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星
-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23142字
- 2025-04-29 15:15:55
第一天
阿爾內
那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想到夜幕從海上落下時男孩們正安睡于我身后的房子里,它如此溫存安詳,以至于我在它到來后并未任其消逝,而是試著緊握它,捉摸著其中蘊含的美好。
我們幾小時前剛把網下到海里,所以他們手上一定還有鹽味,我想。我并沒有叮囑過他們,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去洗手。他們恨不得一頭睡過去,從醒著到睡下之間的過渡越短越好;頂多就是把衣服從身上扯下,躺進被子里然后合上眼,假使我不插手,不要求他們一定要刷牙,洗臉,把脫下來的衣服放在凳子上的話,他們肯定連燈都懶得關。
今天晚上我什么也沒說,而他們也就這樣鉆上床,有如某種長手長腳、皮毛光滑的動物。
但這并不是讓那個念頭特別美好的點。
那個點應該是完全不理會他們而自顧自落下的夜幕。是他們睡下了,而日光在他們房間外的樹叢和樹林地面上逐漸消失,還有那么一剎那它在天際微微一閃才黑下來,而天地間唯一的光是月亮散布出來的,被這港灣水面映照著,如幽靈般。
是了,就是它。
從沒有什么東西為誰停下,一切都延綿繼續,日轉成夜,夜轉為日,夏轉為秋,秋轉為冬,一年接著一年,而他們就在這其中,就在此時,他們躺著,在床上睡得香甜。就好像世界是他們前來造訪的一個空間。
樹叢另一邊,桅桿頂端的數盞紅色信號燈在黑暗里眨著眼。在那之下是那些度假屋亮著的燈。我喝了一口酒,微微搖著酒瓶,四下太黑,看不見瓶子里還剩多少。應該不到半瓶了。
我小時候最喜歡七月。這并不奇怪,這是最孩子氣也是最單純的月份,日頭很長,滿滿的陽光和熱力。到我十幾歲時秋天就為我所喜,這陰晦和多雨,也許因為它給生活披上了一層我以為頗浪漫且能讓我感到升華的肅穆。童年是能追逐嬉戲、天然在此的一段時光,青年則是對死亡那神秘沼澤的發現。
現在我最愛八月。這完全沒什么出奇的:我已置身人生中期,此處諸事圓滿,在這緩緩上升的充盈停滯里,距開始虧缺只隔須臾,隨后即將融入一段同樣緩慢的下坡路程。
哦,八月,你的晦暗,你的熾熱,你的甜李子,你烤得枯焦的草坪!哦,八月,你那已被死神打上了標記的蝴蝶們和那些飲蜜如醉如狂的黃蜂!
風從山坡上吹來,越拂越高,我聽見了風,感覺到它吹著我的皮膚,隨后我頭頂的樹冠的葉子沙沙作響了一會兒,才又安靜下來。有點像一個睡著的人在安靜地躺了許久后忽地翻了一下身,你可以這么想。隨即又安靜下來。
下方的羊背石上出現了一個身影。雖然在眼下境況不可能從模糊的輪廓分辨出那人是誰,但我知道那是托芙。她朝著那滑溜溜、有著緩坡的山邊走去,走上碼頭,然后沿小徑走上山坡。沒過一會兒,我就能聽見她的腳步聲穿過花園下方那青草蔓生的山坡而來。
我坐著,一動不動。如果她還警醒的話,就能看到我,但她已經好些天都不是如此了。
“阿爾內?”她說完就停了下來,“是你在這兒嗎?”
“我在這兒,”我說,“坐在桌子旁?!?/p>
“你就這么黑乎乎地坐著?你不能點個燈嗎?”
“行,太可以了。”我說,用打火機點亮了面前桌上的油燈。燈芯燃起了一種深沉而清澈的火焰,它發出的光芒強烈得出乎意外,在這半晦暗中升起了一個光之穹頂。
“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彼f。
“你隨意,”我說,“你想來點酒嗎?”
“有我的杯子嗎?”
