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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

我,總是早到的人,任何事情都沒有遲到過——我是說,從不——八月的一個周日晚上,我穿過站臺,匆忙走向通往加勒穆恩機場出發(fā)大廳的電梯,距航班起飛只有半小時。拉桿箱拖在身后,包掛在肩上,心在胸口狂跳。如果沒趕上,也不至于大禍臨頭——大不了在機場酒店住一晚,搭次日早上的第一班航班,在九點鐘之前坐進辦公室——但我就是無法忍受這個想法。在這逐漸松脫之物里有一種黑暗,以及邪惡。當然,這是不理性的,但知道這一點也無濟于事。唯一有用的是及時趕到。

當我停在電梯門前,電梯已經(jīng)在上行了。

總是如此。

為什么我剛才不去乘自動扶梯呢?

我按下按鈕,身體前傾,透過玻璃門看到電梯的底部懸在上方一動不動。我查了一下手機上的消息。有一條是高特發(fā)來的,問飛機什么時候落地,一條來自卡米拉,感謝我周末的陪伴,還有一條來自北歐航空,昨天收到的,一直未讀。

電梯是永遠不來了嗎?

我又按了一次按鈕。

“按再多次也沒用,你知道的。”一個聲音從我身邊傳來。

我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張圓臉,柔和得出奇。

我怎么沒注意到他過來呢?

“我知道,”我說,“但我還是會按的。”

“啊,這么做也沒問題。”他微笑著說。

他顯然屬于那種愛開玩笑的人,那些需要保持好興致,并會為此利用他人的人。

電梯滑了下來。

“你看,”我說,“還是有用的。”

我拖著行李箱進去,站在電梯另一端的門前。

“你要去卑爾根嗎?”那男人在我身后說。

他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說,“為什么這么想?”

“你看上去不像出遠門的樣子,”他說,“去卑爾根的航班是最后起飛的國內(nèi)航班之一。”

“啊哈。”我說,希望他不會問我到底要去哪兒。

偌大的機場大廳幾乎空無一人,我匆匆穿過大廳,辦理了值機手續(xù),安檢處只有我一人,可能是最后一個,出發(fā)航班信息板上的“登機”字樣亮了,我開始沿著那寬闊得望不到頭的通道奔跑。我不喜歡這樣,這讓我覺得很狼狽,大衣翻飛,袋子咣蕩著,手臂來回擺動,但反正不太可能有任何我認識的人看到我這么不體面的樣子,對其他人來說我只是一個可能要趕不上飛機的女人。

除了站在登機柜臺后面的兩名工作人員外,登機口已經(jīng)沒人了。

“最后一刻,當然。”一個留著黑色短連鬢胡子的年輕人說。我氣喘吁吁地把機票遞給他,他掃了一下,當我沿著通道向飛機走去時,我聽到他在我身后說“登機結(jié)束”。

我依然氣喘吁吁,為了平復(fù)氣息還停下了一會兒。我感到有點不舒服。

我身體這么差了嗎?

我走進機艙,在商務(wù)艙的一個座位上看到了電梯里的那個男人。我立刻看向另一邊,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所以你改主意了?”他笑著說。

“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隱私。”我說,給了他一個微笑,然后把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在他身后第二排的座位上坐下。

我往后一靠,閉上了眼睛,心率此時慢慢降了下來。但惡心的感覺還沒有消失,它像一種柔軟的壓痛伏在我的胸口和胃部。我知道我應(yīng)該給高特回消息,但我現(xiàn)在完全不想去做這件事。

我睜開眼睛。

他怎么會在我之前到的?

他在電梯里一直在我身后。我緊趕慢趕,甚至用跑的,也沒有需要排隊的地方。

也許還有另一條路。也許他是某個航空公司的員工,有專屬的快速通道。

窗外,一架大型客機正被牽引著后移。處處燈光閃爍,黃色、橙色、紅色。兩個穿著工裝褲、戴著防護耳罩的男人站在一旁無所事事地看著。他們看起來小得驚人。機場上呼嘯而過的車輛也是如此。仿佛它們屬于一個微型世界,相比飛機的高大宏偉渺小了太多。

彼得明天有體育課,我得記得提醒他。昨天訓練結(jié)束后高特肯定會忘記洗他的運動服,但應(yīng)該還有些干凈衣服。瑪麗該帶上她之前借的書去圖書館了。

我和他們說話時,他們看上去真的很高興。高特帶他們?nèi)ブZ德勒斯海濱浴場游泳,他們也都很歡喜。水對他們總是有益的;當他們跳進游泳池或在某個海灘暢游時,所有沖突都消失了。

一名空乘在揚聲器里對所有乘客致以歡迎。我從包里拿出手機,點開高特發(fā)來的短信。

你什么時候落地?牛排和紅酒在這里等著你!他寫道。

十一點左右到家,我寫道。很期待和你一起宵夜!

然后我又刪掉了這句話,飛機開始移動,我放下手機。在我們身后越來越遠的那棟建筑上方的光穹布滿了雨水的痕跡。我想起了我在市中心站臺上看到的幾乎全黑的烏云。

我希望我能就這樣坐在這個座位上,再也不用起來。就坐在這兒,滑行,起飛,飛越地球。是的,我會站起來,走出去,但是在一個陌生的國家,一座陌生的城市。

不要回家。

只要不回家。

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傷充滿了我。

一切原來是這樣嗎?

這個想法讓我痛苦。

但這是真的。我不想回家。

我不想回家。


上周四,我坐在去弗萊斯蘭機場的大巴上,享受著旅行的感覺,盡管窗外的一切都很熟悉,而此行的目的是工作。我真心期待某事的情形越來越稀少。但我對這次旅行已經(jīng)期待很久了。幾年來我一直參與《圣經(jīng)》新版本的翻譯工作,現(xiàn)在這項工作即將結(jié)束,所有參與者將在奧斯陸圣經(jīng)公會的辦公樓里舉行為期三天的集中工作研討會,從外地過來的人也會住在那里。這里面大多數(shù)人我以前就認識——挪威的神學界并不大——我所期待的是和他們相聚。或者說是和其中的幾個人相聚,也就是卡米拉、赫勒和西比約恩,我們是大學同學,還有圖倫,我們成為朋友的時間稍微晚一些,她是一名研究員。我一直懷念我們的討論,以及對世界和人生的開放態(tài)度。也許很天真,但足夠真實。那時我以為人生就會如此展開。我們揮霍時間和思緒,可只有當這一切過去,我才明白它獨一無二,永不重來。生活就是這樣,不是嗎——年輕時我們認為還有更豐盛的將要到來,認為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實際上這已是一切,而我們不假思索就擁有的那些,很快就會成為我們唯一擁有過的東西。沒有什么不勝枚舉的新朋友,只有卡米拉、赫勒和西比約恩,也沒有什么紛至沓來的新觀點,我們當時的想法至今依然是最重要的。

我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比那時更真實,因為它所扎根的現(xiàn)實更絕對。我生了兩個孩子,對他們的愛也許是我唯一無條件的愛,唯一我從不質(zhì)疑或懷疑的愛。從另一方面來說,當大巴駛過在雨中閃閃發(fā)光的丹麥廣場,我抬頭望向索雷海姆坡,我在想,更絕對的生活并不僅僅意味著它更真實,也意味著更加無法擺脫。再沒有什么是如我們二十出頭時那樣,開放而充滿可能的了。

但誰說生活一定要開放?

大學時期指導(dǎo)我的那位牧師曾說過,只要往旁邊走一步,一切就會不同。他一直談到我作為牧師的靈魂撫慰者的角色。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記得這么清楚,因為他,那個牧師,說了很多,但可能因為他說的是真的,因為我需要這種解釋。人們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和沖突中,失去了視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迷失了自己的身份,包括當下、過去與未來的身份。

但往旁邊移一步幾乎也是不可能的。

光是這個念頭已經(jīng)讓我感到內(nèi)疚。我有彼得,我有瑪麗,我還會缺什么呢?我要那開放性有什么用?

