生號”還像條船的樣子。太陽毒得很,曬得甲板都燙腳。獨眼龍老大正吼著讓人干活,起錨,拉帆。嗓子啞得厲害,聲音像破鋸子在鋸木頭,難聽。風吹過來,全是海水的咸腥味兒。船上還有幾個順路搭船的,不多,瞧著都是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生意賠光了,活不下去了。都耷拉著腦袋不吭聲,臉上就寫著“倒霉”倆字,各顧各的,互不搭理。
可天一黑,這船就變了味兒。
太陽剛一頭栽進海里,最后那點紅光還沒散干凈,船上就彌漫開一股子冷氣,是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的那種冷,像是整條船剛從冰窖里拖出來。白天的那些響動,呼喝聲、腳步聲,一下子都沒了。船老大和那幾個船伙計,一個個都跟啞巴了似的,低著頭干手里的活,眼神飄忽不定,不敢跟人對視。連海浪拍打船幫的聲音,聽著都變了調,嗚嗚咽咽的,像是水底下有無數人在哭喪。
墨笙找了個背風的角落縮著,把包袱抱在懷里。半夜里,他被凍醒了,骨頭縫里都冷颼颼的。他想去船邊撒泡尿。借著天上那點慘淡的月光,他看見甲板那頭有幾個人影,淡得像煙,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他看見一個影子,遞給另一個影子一塊東西,好像是紅色的,有點像塊玉。接東西的那個影子手一抖,那玩意兒沒拿穩,掉進了黑漆漆的海里。墨笙眼尖,看得清楚,那東西一沾水,紅光立刻就沒了,像被水吸走了一樣,沉下去的時候,他看見那是一截手指頭骨頭,白森森的。骨頭沉下去的地方,水面上好像還慢悠悠地冒了個泡,然后就什么都沒了。
墨笙激靈一下,尿意硬生生憋了回去,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他娘的,這船,是鬼船。他這才咂摸明白,這“浮生號”,渡的根本就不是活人,是死人。
他心里一陣陣發毛,手不自覺地摸了摸懷里的包袱。里面還有他從老家帶來的幾個橘子,是路上預備著填肚子的。他掏出一個,借著船艙里漏出來的一點昏黃的燈光一看,頭皮更麻了。
白天還好好的、黃澄澄的橘子,皮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浮出來一張人臉的輪廓,那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嘴巴張著像是在無聲地嚎叫,仔細看,那臉上的皮肉好像還在微微抽動。他手哆嗦著,幾乎拿不住,一用力把橘子掰開,一股帶著土腥氣的、冰冷的白氣冒了出來。橘子瓤里的那些白筋,亂糟糟地纏在一起,竟然湊成了一個字——“冤”。他用指尖碰了碰那個“冤”字,比橘子皮其他地方都要涼,是那種浸骨的涼。
他娘的,果然是這東西作怪。墨笙心里罵著。抬眼的時候,瞥見那個叫伶的女人正瞅著他手上的橘子皮。她的眼神很靜,跟水面似的,不起一點兒浪花。就看了一下,她就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去看外面黑洞洞的海了。
獨眼龍船老大提著個油燈過來了,燈光忽明忽暗。他走到桅桿那里停下了。桅桿上有些刻痕,奇奇怪怪的,說不清是符咒還是劃杠計數。
他把燈往那銹鐵鉤上一掛,就背過身去,面朝外面黑漆漆的海。嘴巴動著,咕噥著什么話,聲音又低又含混,可墨笙還是勉強辨出了幾個字:
“東海路遠……各安天命……因果自擔……”
聽見這幾個字,墨笙心里“咯噔”一下。這獨眼龍船老大,他全明白!他就是吃這碗飯的!
接下來的日子,墨笙更不敢睡死了。他像只受驚的老鼠,縮在角落里,豎著耳朵聽著船上一切細微的動靜。
又過了一夜,墨笙又被凍醒了。他睜開眼,看見船艙角落里那個書生模樣的鬼魂,還坐在老地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長衫,呆呆地坐著。這次,他正直勾勾地盯著墨笙放在鋪邊的那個小竹筐,筐里裝著剩下的幾個橘子。
“你……你手上這橘子皮……”旁邊那個一直不吭聲的書生,忽然開了口。他聲音飄得很,像一股子青煙,還帶著水汽兒。“是……是不是……洞庭湖那邊的?”
墨笙心里猛地一跳,他想起賬本上的“洞庭陰司”。他沒敢多說,含含糊糊地
“嗯”了一聲。
書生看著那些橘子,那張青白的臉上露出了很傷心的神情,像是要哭出來,喃喃地說:“洞庭紅……洞庭紅……我娘子……我娘子生前,最喜歡吃這個了……她說,等我中了舉,回家時,就買上一擔……”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見了。
墨笙想起以前在碼頭聽跑船的說過。幾年前,這片海上是沉過一條船,死了不少人。里頭有個年輕舉人,說是回家報喜的,尸首都找不著。看眼前這書生樣子……八成就是了。也不知是欠了債,還是心里放不下什么事,魂留在了海上,上了這條鬼船。
沒等墨笙想明白,書生話音一落,人影就散了,跟煙似的,說沒就沒。地上空落落的,空氣里好像多了點濕霉氣,不仔細聞都聞不著。一轉眼,那個叫伶的女人又站在那兒了,離得不遠,跟個悶葫蘆似的,手里緊捏著她那個小黑包,靜靜看著這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墨笙呆住了。他慢慢爬過去,在書生剛才坐著的那個鋪位枕頭邊,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是一把小小的銅鎖,銹得很厲害,但能看出是把鴛鴦鎖的樣式。鎖身冰冷刺骨,像是剛從深水里撈出來不久。
他手里捏著那把冰冷的、死沉的鴛鴦鎖,看看空蕩蕩的床板,再看看自己筐里那些浮著人臉、瓤里有“冤”字的橘子,心道:完了,上了一條賊船,下不去了。船上是欠債不還的鬼,他也是欠債不還的人的后代。大家都是一路貨色。這些鬼,這些橘子,可能才剛開始。那個伶呢?她是什么來頭?黑包里藏著什么?她攪和在這事里了嗎?他啥也不知道。就感覺這破船正往前開,水越來越黑,天越來越冷,前頭什么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