“這兒沒有?!?/p>
“那么反正都一樣了?!彼f完就坐到桌子另一邊的藤椅上。她穿著一條短褲和一件短上衣,腳上蹬著的橡膠雨靴長度直到她膝蓋。
她的臉一直有些圓乎乎,現在因為服藥的緣故浮腫了。
“但無論如何,我再來點兒。”我說,把酒斟入玻璃杯中?!皠偛懦鋈プ咦哌€不錯吧?”
“不錯。我邊走邊有了個新想法。所以我急著回去?!?/p>
她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動手?!?/p>
“動手干什么?”
“一組畫?!?/p>
“但已經快十一點了,”我說,“你總得睡一會兒吧。”
“我死后盡可以長眠,”她說,“這個很重要。你明天可以帶男孩子們,反正你也是在放假。你們可以去釣魚之類?!?/p>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開始關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我想,看向那外面閃著燈的桅桿。
“我們可以去?!蔽艺f。
“真好。”她說。
我目送她穿過花園朝另一端的白色客房走去。開了里面的燈,暗夜里外面樹木和灌木叢形成的一大塊濃黑中,那幾扇窗戶黃燦燦地亮起來了。
一轉眼她又出來了。短褲和大雨靴里的光腿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女孩,我想,和那緊裹著碩大身軀的上衣,以及迷離而疲憊的眼神形成的強烈對比,讓我內心突然充滿憐憫。
“我在森林里看到了三只螃蟹,”她說,在桌前站住,“我剛才回來時忘記告訴你了?!?/p>
“肯定是海鷗們把它們扔到那兒的。”我說。
“但那些是活螃蟹,”她說,“它們在樹林地上走著呢?!?/p>
“你確定嗎?我是說肯定是螃蟹嗎?也許是別的小動物呢?”
“我當然能確定,”她說,“我想也許你會想知道這個?!?/p>
她轉身走回去了,在她身后關上了門。隨即里面就響起了音樂。
我把剩下的酒斟入杯中,想著是現在去上床還是再坐一會兒。不管怎么樣我得去拿件毛衣過來,我想。
這幾天來她一直都處于亢奮狀態。畫的那些畫還是老樣子。她開始又發郵件又打電話,在臉書上寫長長的小作文,還想一下把所有事都解決,其實并沒有什么事,至少不是什么實事,把家里打理得整整齊齊,或者做某個長期項目那種實事。另一個跡象是她開始不再有什么顧忌。她上廁所也不關門,把收音機音量調到極高,根本不考慮別人,如果她做晚飯,之后廚房就像是被轟炸過一樣。
這讓我十分惱火,每件事。當她終于有些力氣了,為什么不能用在一些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上?同時她也讓我痛心,她就像一個迷失在這世間里的小女孩,不斷對自己說一切進展得多么好啊。
可是森林里的螃蟹?那能是什么呢?什么生物居然能讓她覺得是螃蟹?還是她看到的是幻覺?
我站起身時微笑了。站著把剩下的酒喝完,綿長的一大口,收起酒瓶和杯子,走進屋里。那些房間里依然殘留著白天的溫熱,感覺就好似我泡澡時溫熱的空氣包裹著我的臉頰和胳膊上赤裸的皮膚那樣。那種所有情緒都被點亮了、加強了的感覺,我忽然置身于另一種氣候元素中。
我把空瓶放進柜子底部和其他空酒瓶放在一起,想了一秒鐘要不要把它們放進一個口袋拿到車上去以便哪一天送去垃圾回收站,因為我忽然從別人的眼光里看到了瓶子的數量,但是就算這樣也無須馬上轉移它們,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明天也可以的,我想,在水龍頭下沖杯子,用手指抹擦杯底和杯緣,用廚房手巾擦干,放回洗碗機上的擱板架子上。
就這樣。
一只極小的蜘蛛正要順著架子底部的一根絲往下。它沒比一粒面包屑大多少,但是看起來對它要干的事胸有成竹。它在距離料理臺面還有二十厘米時停了下來,吊在空中晃悠著。
就在這時房子里的某扇窗發出砰砰聲,一次又一次。聽起來應該是在浴室,我走了過去。沒錯,那扇窗是打開的,跟隨那漸起的風拍擊著,現在它悶聲撞向外墻,而窗簾在那開口處撲打著。我把窗簾拉進來,關上了窗戶,隨后站在鏡前開始刷牙。我沒過腦子就拉起T恤看著肚子,我已經沒法把它和自己聯系在一起了;它不屬于我自我感覺里的那個人。我不具備要擺脫它所需要的東西,因為即使我每天把這事兒想好幾遍,在想我得開始節食、跑步和游泳,可我從未行動。所以現在問題是,能不能把這個變成某種好事?