我已經(jīng)開始想他們了,盡管那天早上我剛見過他們,而且三天后就會再見到。

大巴在拉古恩購物中心外停下接載乘客,大雨如注。人們擠在傘下面無表情地匆匆走過,手里提著購物袋,推著嬰兒車。車尾燈閃著紅光,后備廂打開又關(guān)上,公共汽車呼嘯而去。

那個牧師當時還說了些別的,已經(jīng)烙入了我的記憶。關(guān)于保持凝視。

“你看過那部電影《富貴逼人來》[4]嗎?”卡米拉在我告訴她牧師的智慧話語時這么說。

“你是說它們是陳詞濫調(diào)嗎?”

“是的,甚至可以說太陳詞濫調(diào)了!你自己能聽出來,對吧?‘往旁邊一步’,‘保持凝視’!”

我對此說了什么?

我不記得了。但肯定說了些最簡單的往往是最真實的之類。

《富貴逼人來》里的園丁可能也會說這些,我想到這里,笑了起來,看向窗外的田野,它們在雨中泛著綠色的光澤,在工業(yè)建筑和建筑工地之間古意相當盎然。

幾只羊低著頭站在幾百米外的一處峭壁邊吃草。

多么不可思議,會有人在那里設(shè)一個祭祀的場地,選出一只動物來割斷它的喉嚨,按照儀規(guī)把血灑在周圍,然后把它放在篝火上炙烤,以此向上帝致敬。

我們的時代是多么不同啊。

但綿羊是一樣的。這些青草、石頭、云朵、雨水,都是一樣的。

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來自高特的消息。當我打開它時,里面全是心形、笑臉、汽車和飛機。他在下面寫著,瑪麗想對你說這些。

我回了一顆心。

已經(jīng)能看見遠處的平原上的機場指揮塔了。

如果我從自己的生活中走開一步,我想,也不會缺失什么。如果我保持凝視,只會看到孩子們,此外什么都沒有。

我決定永遠關(guān)上那扇門。

飛到奧斯陸,全情投入地參加研討會,周日晚上回家,享受我在那里擁有的全部。

這個決定的效力持續(xù)了很久,我非常享受飛行旅程,享受乘坐去中心車站的火車和出租車的感覺,我喜歡夜間到達時圣經(jīng)公會大樓里的氛圍,以及分配給我的簡樸的小房間。那里廁所的馬桶里漂浮著一些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像精液,看到的時候我樂了,有那么一瞬間在想我要不要找一下誰在我之前住過這間房,但我當然沒有,我出去在附近一家中餐館吃晚飯,晚上睡得像個嬰兒,次日做了我的報告,參加了一個一直持續(xù)到午餐時間的討論,晚上我和圖倫碰頭。接下來的兩天都以同樣的方式度過:我們小組的工作會議,在大廳的報告,隨后的受益良多的討論。整體水平很高,作為聽眾非常愉悅,尤其因為它們讓我想起了大學年代——其中很多做報告的人也是當年給我們講課的人。

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

我不想回家。

這是一個如此糟糕的認知。

但這是真的。

當飛機朝著跑道滑行,大雨在舷窗外傾瀉如注時,我盯著手中的電話,試圖盡可能清晰地思考,而機組人員在過道上進行安全告知。

我飛速給高特寫了一條消息并在我改變主意之前發(fā)送了它。

沒趕上航班,必須在加勒穆恩過夜了。明天坐第一班飛機,直接去辦公室。我為此感到抱歉。但也許我們明天晚上可以吃牛排就紅酒?

消息下方立即出現(xiàn)三個點,我眼前浮現(xiàn)出他一個人站在客廳里低著頭打字回復(fù)的樣子。空姐正站在兩排座位之前穿上救生衣,用幅度很大的手勢展示如何使用它,精確地配合著揚聲器系統(tǒng)里放出的聲音,那聲音講的也是相同的內(nèi)容。

太不像你了。出什么事了嗎?

研討會結(jié)束后與卡米拉和赫勒一起出去了,出租車沒來,然后火車停到好像永遠不開了,我回答,我前方的那位空姐開始沿著過道走過來,她的頭微微轉(zhuǎn)動,看著兩排座位,在我的回復(fù)下方的新的三個點開始動起來了。

我把手機放在膝蓋上,屏幕朝下,但她肯定看到我在打字了,因為她停在了我旁邊。

“您的手機打開飛行模式了嗎?”她說。

我點點頭,給了她一個微笑。

“現(xiàn)在是了。”我說。

她繼續(xù)往前走。

我得再回他一句,否則他會起疑心,因為假如像我寫的那樣我在酒店里,這沉默就無法解釋。我又不能說手機沒電,因為我可以在酒店充電。如果我說忘了帶充電器,他會覺得不太可能——兩樁小概率事件會讓他產(chǎn)生懷疑,先是錯過航班,然后手機又沒電——我大可以從前臺借一個。

我把手機翻過來,讀了他的新信息。

禍不單行!家里一切都好,孩子們睡了,我在工作。想你。

我也想你,我寫道。晚安。

我關(guān)掉手機,放進包里,然后坐著看窗外。我看到雨水打濕了下方的水泥地,地面的顏色變深,那些導(dǎo)引燈在近處看上去似乎是隨意布置的,但從遠處看形成了一條清晰筆直的跑道。

飛機停下來,引擎開始轟鳴。隨著一陣顛簸,被壓抑的力量釋放出來,飛機開始沖過跑道。

我突然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對高特撒謊,今晚住酒店到底有什么好處。我?guī)缀鯊牟粵_動行事,總是把事情想清楚了再做。

但既然今晚我已經(jīng)不可能回家,至少不撒謊就回不了,那不妨享受一下這偷來的幾小時。

自由的感覺壓倒了一切。

就這樣吧。

但我也沒做什么錯事。這可能挺傻的,但不是錯事。

不需要再發(fā)生什么了。今晚我可以住酒店,跟往常一樣去上班,下午回家,吃晚飯,陪孩子。讀書給他們聽,哄他們睡覺,也許再工作一個小時……

生活本身從來不是問題,你看待它的方式才是。當然,前提是沒有饑餓、艱辛或暴力的生活。

高特是個好父親、好男人,體貼又不自我。我無法要求更多。我們在一起的生活很美好,只要我讓那美好閃光就好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窗外黑暗的深處,道路上燈光閃爍,像一條在看不見的障礙物之間穿行的蛇。稍遠處是一個小鎮(zhèn),燈火通明,像一盞枝形吊燈。更遠的地方則再次陷入黑暗。

機艙內(nèi)響起了一陣輕柔的叮叮聲,“系好安全帶”的指示燈熄滅了。機組人員站起來開始準備服務(wù)。飛行時間只有半小時左右,所以他們可能也沒有多少時間提供服務(wù),我想著,向前躬身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卡米拉這么多年一直把它掛在嘴邊,這次見面她送給了我,托爾斯泰的《天國在你們心中》。我把它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伸手摸索我的眼鏡,但沒找到,于是我把包拿起來放在膝頭想好好看看。我應(yīng)該不會把它忘在餐廳里了吧?

看菜單時我戴了眼鏡。

我把它放回去了嗎?

