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左衛的駐地在通州城南,后世的南關大街附近。
不僅距離地處通州西城墻外的大運西倉最近,更是直接有護衛大運西倉之責。
所以,其實羅主事并不需要多喊那一句“急調通州左衛”。自西倉庫區內的哨聲響起,院門處便有一庫吏翻身上馬。趕在西倉院門關閉前,策馬沖出,并一路馳往通州左衛營區。
在傳信的使者,奔馳在擁擠的官道上時。西倉內部的互毆,還在持續著。
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有人動了刀子...
最開始的斗毆,急眼歸急眼,但多少還有理智尚存。幾方兵丁都默契地保持著刀不出鞘的狀態,僅以刀鞘砸人。
可打著打著,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率先抽刀出鞘。
或許是意外的刀從刀鞘中滑出;或許是某個兵丁,在打急眼后,常年訓練下的肌肉記憶,讓他直接抽出了京衛常佩的雁翎刀;亦或許是,有人故意如此,想要借機升級混亂,從而好渾水摸魚,將自己衛所原本領到的陳糧,趁機毀掉,從而在動亂結束后,要求補發當月俸糧。
古時處理突發情況的慣例,通常是誅首惡,而撫從者。
因俸糧品質問題引發的打殺事件,首惡自然是挑起這一切的衛所,或者說是那個衛所的帶隊百戶。而其他的這些“從者”嘛,自然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享受撫慰,比如,高品質的新糧?
在見到眼前的打斗中,開始出現飛濺的鮮紅血液,與金黃外殼的麥粒從被劃破的糧袋中噴涌而出,李斌的腦海里瞬間冒出了好幾種可能的猜想。
但這一切,在此時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無論是那代表著士卒受傷,乃至死亡的鮮紅血液;還是灑落一地的金黃麥粒,都深深地刺激著李斌的神經。
在李斌這個后世人的眼里,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宛如一曲時代的悲歌。
流血事件的發生,是怪錦衣衛的張百戶挑事?似乎不能。
因為,明代的倉庫建設中,是以廒為單位,統一進行防潮、通風設計的。換句話說,一旦某一間糧倉里的糧食,發現了壞糧、腐糧。那么大概率,這整個廒里的存糧,都會是受了潮的狀態。
即便有那么零星糧食,還保存完好,可大部分的糧,肯定是無法食用,亦無法賣出了。
而這一廒,代表的,可是足足一千石以上的糧啊!!
一個衛所,攏共才特么能領不到八千石糧。若是這瞬間沒了一千石糧,那就意味著這個月,整個錦衣衛能領到的月俸,都要再降八分之一。
不然,就會有人餓死、凍死...
甚至再極端一點去想,即便是少了這一千石糧。那些錦衣衛的堂上官們,月俸真的會少?真的有人敢讓他們領到的月俸變少嗎?
而這些領著更多俸祿的錦衣衛堂上官們不降領糧比例,那就意味著,本就拿俸祿少的基層校尉們,能領到的月俸更少。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你辛辛苦苦工作一個月,完了去領工資。老板先表示:公司有困難,這個月咱少發點,希望你理解。
原本五千的工資,瞬間給你砍成三千四(陳糧加不足俸)。
但凡是個正常的打工人,此時那小暴脾氣都難忍。
可為了生活,你忍了。
結果呢?
三千四的工資前腳剛到手,后腳你就在里面發現了四百塊,寫著“天地銀行”的假幣??
這可就真是叔能忍,嬸子也不能忍了啊!
一個普通人都尚且難以忍受,何況是大明士卒?何況是堂堂,能止小兒夜啼的錦衣校尉?!
那能說其他衛所的士兵,反抗不對?就該任由錦衣衛把他們的糧搶了去?
怕是畜生,都說不出如此喪良心的話吧?
至于那極力阻止錦衣衛換廒支糧的戶部湖廣司羅主事,說他辦事僵硬、古板,不知變通?
似乎也不行...
整個領俸支糧的流程,為了防止舞弊,早已被制度定死。并且,終審單位還是號稱內相的司禮監。一旦羅主事同意了換廒支糧,哪怕是事出有因,他想要解釋,也溝通不了大內啊。
但凡是內閣作為終審單位,或許都有辦法轉圜一二,可偏偏那是司禮監...
從防止官官相護,官倉勾結的角度上說,這種制度的設計也沒錯。畢竟,越是僵化的制度,從某種角度上說,越不容易徇私舞弊、越公平。
只是這種制度,在此刻,卻倒逼著羅主事不能有任何變通,除非,他愿意以自己輕則丟官罷職、重則身敗名裂為代價,去換取那些錦衣衛,能領到好糧。
而這,顯然又是一個強人所難的假設。
說來說去,問題最根本的原因,還不就是沒糧,沒高品質好糧給鬧的?
若是糧食足夠,則根本不會發生眼前這一幕。
若是糧食如后世那般,充裕到浪費都不心疼,那就更是不會出現如眼前這種,數百名精壯漢子,為了那些連殼都沒脫的麥子,打生打死的場面。
可你們,既然是為了這糧食,而打斗。為了這本就不夠所有人均分的糧食而豁出一切...
現在又在干什么呢?
宛如流水般,嘩啦啦地從糧袋中,噴涌而出的麥粒,看得李斌眼睛都紅了。
他現在很想罵人,罵在場的所有人。
明明是為了糧食,結果卻毀了糧食...
你們特么的,圖什么啊?!
“通州左衛的人,怎么還沒來?!”
隨著被兵刃劃破的糧袋越來越多,甚至地面上,都已經快鋪滿了整整一層麥粒。看著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麥粒,被幾方打紅了眼的兵士們,來回踩踏...
從爆裂,到形變,再到完全被人踩進泥地里,無法挽救。
李斌終于忍不住了,也顧不得王主事之前讓自己不要多事、不要自作主張的勸告,聲音有些發顫地問著身邊留守右衛的元百戶。
“最少還得半個時辰...通州左衛的班軍才能趕到。但看眼前這架勢,怕是等他們趕到,早就打完了。”
“一個時辰?才是班軍能到?!”
李斌聞言瞬間瞪大了雙眼。
所謂班軍,意思是衛所內值班的軍隊,也可以理解為大明版“應急響應部隊”。班軍的人數,通常至多只有一衛兵力的十分之一。
畢竟,日常狀態下,不可能讓所有士兵都保持戰備狀態吧?
換句話說,一個小時后,才可能有五百名通州左衛的士兵趕到。
而眼前,這場已經從斗毆,升級到械斗的參與者們,早已破了四百之數。并且,隨著打斗的持續,被裹挾其中的衛所士卒,也越來越多...
即便是眼前的烈度,都已經不是五百名士兵能夠鎮壓的了的了。
“來不及了...元百戶!”
“歸整隊伍!同時,命令將士們,都給我大喊‘放下武器,莫傷俸糧!’”
“另外,再派幾名校尉,去通知其他衛所,命他們趕緊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