人能犯的最大的傻,就是試圖遮掩肥胖,穿上大襯衫和肥褲子,以為只要衣服不被繃開,就不會引人注意。而這時人們看到的,是一個以自身為恥的胖子。這比一個單純的胖子更糟,因為這就讓人靠近某些讓人不自在的個人的、私密的東西。
我把牙膏吐到水槽里,就著水龍頭里的水漱了漱口,把牙刷放回到架子上的玻璃杯里。
難道大個子不是更有男人味嗎?有點分量不是更具雄風嗎?
花園里的枝枝葉葉在咆哮,老房子墻壁不時噼啪作響,那是狂風在吹打著它們。馬上要下雨了,我想,然后走進客廳關掉燈,上樓,往男孩們的房間里看了一眼。室內還暖烘烘的,因為整個下午都艷陽高照,他們都躺在被子上,阿斯勒雙手雙腿蜷著,沐浴在頂燈灑下的光里。
他們睡覺時就更相像了,因為他們之間存在的許多差異是他們自己所形成的維護的,他們做各種事的方式,梗著脖子,擰頭的樣子,打的手勢,皺眉的樣子,或者他們說話的方式,聲音的微妙差別,提出問題時的語調升降?,F在他們就只有身體和面孔,在這兩方面他們簡直一模一樣。
我仍然還沒習慣這個場面,因為雖然對這相似性的留意自然地消失在日常生活里,它總在眼下這樣的情境下突然冒出來,我在這一刻忽然看到了他們,不是兩個個體,而是這一具身軀的兩個版本。
我把燈關了,走進房子另一頭的臥室,脫了衣服上床看書。但我喝得有點多了,所以看了幾行后我就合上書關了燈。不是因為我醉了,書上的句子和意思并沒有飄來飄去,而更多是因為酒精軟化了意志,削弱了它,讓它幾乎無法調動閱讀小說所需要的那一點點心力。
閉上眼躺著就好多了,就讓思緒滑入它想去的地方,在柔軟和黑暗里。
白天的時候我的內心籠罩著某種堅硬的、棱角分明的東西,它是干澀的、貧瘠的,是一種“否定”的王國,很多事都是關于退卻。這酒灌滿了它;那堅硬和棱角并沒有消失,但它不再是全部了。就像海水退下時的羊背石,海藻躺在那兒,被太陽曬干,而水又漲起來時那海藻的感覺!當它注意到那咸的寒冷的將它托起,當它在這美妙的、賦予生命之物中來回擺動,每一處表面重新柔軟濕潤起來……
當我剛好到達意識外的那個地帶時,就是在睡眠最終站住了腳跟之前人們會滑進滑出的那個地帶時,我想我聽到了雨滴打在窗子和屋頂上的聲音,就好像是花園里樹木和灌木持續不斷的沙沙響聲的背景音,遠處下方港灣里海浪在咆哮。
我被托芙的喊聲叫醒。
“阿爾內!”她喊道。“阿爾內,你快來啊!”
我坐了起來。她站在下面玄關里,我的第一反應是希望她別叫那么高聲,男孩們可能會醒來。
“出事了,”她喊道,“快來!”