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把包放回去時,新的一輪惡心襲來,貫穿了我的全身。我向后靠去,試圖穩(wěn)住呼吸,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嘔吐。

以防萬一,我從前方座椅靠背的口袋里拿出一個白色紙袋,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挨著大腿側(cè)面。

我的額頭上全是汗水,濕濕的。

哦啊。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試圖控制住那不斷上升的惡心浪潮,讓我的思緒隨它游走,馴服它,驅(qū)散它。還真的管用,惡心感慢慢地消退了,我把紙袋放回原處,重新開始正常呼吸。

裝著小吃和飲料的手推車靠近了,我掏出錢包。我想要一瓶可樂和一包餅干,如果他們有的話——我小時候犯惡心時爸爸就給我吃這些,從那時起它們就一直是我處理這種情況的良方。

一定是因為我吃壞了什么。我們都點了薯條和貽貝,那些貽貝肯定不新鮮了。只要有一個是變質(zhì)的就夠了。

一定要記得提醒高特在修車賬單被轉(zhuǎn)到催債公司之前付掉它。然后把從暑假前一直放在學校的那兩個桶拿回來。

也許兩件事要分開說。我提醒他時他總是很不高興。但這都怪他自己,總是把所有事一拖再拖。

還得為星期二的那場葬禮做準備。

我感覺我有點害怕。死者沒有家屬,也沒有什么朋友登記要出席。在空無一人的教堂里送別死者,其糟糕程度僅次于孩子的葬禮。

空姐推著手推車走過。我試著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忙著招呼坐在另一邊的旅客。

“勞駕?”我說。

她沒有任何看到或聽到我的表示。

“勞駕!”我說,這次提高了音量。

可能太高了,當她轉(zhuǎn)向我時,目光有點憤憤然。

“怎么了?”她冷冷地說。

“我能要聽可樂嗎?”

她沒回答,只是拉開那些抽屜中的一個,拿出一聽可樂,一言不發(fā)地把它連同一個塑料杯遞給我。

“有餅干嗎?”我說。

“我們沒有餅干。”

“薄脆餅?zāi)兀俊?/p>

她嘆了口氣,拉出另一個抽屜,遞給我一個薄薄的綠白相間的小包裝,里面是瓦薩牌脆餅。

我拿出銀行卡。

“你在她那兒付。”她說著朝另一位空姐點了點頭,然后微笑著轉(zhuǎn)向下一排的乘客。

我搞不懂她的不友好。不會是因為我剛才用手機的時間太長了吧?但她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見慣了才對。

反正沒什么好擔心的。

我打開那包薄脆餅,咬了幾口,就著可樂咽了下去。隨后我拿出手機翻看最近拍的那些照片,其中大部分是幾周前我們在克里特島度假的照片。瑪麗在那兒學會了游泳,很突然。我反應(yīng)迅速地給她拍了下來,不是她第一次游起來的時候,而是幾分鐘后的第二次。我們一直在一個小海灣里,旁邊是一條交通繁忙的公路,附近還有一些工業(yè)廠房,但視頻里看不到這些,只能看到小瑪麗,她的頭向后仰著遠離水面,胳膊和腿在水下頑強地努力。在她身后,蔚藍的大海一直延伸到海灣另一側(cè)藍綠色的巖壁,陡峭的巖壁上點綴著沙色的斑點和裂縫,聳立在明亮的天空之下。她整張臉上都洋溢著專注和喜悅。

“哇,瑪麗!”視頻里能聽到高特的喊聲。

我拍視頻時他一直站在我旁邊,用胳膊摟著我。

如果我說我想離開他,他會怎么說?

但我不會的。

我反正不會這么做。

我把手機放回包里。引擎的轟鳴聲變了音調(diào),我們肯定開始下降了。

他不會明白的。他會認為我外面有人了,那是他唯一能理解的解釋。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他會這么問。有什么是我能改的嗎?

那我該說什么呢?

我外面沒人,他也沒做錯什么,也沒有什么能讓他做出改變,讓一切變好。

但那到底因為什么呢?

除了孩子們,我們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共同語言了,你沒留意到這個嗎?

沒有。難道我們不是一切都相通嗎。畢竟我們共同生活。

我很難受,高特。但我過不下去了。

他會痛哭流涕嗎?他會大怒嗎?他會從此徹底拒絕我和關(guān)于我的一切嗎?

下方的城市燈光映入眼簾。這不是我通常看到它的角度,因為我坐的那些航班通常從南邊飛來,掠過那飽經(jīng)風霜的群山和小島,但現(xiàn)在我能清楚地看到整個城市:那是桑德維肯,那是諾德勒斯岬角,那是布呂根碼頭,那是修道院,那是悉納斯豪根。

天空晴朗,沃根港口樓宇的燈光在黑色的海面上閃爍。


在加勒穆恩機場那些漫長的走道和長途跋涉后,進入一個小型機場建筑令人感到舒心,步行幾米即可抵達通往行李傳送帶及出口的樓梯。

我在樓梯底部停下,放下箱子,拉起提手,這時一個聲音從我身后響起。

“牧師不應(yīng)該說謊,不是嗎?”他說。

是電梯里的那個人。他微笑著。

我走開了。

“我無意冒犯,”他說著走到了我身邊,“但你說得很明白你不去卑爾根。那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認識你嗎?”我沒看他,加快了腳步。

“我想我們不認識。”他說。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該和他說話,不該再說的,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也讓我感到好奇。

“你怎么知道我是牧師?”我說。

“我有時去教堂,”他說,“我留意到你了。你是一個稱職的牧師。你有很多有趣的想法。不是所有的牧師都有的。”

我什么也沒說,繼續(xù)穿過出口的門,當我在外面停下來查看出租車站的位置時,他已經(jīng)走了。


我走向酒店,托加曼尼根廣場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個零星的夜行者。酒店在廣場旁邊的一條小巷里,我在出租車上訂了房間。在這種情況下來到城里感覺很奇異。我每周都要穿過托加曼尼根廣場好幾次,幾乎一輩子都是如此——這是我的城市,我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度過了我整個職業(yè)生涯——但所有的熟悉感、所有的歸屬感突然消散了。我真的不應(yīng)該在這里,我想,這一定就是造成距離感的原因。

就好像我把自己的整個生活放在了一邊。

也就是我有一晚時間可以當另一個人。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站在前臺柜臺后,我進門時她向我投來一瞥,隨即繼續(xù)低頭盯著她面前的屏幕。我聽到鍵盤敲擊聲。她穿著藍色正裝外套和裙子配白襯衫,臉色蒼白,面龐豐滿,和她纖細的身體不太相稱。她的嘴唇太紅了,但頭發(fā)濃密而美麗,讓我想成為她。她看上去沒什么問題,即使有,我也能解決。

“卡特琳·萊因哈森,”我說,“我剛剛打電話訂了一間房,明天退房。”

她抬頭微笑。

“你好,歡迎,”她說,“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房卡。你可以在那兒簽個名嗎?”

她把一張紙和筆放在柜臺上,我簽了字,她把房卡遞給我。

“您的房間在四樓。電梯在那邊。早餐是七點到十點。還有什么我能幫您的?”

“謝謝。”我說。

“不客氣,”她說,“晚安!”

“晚安。”我說著,拉著行李箱走進電梯。電梯四壁滿覆著鏡子,上行時我低頭看著地板。

我穿過鋪著地毯的走廊,四處寂然無聲。我在走廊盡頭打開門進了房間,這房間比我產(chǎn)生這個瘋狂念頭時腦子里想象的要小得多。

現(xiàn)在我只覺得自己傻。

我把行李箱留在地板上,沒有打開,直接躺在床上,沒脫大衣也沒脫鞋子。

現(xiàn)在他們在家里應(yīng)該也睡下了,我的家人們。

而我躺在這里。

我現(xiàn)在該干什么?

去酒吧?

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但也許出去溜達一下?

我站起身來,把房卡放進外套的貼身內(nèi)袋里,又出去了。先去游輪候船處,然后向諾德勒斯那邊走過去,經(jīng)過那里的老城門,然后上到老修道院,它在燈光照耀下呈黃色。空氣中彌漫著涼爽的氣息,在過了一個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后,這讓人心情大好。我一路走到外面的公園,坐在岬角旁的長椅上,望著峽灣對岸的燈火。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想。然后我想到了孩子們,嚎啕大哭起來。

哭完之后,我環(huán)顧四周,突然感到無比脆弱。

要能和誰說說話該有多好。

我和卡米拉無話不談。但我現(xiàn)在沒法給她打電話,已經(jīng)很晚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本來沒什么事。

西格麗德,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和她也無話不談。除了高特以及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她的丈夫馬丁和高特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我并不完全信任她,不確定她會不會把我跟她說的話傳出去。或者說,我信任她,但人們對配偶的忠誠往往大于對朋友的忠誠。

這也是應(yīng)該的。

但我上一次告訴高特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時候?

我甚至對他隱瞞了我的巨大危機。

有人從我身后那條路走來。我轉(zhuǎn)身望去,沒什么危險,只是一對老夫妻和一條狗。

我拿出手機,翻了翻通訊錄。

在媽媽的號碼那里停了下來。

再晚我也能給她打電話。

但是我想打嗎?

我把手插進外套口袋里,雙臂緊緊夾著身體。

四周高大的樹木聳立在黑色的天空之下,幾乎與濃密的黑暗融為一體。

小時候我認識住宅小區(qū)里的每一棵樹。在我的意識里它們都是獨特的個體,每一棵都有自己的特點,但我對此并沒有形成清晰的觀念。只是作為一種感覺潛入我的腦海。樺木、橡木、云杉、松木、白樺、水曲柳。

爸爸曾經(jīng)就像一棵樹,當我高高地坐在他的肩膀上,雙手放在他的頭上時,我不也是這么想的嗎?

我記得他的手,它們那么大。我還記得他的胡子。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但如果我直接去想他,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畫面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

他現(xiàn)在只存在于我思緒的邊緣地帶,所有的模糊之物都生長在那里。突然,我在長凳上被那些巨大而強悍的生物包圍了。它們深不可測而沉默,既不敵對也不友好,對我們這些總是以它們既不理解也不關(guān)心的速度來回奔波的小人族毫無看法。畢竟,它們曾經(jīng)是活生生的存在,不只是事物,而人總是很容易和事物建立聯(lián)系。

十幾歲時我在里爾克的《時間之書》[5]中讀到一首詩,完全震撼了我。我的上帝是黑暗的,那首詩這樣寫道,像一張蛛網(wǎng):一百個樹根飲著寂靜。這就是我生長的根基。更多的我不知道,因為我的樹枝在深深的寂靜中休息,只被風吹動。

這是關(guān)于上帝的觀念第一次離開我和我的世界。

樹木是活物,上帝是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

黑暗、泥土、濕氣,它是樹木的上帝。

我的上帝是什么?

我的根基是什么?

在成為基督徒之前,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自稱是基督徒。班上有人參加了基督青年合唱團(Ten-Sing),有天晚上他說服了我一起去。我知道這會讓媽媽強烈反感,可能這也是我會去的部分原因所在,因為我被禁止做這件事,但它實際上并不違法。我十三歲了,我有權(quán)掌控自己的生活。這差不多就是我當時的感受。十六歲時,我離開青年合唱團加入了教堂唱詩班,一年后我們?nèi)チ嗽诓ㄌm克拉科夫舉行的唱詩班音樂節(jié)。我們在一座宏偉而古老的教堂里唱歌,當我們的歌聲充滿教堂空間時,我仿佛融入了這聲音里,同時我又從外部感受到它,我的靈魂充滿了強烈的歡喜和欣悅,比我以前的任何感受都更強烈、更純粹,它從內(nèi)而外,又以同一方式從外而內(nèi)。我想就是活著的感覺,所謂的存在感,以及成為某種更廣大的聯(lián)結(jié)的一部分的感覺,也就是歸屬感,所有的意義都歸于這廣大的聯(lián)結(jié)之中。

那是我十六歲時的感受。但二十多年過去了,無論我增長了多少經(jīng)驗和知識,這種感受依然鮮活。意義不在我,意義不在他人,意義在我們之間產(chǎn)生。贊美詩是它最單純的體現(xiàn)。耶穌的教導(dǎo)是關(guān)于它的實踐。人人平等,人人都是這偉大的一部分,上帝就在這偉大之中。沒有比這更激進的想法了。但要真正理解它,就必須剝離兩千多年的神學歷史,看看耶穌的真實言行。他盡力去接觸邊緣人群,那些無法自己發(fā)聲的人,那些被壓迫的人。《圣經(jīng)》里女人有機會發(fā)言的次數(shù)寥寥,其中一處是瑪利亞的《尊主頌》,她提到上帝時說,她叫有權(quán)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他叫饑餓的飽餐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她所尊崇的這個上帝,是顛覆性的。瑪利亞生下的那個孩子,耶穌,行走于被拋棄和厭惡的人、病人和窮人、麻風病人和妓女之間。他傳遞的訊息,是我們在上帝面前都平等,不能依照理論生活,因為理論會把大多數(shù)人排除在外,這也正是為什么耶穌選擇和被剝奪了權(quán)利的人為伍,而沒有成為一個文士,或者說理論家,我傾向于這樣稱呼他們。理論家們和普通人之間有鴻溝,而普通人和社會底層之間也有鴻溝。耶穌的教導(dǎo)是實用的:他不寫他們,也不為他們寫下什么,而是去到他們中間。與他們交談,傾聽他們,接納他們。眾生平等,所有人都是這偉大的一部分,上帝就在這偉大之中。而上帝那里有恩典,有寬恕,有豐盛。

這就是我的根基。

可是,當我甚至無法維系生命中最親密的人的關(guān)系,這些又有什么價值呢?

我想象自己回到家里,親吻高特,彎腰擁抱彼得和瑪麗,找出給他們的禮物,看著他們拆開包裹,在他們頭頂上方遇見高特帶著微笑的眼神,我自己也微笑了。

那是做戲。

那不是我。

那么我又是誰?

如果一切都能如我所愿,我想要什么呢?

離婚住進一間小公寓里,每兩周帶一次孩子?

我把手機轉(zhuǎn)向自己,屏幕亮了,剛過十二點。我滑到媽媽的號碼,按下它。

響了很久。

“出什么事了?”她終于接了電話,“孩子們都好嗎?”

“嗨,媽媽,”我說,“沒出什么事。很抱歉這么晚打電話。你睡下了嗎?”

“是的,我睡了。幾點了?現(xiàn)在是半夜,不是嗎?”

“是。”我說,已經(jīng)后悔打了這個電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說。

“那么是什么事呢?”

“沒什么特別的,”我說,“還有——”

“還有什么?”

我吸了一口氣。

“我今晚沒有回家。我住酒店了。”

“為什么?”她說。她的聲音如此理智清醒,以至于我不得不努力克服那種被拒絕的感覺。她就是這樣的人。這與我無關(guān)。

“我不知道,”我說,“老實說我真不知道。”

“你在哭嗎?”她說。

我沒回答。

“你和高特之間遇到什么難題了嗎?”

我用大衣袖子擦了擦眼淚。

“某種程度上是吧。”我說。

“你想離婚?”

我沒回答。

兩邊都安靜了。

“我不知道,媽媽,”我說,“我想。或不想。我其實也做不出來。”

我開始打起嗝來。

“你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她說。

“在諾德勒斯。”

“不然我們明天見面好好談?wù)劊俊彼f。

“可以。”我說。

“我們可以午餐時碰頭?十二點半奧斯卡咖啡館?”