“我來了?!蔽艺f,穿上襯衫走下樓梯。
她穿著短褲和雨靴站在門口。她哭了。
“怎么了?”我說。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托芙,”我說,“出什么事了?”
她示意我跟她走。我們走到客房那邊,穿過走廊進入客廳。
小貓們中的一只躺在那里的地板上,毛茸茸的很漂亮。但它一動不動地躺著,當我走近它時,我看到它躺在一小灘血泊中。
它還活著,我意識到,因為它的一個腳掌還在動彈。
另一只小貓站在一邊,看著它。
“我沒看到它,”托芙說,“我踩到它了。我真是太傷心了?!?/p>
我看著她,然后在小貓前面蹲下。血從它的嘴部和耳朵里流出來,它閉眼躺著,而那腳掌還在刮著地板。
“你能做點什么嗎?”她說,“明天一早我們能帶它去看獸醫嗎?”
“我們必須結束它的生命,”我說著站了起來,“我去拿個錘子之類的?!?/p>
“別用錘子,好嗎?!彼f。
“沒有別的選擇?!蔽艺f完就去了另一棟房子的廚房。我之前沒殺過任何動物,事實上我甚至無法殺死一條魚,當我打開一個抽屜拿出錘子時,我感到惡心。
回到客房,小貓的頭微微轉了個角度,眼睛依舊閉著。小小的身軀發出某種抽搐。我蹲在它面前,緊緊握住錘子的橡膠手柄。我敲下去時頭骨會如何碎裂的畫面充滿了我的腦海。
托芙站在房間深處隔開了一點距離看著。
小貓現在完全不動了。
我用食指在毛茸茸的額頭上輕輕撫摸。它沒有回應。
“它死了嗎?”托芙說。
“我想是的?!蔽艺f。
“我們現在要怎么辦?”她說,“我們該怎么告訴男孩們?”
“我去把它埋在花園里什么地方,”我說,“然后我們就說它不見了?!?/p>
我站起身來,意識到我只穿著內褲。
“我剛才沒看到它,”她說,“它突然就在我腳底下了?!?/p>
“沒事,”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她說。
“去找件衣服穿上,然后我去把它埋了?!?/p>
“好吧?!彼f。
“拜托你去躺下睡吧,行嗎?”我說。
“我現在睡不著了?!?/p>
“你不能試試嗎?”
她搖搖頭。
“沒有用的?!?/p>
“那么,你再吃一片藥呢?”
“沒用的。”
“行吧。”我說完就出去走進了雨里,穿過兩個屋子之間的草坪,在臥室里穿上了褲子上樓,在那工具房似的擴建部分的掛鉤上找到了雨衣,那里還有一把鐵鍬,又回到了客房。
托芙在桌邊坐著,剪著一張紅紙。在她身邊放著一張厚卡紙,她在上面粘了幾個紅色的圖形。
我讓她自己清靜待著,把鐵鍬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把死去的小貓舉到鍬上,就這樣把它抬了出去,它如休憩般躺在我面前的鐵鍬上。
樹叢的枝干在這黑暗中像桅桿一樣晃著??諝庵谐錆M雨點,被風吹打過來。我在花園一角的漿果灌木叢邊停了下來,把小貓放在地上,將鐵鍬插進那一層樹皮屑和泥土。當幾分鐘后坑挖好時,我的頭發濕透了,手也冰涼。
小貓還是暖和的,我放下它的時候感到這一點。
這怎么可能?
我開始鏟土蓋在上面。當土拋到它的身體上,它身上閃過一陣抽搐。
它還活著嗎?
這一定是尸體痙攣,我想,接著鏟土直到它完全被土蓋住。然后我把頂上那層土拍了拍,又撒了一些樹皮上去,這樣就算男孩們早上起來經過這里也不會引發好奇心。
我把那件水汪汪亮晶晶的雨衣掛在掛鉤上,洗手的時候看著那被泥土染了色的水在幾秒鐘內就流向水池的下水口,我走上臥室,脫掉衣服,再次睡下。
鏟土蓋在小貓上時它應該還活著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我告訴自己那只是尸體痙攣反應也無濟于事,我幾乎能看到它睜著眼躺在土下,卻無法動彈。
我應該出去把它挖出來嗎?