“好的。”我說。

“回去睡會兒吧,”她說,“明天你醒來后可能對一切的看法又不一樣了。明天見。”

“謝謝你。”我說。

“沒事,”她說,“晚安。”

“晚安。”我說,話音未落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在睡夢里,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強。我在夢里感覺到了,它很快就掌控了我的夢境,而我卻沒有醒來。有很長的時間,這種惡心感就像某個我想要逃離的地方,但卻不斷被拉回去。它沒有名字,也沒有什么具體細節(jié),只是我想擺脫的東西。慢慢地,一些念頭開始摻雜進來,我很惡心,我為什么會惡心,我在這些念頭里滑進又滑出,這些念頭既說不上是我的,也不能說不是我的,直到我突然確定它們是我的,然后睜開了眼睛。

感覺最輕微的動作也會讓我嘔吐。

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等它平復(fù)下去。但最后還是無法忍受,我飛快起身沖進浴室,跪在馬桶前,讓所有東西涌出來。

之后我刷了牙,洗了個時間很長的澡,然后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給高特發(fā)短信說一切都好,并提醒他孩子們應(yīng)該帶什么,以及他必須記得支付的賬單。

媽媽是對的:現(xiàn)在一切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我給她發(fā)短信說沖突已經(jīng)緩解了,為昨天這么晚打電話向她道歉,也不需要見面吃午飯了。

你說的我一點也不信,她回道,不過,就當我想見你如何?十二點半見。

她真煩人,我想,尤其是當她以為自己看穿了什么的時候,她通常的確是對的。我以前總是跟她作對。即使明知是幻覺,也要堅持抱著不放,只因為她戳破了那些幻覺。

如你所愿,我回答道。能見到你挺好!

我刪掉了感嘆號,它讓這條消息過分歡快了。刪掉顯得有分寸一些,幾乎是威脅性的,更接近我的真實感受。

如你所愿,很高興能見到你。

她沒再回復(fù),我打電話給卡琳,說我病了,今天不去辦公室,但我會盡量在家工作。這不是撒謊,畢竟我剛吐過。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坐在小桌前回復(fù)電子郵件,把次日的葬禮事宜過了一遍,繼續(xù)與埃蘭德討論《利未記》的翻譯,與哈拉爾討論《以西結(jié)書》,某幾個問題上我們分歧很大,幾乎接近沖突的地步。

十二點我退了房,拉著箱子走上街。天空多云但很亮,云層像牛奶一樣白,空氣溫暖而悶熱。那些在雨中顯得灰暗單調(diào)的磚砌建筑,此時每一處細微的差異都格外醒目。我抬頭仰望天空。兩只鳥在高處盤旋,它們的翅膀展開,一動不動。是猛禽,但我分不清是哪一種。也許是鷹。但鷹不會飛到城市的上空吧?

我來到人山人海的托加曼尼根廣場,向拐角處的書店走去。我不想坐著等她,寧愿遲到幾分鐘。

在書店外面,幾個工人站在一個封住的洞口周圍抽煙。他們的橙色工作服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反射著光線,看起來像是飄浮在空中,仿佛穿著它們的人只是附屬品。

進了店里,我先看了一下新書書架,然后走到小小的哲學區(qū)。雖然不常見,但這里有時候會有些有意思的書。

我抽出一本書,書名很吸引人。約翰·杜威的《經(jīng)驗與自然》[6],我聽說過但沒讀過。

我隨手翻到一頁。

我們用復(fù)雜性代替了迷信。書上寫道,但是,這種復(fù)雜性往往是非理性的,并且與它所取代的迷信一樣都為語言所左右。

我把書翻過來,看了下封底的簡介。它寫于1925年。也可以說,寫于我們這一代的世界開始之前。

他說的復(fù)雜性是什么意思?

我拿著書到收銀臺刷卡付了錢,把書放進包里就出去了。還有十分鐘,走到咖啡廳要五分鐘,但一定要晚到一點這事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這只是我十幾歲時殘留的愚蠢的條件反射。


我剛在咖啡館外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媽媽就在小廣場的盡頭出現(xiàn)了。我可以在任何人群里、隔著任意距離認出她。她很瘦,身姿挺拔,顯得比實際上更高,但最有特點的是她的頭部姿態(tài),總是微微向后仰著,給人一種優(yōu)越或傲慢之感,讓人隱隱聯(lián)想到某些鳥類。她的頭發(fā)是紅色的,皮膚蒼白,長著雀斑,小時候我以為那些長著紅頭發(fā)和雀斑的人屬于一個單獨的種族,而我無比希望自己也屬于這個種族,因為這樣就意味著我和她也是一起的,而不只是她和埃里克。

她走近來,穿著淺棕色燈芯絨長褲、白色襯衣和墨綠色外套,這些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嗨,媽媽,”我給了她一個擁抱,“你看起來好極了。”

“謝謝,”她說,“我們坐外面嗎?”

“可以嗎?至少現(xiàn)在還挺暖和的。”

她點點頭坐下來。

我們座位旁邊的樹下有黃色的落葉,我抬頭看了看。這是一棵栗樹,看起來不太健康,枝葉稀疏,葉片細小干枯。所以并不是秋天來了,只是這棵樹病了。

媽媽揮手召喚侍者,他正在收拾一張靠墻的桌子。

“這一向還好嗎?”我問。

她看著我。

“我想該由我來問你這個問題,”她說,“不過都還挺好的。大家度完假都回來上班了。米卡爾還在度假屋沒回來。”

在她背后,侍者端著一個放滿瓷杯和玻璃杯的托盤走進咖啡館。

“他現(xiàn)在在那兒干嗎?”我問。

“釣魚,然后閱讀。”

“他喜歡退休生活?”

“他討厭退休。所以他現(xiàn)在還在度假屋,我想,這樣他就能假裝還在度假。不過他喜歡讀書。現(xiàn)在他有時間了。”

她轉(zhuǎn)身。

“他去哪兒了,那邊那個人?”

“他拿著一個托盤進去了。肯定馬上就出來了。”

媽媽看向外面的廣場,它已經(jīng)縮窄成一條兩邊都是商店的街道。然后她看向磚砌教堂,它在所有白色木質(zhì)建筑之中顯得如此沉重和堅固。那些灰色磚墻有一絲發(fā)綠。就好像它矗立在森林里一樣,我想,想象著它坐落在高聳入云的云杉樹和倒塌的樹干之間,旁邊是雜草叢生的巨石和長滿苔蘚的巖坡,遠處還有幾座山丘。

基督在森林中漫步。

媽媽把她一直放在膝上的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所以,卡特琳,”她看著我說道,“昨天你很崩潰。”

“昨天是的,”我說,“但現(xiàn)在完全沒事了。很抱歉給你打了電話。其實本來不用的。”

“你在自己的城市住酒店?”

“是的。”

“為什么?”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低下了頭。我并不想對她明說些什么,同時我也想讓她知情。

我看向她笑了笑。

“我根本不知道,”我說,“完全是沖動行為。”

侍者在門口出現(xiàn)了,他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從一張空桌上取了兩份菜單,在我們面前停下。

“今天例湯是什么?”媽媽問。

“法式洋蔥湯。”他說。

“我上次來這里也是這個湯。”她說。

“那么,您喜歡它嗎?”他說。

“是的,”她說,“但這不是重點。如果你們每天的湯都是一樣的,那就不能叫今日例湯。今日表示是當天的一道新菜。”

侍者微笑著,沒說什么。

“我要一份希臘乳酪派。”我說。

“那我要份愷撒沙拉。”媽媽說。

侍者離開了,我們靜靜地坐著。遠處有張桌子上的食物還沒有清理,兩只小麻雀落在上面。一雙細腳跳來跳去,啄食著吃了一半的面包片。

“高特出軌了?”媽媽說。

“天啊,沒有!”我說。

“那么你呢?”

“媽媽。你了解我啊,不至于說這個話。”

“我了解你什么?”她說,“你半夜哭著打電話,說不知道要不要離婚。第二天你說沒事了,一切都很好。你要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說。

“你和高特之間情況不太好。”她說。

“其實也不是太差,”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沒有張力,沒有好奇,我們幾乎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我們唯一能聊的就是孩子們。昨天我第一次明白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在飛機上突然意識到我不想回家。”

“經(jīng)過二十年還保持張力的婚姻并不多。”

“我知道,”我說。“我應(yīng)該能扛下去。”

我們頭頂上有什么東西呼嘯而過。我抬頭看到它來勢洶洶,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那是一只很大的猛禽。它俯沖到隔壁的桌子上擄走了一只小鳥,翅膀拍了幾下,然后升到屋頂上方消失了。

“你看見了嗎?”我說,“就在市中心?”

媽媽點點頭。

“這還真是有點看頭。”她說。

“那是什么?海鷹?”

“我不知道。最有可能是鷹。米卡爾可懂這些了。”

“我完全懵了,”我說,“它就那樣把它抓走了。”

媽媽點燃了一支香煙,跟往常一樣用另一只手托著肘部。

“你找個情人如何?”她說。

我看著她。

“這是個玩笑嗎?”

“完全不是。這是一個針對具體問題的實際解決方案。你缺少張力,也找不到人分享共同的興趣,同時你又想保住家庭。那就只有一條路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這么建議。”我說。

“你可以相信我真是這么想的。但這是你的生活。”

“我是個牧師。”

“這種事肯定要保密,是不是牧師都一樣。”她說。

“不,你不明白。這并不是別人能不能發(fā)現(xiàn)的問題,問題在于這件事本身不道德,在于這種做法本身是錯的。”

媽媽點點頭。

“我聽到你說的話了。”她說著,把手覆在我的手上,一小會兒。

我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扭過頭去。幸運的是,侍者就在這時端著滿滿的托盤出現(xiàn)了,接下來的幾秒鐘,一切只關(guān)于他放在我們面前桌上的食物了。

她顯然看到了。但她假裝沒有,這讓我很高興。


我回家時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我等他們回家時收拾好了行李箱,把臟碗碟放進洗碗機,洗完后把干凈餐具放回去。彼得和瑪麗上同一家學校,就在一公里外,他們上學放學都是自己來回。

把這些活干完后,我端著一杯咖啡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窗外支離破碎的城郊風光。

媽媽會說,道德是一種相對的事物,而非絕對的,它受社會和歷史條件的影響。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是絕對的,也許除了對理性的信仰。

她身上透著一股凜冽之氣。

總是這樣。

有多少次我想知道做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是什么感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多少次我想知道她對我的看法。

我起身進了書房,站在窗前望望有沒有孩子們的身影。

沒看到孩子們,倒是看到高特開著他那紅色的大眾波羅車上了坡。我后退了幾步,放下杯子,走進浴室,開始給浴缸放水。我不想在沒有孩子在場的情況下單獨和他相處。

我站在地板上,正要把上衣脫過頭頂時,我改了主意。為什么我要避開他?我沒什么需要隱瞞的。我沒做錯任何事。

我關(guān)掉水龍頭,用發(fā)刷把頭發(fā)梳通梳順,然后下樓去見他。

他提著他那個棕色的包從走廊進來。

“嗨,”我說,“你想喝咖啡嗎?我剛煮了一壺。”

“你這就回家了嗎?”他說,“我以為你還在上班?”

“我想你們了。”我說。

他走過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那么來杯咖啡?”我說。

“好的,謝謝。”他說,但還站在原地。我正要轉(zhuǎn)身的時候他說:“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我說。

“你有沒有出軌?”

我的臉燒了起來。但我接住了他的視線。

“我不敢相信你會這樣問,”我說,“你不再信任我了?”

“有沒有?”他說。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說。

他嘆了口氣。

“所以你出軌了。”他說。

我什么也沒說,走到廚房料理臺邊,從櫥柜里拿出兩個杯子,倒上咖啡。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向后倒在靠背上,眼睛盯著天花板。

“你為什么不信我?”我說,將杯子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沒有看我。

“你剛剛承認你出軌了。”他說。

“我沒有,”我說,“我只是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你為什么不想回答?好,讓我來告訴你。因為你不想說謊。”

“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說,“你把我想得很不堪。你可以這么想。但別指望我去確認或否定你那些疑神疑鬼。”

“我問你時你臉紅了。”

“我生氣了。”

“那你為什么不能直接說你沒出軌?”

“這個問題不值得回答,高特。”

“是嗎?”

“是的。”

“你住哪家酒店?”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

“你連這個也不想說嗎?”

“不想,你要這么問我就不想回答了。”

玄關(guān)處大門打開了,接著就是腳步聲和一陣窸窸窣窣。

“我就說,”我聽到瑪麗說,“媽媽家里呢。”

我走過去打開了門。

“媽媽!”瑪麗叫起來,抱住了我的腰。

“你好,我的小姑娘,”我吻了吻她的頭,“嗨,彼得,我能也抱抱你嗎?”

“可以。”他說。瑪麗松了手,我用雙臂摟住他。

“你們都還好嗎?”我說。

“是的。”瑪麗說,她已經(jīng)走去客廳了。

“你呢,彼得?”

“還行。”他說。


高特做晚飯,彼得坐在廚房料理臺邊做作業(yè),我則去給瑪麗洗澡。克里特島之行后,她每天都嘮叨著要去游泳館,假使我們?nèi)ゲ涣耍丛杈统蔀闈M足她想要被水包圍的渴望的次選。她脫下衣服,在水流還沒蓋過浴缸底之前就已經(jīng)爬了進去。我坐在浴缸邊上,遞給她不同的道具和玩具,她一個個嘗試著。她臉沖下戴著潛水面具躺在水底,通氣管里傳來空洞而奇異的呼吸聲,然后她又坐了起來,玩她的塑料小狗,或是戴上護目鏡,試圖在幾乎和她身高一樣長的浴缸里游泳。

和她在一起很好玩,我完全沒想過和高特的爭執(zhí)。

洗完擦干,她披著一條大毛巾大步走進自己的房間,很快就挑出衣服穿好了,我只幫了一點點。

樓下彌漫著洋蔥和煎豬排的味道。要是平日里的話我會問高特,我們能不能就吃煎好的豬排,而不是像他習慣的那樣,把它們再浸在棕色醬汁里,那是他小時候他媽媽的做法。但只要看一眼他站在爐子前攪打醬汁的樣子,就足以知道他正把自己關(guān)閉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當他處于這個狀態(tài)時,最無傷大雅的問題也是一種挑釁。

我不必為此擔心,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彼得坐著看書,一只手拿著筆,另一只手支著頭,胳膊肘擱在書邊的桌面上。高特去櫥柜里拿東西,回去的時候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他抬起頭對他父親微笑。

“你在讀什么?”我問,在他旁邊坐下。

“自然科學。”他說。

“關(guān)于什么?”

“我們要收集關(guān)于一種已滅絕動物的信息,然后寫下它是怎么生活的。”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說,“你選了哪種動物?”

“我還不知道。所以我在讀這本書。”

“恐龍?”

他嘆了口氣。

“媽媽,這有點太明顯了,不是嗎。”他說。

“我的聰明寶貝。”我說著站了起來,然后走向高特。

“什么時候吃晚飯?”

“十分鐘后。”他說。

“那我來擺餐具。”我說。

“去擺吧。”他說。

我們圍在桌邊吃飯時高特什么也沒說。我試著緩和氣氛,跟彼得問東問西,他都是低著頭簡短作答。只有瑪麗喜歡聊天。

“我可以吃這個白的嗎?”她說,用刀指著豬排外沿厚厚的肥肉。

“可以,”我說,“但我想你不會覺得好吃的。你想嘗嘗嗎?”

她搖搖頭,“你能把它切下來嗎?”

我靠過去切掉那條肥肉。

“我不想讓它待在我的盤子里,”她說,“它看起來像個動物。”

“那就是一個動物。”彼得說。

“放在盤子邊上吧。”我說。

“不!”她說。

“那是你那份里的,”我說,“我不會吃的。”

“給我吧。”高特說著把肥肉條放到自己的盤子里。

我看著他,但他沒有回應(yīng)我的目光。

行吧,我想。那我就懶得再試了。

晚餐剩下的時間在沉默中度過。之后彼得和瑪麗進了各自的房間,我洗碗,高特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等洗碗機啟動,燉鍋煎鍋都擦洗干凈放好后,我給自己做了杯咖啡,然后走進了書房。

我順手翻著剛買的那本書,但既沒法集中注意力,也沒法對書的內(nèi)容產(chǎn)生興趣。

在我們結(jié)婚之后,高特曾經(jīng)愛上過別人。他從沒有說起過這件事,但我了解他,我能察覺到變化。他的班里曾經(jīng)有個師范學生來實習過幾周。開始幾天他聊起過她,關(guān)于她是什么樣的人,她擅長和不擅長做的事情,她做了什么東西。之后他就不再提起她。他開始在回家后把手機關(guān)機,身上好似有什么在發(fā)光。這光芒如此強烈,他幾乎無法將其隱藏,即使是跟我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會突然間興奮不已。

我什么都沒說。如果他想為了一個二十五歲的人放棄我們共同擁有的一切,那他也不值得我與之共度一生,就這么簡單。

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初他身上的光芒和現(xiàn)在他身上的痛苦同樣明顯,也一樣無法對我隱藏。

但是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以為這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客廳里的電視被打開了。

我從包里拿出蘋果電腦,放在桌子上,插上插頭。

我注意到埃蘭德昨天晚上發(fā)來一份新樣稿,從《利未記》的開頭開始。盡管我知道里面不可能有什么東西吸引我,我還是打開了文件,看看他做了什么。

我沒法忍受坐在這里裝模作樣了。

就像我是自己家里的一個囚犯。

我站起身來走了出去。當我經(jīng)過沙發(fā),瑪麗坐在高特懷里看電視,我說我出去走走。

“這都幾點了?”高特說。“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想出去。”

“在孩子們上床睡覺之前回家就好。”他說。

“你在家,不是嗎?”我說。

他沒回答,我關(guān)上身后玄關(guān)的門,穿上鞋子,套了一件薄外套,坐進車里,發(fā)動引擎,穿過這個小區(qū),駛上主干道。我不知道要去哪兒。我隨機右轉(zhuǎn),朝市區(qū)開去,在索雷海姆灣左轉(zhuǎn),駛向拉克瑟港。到了隧道和大橋之間的環(huán)島,我選擇了隧道,在隧道的另一邊,我決定開車出海。

路越來越窄,植被越來越低矮,在遠處的丘陵地帶上就只剩下青草和苔蘚,直到大海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漆黑無垠。

我把車停在碼頭上,關(guān)掉引擎,留下亮著的車燈。兩道光柱在黑暗中各自開辟出一條隧道,而雨水又在其中打出數(shù)百條裂縫。拍打在沙灘上的海浪并不急促,只是轟鳴不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分崩離析。

我雙手合十,低下了頭。

“上帝,我需要您,”我說,“幫我。現(xiàn)在就幫幫我。”


當我回家時,高特已經(jīng)睡了,也可能是裝的。我盡可能安靜地脫下衣服,躬身遮住手機,免得設(shè)鬧鐘時屏幕的亮光把他驚醒。

我得五點起床。

鬧鐘仿佛下一刻就響了。我忍住按下鬧鐘的誘惑,起身把衣服拿到外面,以免穿衣服時吵醒他。我其實更樂意直接去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但我不能再把孩子們留給高特一個人照顧,所以我下樓去廚房,打開了咖啡機。

天空湛藍,沒有一絲云彩,陽光灑在廚房的地板上。鳥兒在窗外鳴叫,我打開窗戶。羽毛球網(wǎng)旁邊的草地上倒著一只靴子,旁邊有一個塑料碗,應(yīng)該是我媽媽和哥哥一家人上個周末來做客,我們坐在外面吃冰淇淋和蛋糕時忘在那兒的。

我想,并不是光線充滿了花園,而是恰恰相反,它清空了花園中的黑暗,同時也清除掉了意義。

這世間的空虛。

但我知道我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意義是來自我們自身的東西。意義是我們賦予世界,而不是我們從世界中獲取的東西。我把水槽里的盤子放進洗碗機,擦干臺面,把抹布搭在水龍頭上。然后我倒了一杯咖啡,拿著杯子進了書房,坐下來再次打開埃蘭德寄來的文檔。

我盡可能慢地讀完了這段文字。

如果他的供物是一只山羊,要把它帶到主的面前,在會幕門口將其宰殺。亞倫的子孫要把血灑在壇的四周。從祭物中,他要把那覆蓋內(nèi)臟的脂油和內(nèi)臟所有的脂油,并兩個腎連同腎上的脂油,和肝的附屬物一同取出,獻在耶和華面前為祭。亞倫的子孫要把這些在壇上燒化成煙,這是獻給耶和華為馨香的火祭。這是獻給耶和華的火祭中,羊的供物。脂油都是耶和華的。這是你們世世代代永遠的定例,凡住在你們中間的人,都不可吃脂油和血。

我喝了一口咖啡,又讀了一遍,還是以那樣極慢的速度。

我不喜歡“主的面前”這個說法,但我們得到指示必須這么用,這屬于現(xiàn)代的用法疇,所以也沒辦法。但是之前的譯法“為主所睹”更好,“主的面前”過于接近“人”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為主所睹”是對希伯來語lifney一詞的合理解釋,嚴格來說這個詞的意思是“在……之前”,并且與“臉(face)”一詞來自同一詞根(panav),而除了喜愛燔祭的氣味,余下的文本中必然也有許多耶和華人性化的細節(jié)。有個判斷規(guī)則是,主的形象越人性化,經(jīng)文就越古老。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面前”比“所睹”更好,因為它更人性化;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所睹”更好,因為它更古老。

但是馨香?

是不是有點太典雅、太文縐縐了?

校正文字并非我分內(nèi)的事,但語言和神學幾乎無法拆開,所以我也一直在做。

這是一份奉獻,其香味使主愜意。我寫道,想看看這個表達如何。

也沒好多少,但我還是寫了一張便簽提醒埃蘭德。必須要不斷提醒他,這些經(jīng)文的語言是單純而具體的,幾乎不包含任何抽象的東西,只有身體和動作,即使在《利未記》記錄的法律和禁令里也是如此。內(nèi)臟、腎臟、臀部肌肉、脂肪和血:這就是規(guī)律。

難怪諾斯底(靈智)教派會認為這些經(jīng)文中的主實際上是魔,世界是魔創(chuàng)造的,我們敬拜上帝,實際上是在敬拜魔。

想象一下如果我在布道時提到這個。

我微笑起來。

就算在今時今日這也會成為頭條新聞。

當然,其他我無法提及或討論的有趣的事情還有許多。教會和會眾不是嘗試各種想法和觀點的地方,也不是通過質(zhì)疑來改變現(xiàn)有觀念、使之煥發(fā)新生的地方。信仰的本質(zhì)在于它是真實的,而真實的本質(zhì)在于它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真實是絕對的。我曾經(jīng)認為,它必如此,它必如生命一樣脆弱。同時《圣經(jīng)》是如此復(fù)雜,它包含如此多相互沖突的聲音和理解模式,以至于神學最重要的任務(wù)是讓它們聯(lián)合起來表達一種同一性,而要實現(xiàn)這一點,只能緘口不提,按下不表,若無其事。《舊約》中最著名的經(jīng)文之一是亞伯拉罕被要求將他的兒子以撒獻給上帝的故事,亞伯拉罕不加質(zhì)疑地照做,而如果上帝沒有干預(yù)并阻止,他肯定會完成這一獻祭,最后他代之以一只羔羊作為犧牲。《舊約》中還有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故事,就是關(guān)于耶弗他的敘述。他向耶和華許下誓言:如果能在戰(zhàn)斗中擊敗亞捫族,他將獻上回家后他所遇到的第一個人。他成功地打敗了亞捫族,征服了二十座城市,當他回家時,他所遇到的第一個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兒。她出來迎接他,為他慶祝。她是他唯一的孩子。耶弗他在絕望中撕裂了自己的衣服,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向主許下了無法收回的承諾。她說,你已經(jīng)對主許下諾言,就照你的諾言處置我吧。但求你允許我兩個月的自由,與同伴到山上為我的童貞哭泣。兩個月之后,耶弗他將她獻給耶和華,耶和華并未像他阻止亞伯拉罕犧牲自己的兒子那樣去阻止他。

在牧師的工作中,沒有任何場合能夠講述這個故事。如果我是學院里的神學家,或許可以就它寫些什么,在我的授課里提起它,但我不是。沒人愿意要一個宣講宗教中女性犧牲的牧師。我自己也不愿意成為這樣的牧師。如果存在所謂的女性主義神學,它就應(yīng)該在實踐中而不是在理論上展開。去與人們接觸。不是作為布道,不是作為觀念,而是慈悲。傾聽,詢問,共情,包容。就是在那兒,在我們之間的空間里,存在著上帝。這才是耶穌傳達的訊息。在上帝眼中我們都是平等的。

有很多事我是不相信的。但我相信這一點。

這是那個核心。

或者,不是核心,我一邊想,一邊抿了一口咖啡,它已經(jīng)變得微溫了。核心是堅定的、不可動搖的。

而這是一種可動的、不斷變化的東西。

或者確切地說,不是一直在變化。因為它還是它,只是不斷以新的形式出現(xiàn)在新的人群中。

我已經(jīng)向窗外眺望良久,而茫然如無所見。現(xiàn)在我的眼中好像突然一切有了模樣。干枯的草坪,白色的木柵欄,果樹,房屋的墻壁,一切都飽浸在陽光里。

色彩本身并不單獨存在,只是大腦構(gòu)建出來的東西,這是真的嗎?

一只貓出現(xiàn)在柵欄旁邊,它慢悠悠走到草坪上,躺下曬太陽。

二樓的淋浴花灑被打開了。

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個小時了?

我將電子郵件發(fā)送給埃蘭德,又新建了一個文檔,開始寫葬禮要用的發(fā)言稿。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傳來高特的腳步聲。我知道他會坐在廚房中島邊的吧臺凳上一邊吃全麥麥片,一邊用手機看新聞,然后喝上一杯咖啡。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會在客廳的寫字臺前為一天的工作做準備,然后孩子們就會醒來,接下來的一小時都將被他們占用。

我不能一輩子都躲著他,也不能再消失一晚,所以到孩子們上床睡覺時,不論清算還是和解,總要有一個結(jié)果。

八點鐘我上樓去叫孩子們起床。瑪麗高高興興地醒來,飛快穿好衣服,彼得則很抵觸,叫他起床真難。

他注意到我們之間的別扭氣氛了嗎?

他當然注意到了。

但對他影響這么大嗎?

“彼得,我的小伙子,時間不早了。”我回到他的房間時他還沒坐起來。“你還有時間吃早飯,但你現(xiàn)在必須起床了。”

他閉眼躺著。

“他還睡著呢,”我假裝自言自語,“我怎么才能讓他起床呢?也許他睡著也能走?”

“嗯。”他說。

我拉著他的手慢慢地把他拉起來。

“太神奇了。”我說。

他站在地上,眼睛還是閉著,往前伸出雙手。

“你還睡著嗎,彼得?”我說。

“嗯。”他說。

“我想知道他能不能邊睡邊穿好衣服?”

五分鐘后他和他妹妹一起坐在桌旁吃玉米脆片。也許我對他的情緒過于敏感了,我一邊想著,一邊在他上方彎下身子,臉頰貼上他的臉。

“早上好,小伙子,”我說,“你現(xiàn)在醒了嗎?”

“嗯。”他點點頭。

“我也想要抱抱!”瑪麗說。

我抱了她一下,然后在桌子另一端坐下。

“為什么爸爸不在這兒?”瑪麗說。

“他有些工作要做。”我說。

“他工作前要先工作一下。”彼得說。

瑪麗笑起來。

謝天謝地,他們都很好,兩個小家伙,當他們出去的時候我想。他們背著書包走上車道,我站在門口對他們揮手。

至于高特,那天早上我只見到了他的背影,他很快就出門了。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交換,但至少他出門前說了再見。

這天我唯一要守的約是葬禮,葬禮從十一點開始,盡管我這邊都已就緒,但高特一走我還是開車去了教堂。我喜歡待在那里,無論是在教堂本身,還是毗鄰建筑中我的小辦公室里。

下車的時候我想,今天看來是個好天氣。四下全然寂靜,空氣如此之熱,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它幾乎是可見的,就像在碎石上顫動的小圓柱。

但即使在陽光下,教堂厚重的白色墻壁也顯得格外涼爽。

我從教堂旁邊走進辦公樓,敲了敲卡琳的門,我開門時她抬頭微笑看著我。她問起研討會的情況,我剛開了個頭,一輛汽車開過來停在小禮拜堂后面。一定是殯儀館的人,我邊看表邊想。十點剛過幾分鐘。

“我去和他們聊聊,”我說,“看來這將是一場沒有親友的葬禮。”

“太可怕了,”卡琳說,“男的還是女的?”

“一個男人。”

“那么年紀很大了?”

“六十多歲。”我說。

“啊,”她說,“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置身于那么多悲傷中的。”

“就算在那兒也總是有光亮。”我笑了笑說,然后出去了。

通向側(cè)間的門敞開著。兩名殯儀館的員工弓著腰站在敞開的棺木旁邊。我以前見過他們倆好幾次,但我想不起來他們叫什么。

“你好。”我說。

他們直起身子對我點點頭。

其中一位很年輕,剛剛?cè)鲱^。他留著絡(luò)腮胡子,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但白襯衫和黑西裝又把這種外表上的隨意感抵消了一部分。另一位年近六十,腦袋很大,面色沉重。論年齡他們可能是父子,但他們體格差異太大,不太有這種可能。

“關(guān)于他的信息你還能找到更多嗎?”年長的人問。

“很不幸,”我說,“只有出生地和日期,還有住址。你們呢?”

“沒有,”年輕人說,“什么都找不到。沒有親戚,沒有朋友。”

“同事呢?”

“也沒有。他自己開了間公司,但他到底在經(jīng)營什么,也不得而知。”

“這是最凄涼的事了,”我說著走進了房間,“我是說,下葬時孤零零的。那你們都會在吧?”

他們點點頭,我低頭看向棺材。

好像大腦里的血液瞬間全部消失了。

我認得那張臉。

是電梯里的那個男人。那個在到達大廳里糾纏我的人。

但這不可能啊。

這不可能。

死亡是十天前登記的。葬禮是一周前預(yù)約的。

“你還好嗎?”年輕的殯葬人員問道。

“你認識他嗎?”年長的說。

“不,”我說,“我不認識。”


[4]Being There,1979年的美國諷刺喜劇電影。

[5]Das Stunden-Buch,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1899—1903年間完成的詩集,首次出版于1905年。

[6]Experience and Nature,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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