它也是這世上的一個生命。
它在這里得到的是怎樣的一輩子???
在一間鋪著木地板的房里待了幾個星期,然后就進了那黑暗而寒冷的土地里,它在那兒動彈不得,只能躺在那里,直到死去,徹底孤零零地。
它這一生的意義在哪兒呢?
但去他的吧,那只是一只貓而已。就算我埋它時它還沒死,現在它無論如何已經死了。
次日早上我在樓下電視的聲音中醒來。我看到已經八點過了幾分,就坐了起來。外面全然寂靜。窗外天空是灰的,因潮濕而沉重,烏云低懸在海灣另一邊的樹上。
一層薄薄的汗水覆著我全身。但我沒心思去洗澡,而且度假的樂趣之一就是不用整天想著保持干凈。
我穿好衣服下樓去廚房,站在料理臺前喝了兩玻璃杯水。外面花園里樹木紋絲不動地矗立。那密不透風的綠葉在這鋪天蓋地的灰里閃耀著濃烈的綠色。
“你們倆餓不餓?”我喊道。沒有回答,我走進去。他們裹在各自的毯子里躺在寬大的轉角沙發上。阿斯勒雙腿抵著墻,上半身扭成一個奇怪的姿勢,這樣他就可以看電視了,而海明則趴在沙發靠背上。
“你們生病了嗎?”我說。
他們掀開羊毛毯子,也不看我。他們很清楚我不喜歡他們大白天的裹著毯子或被子躺著,他們聽到樓梯上我腳步聲時還沒從毯子里出來,已經讓我有點吃驚了。
“你倆餓嗎?”
“不是特別餓?!卑⑺估照f。
“有點兒。”海明說。
“你們得往肚子里填點吃的,”我說,“我們馬上出門,把網拉起來”
“我們一定要去嗎?”阿斯勒說。
“行了,”我說,“我們是一道去下網的呀,你們肯定也能把它們拉起來!你們得看看都打上來什么吧!”
“水里太冷了。”阿斯勒說。
“我們今天就不能放松一下嗎?”海明說。
“水里冷?”我說,“我們又不是下去游泳!”
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電視。
“聽好了,”我說。“我煎些蛋和培根,然后做熱可可,好嗎?然后我們開車出去把網拉起來,今天剩下的時間你們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就這么一言為定?”
“好吧?!卑⑺估照f。
“海明?”
“行吧,行吧?!?/p>
當我回到廚房時,頭天晚上發生的事顯得奇異的遙遠,就好像它們屬于另一個迥異于我當下所處的現實。黑暗、風、雨、托芙的痛苦、死去的小貓、地板上的血、鐵鍬、泥土、那個可能活埋了小貓的墳墓。
再說,她現在在哪兒呢?
一股焦慮閃過我全身。我有種想跑去找她的沖動,沖過所有這些房間,可當我走到玄關,穿上鞋子準備去客房那邊時,我把腳步放得很慢,我不想男孩們留意到出了什么事。
怪得很,外面和昨天一樣暖和,盡管沒有陽光。
客房的門半開著。通常她會特別仔細地把能關的能鎖的都關起來鎖起來,她這基本上是一種恐懼癥了,安全第一,但她處在當時那種情境下,一切都反過來了。
那里的客廳空蕩蕩的。我打開臥室的門,里面也沒人。然后我上了閣樓,她一動不動躺在斜屋頂下幾張床中的一張上。
“托芙?”我說。
她沒回答。
我的心跳得有如站在危崖前。
我慢慢地朝她走去。
“托芙?”
“嗯?”她說,深深睡夢中浮起的回答。
所以平安無事!
“接著睡吧,你?!蔽艺f,拉起一件羊毛毯給她蓋上,然后又走下樓梯。桌上擺滿了粘著紅色圖形的白紙。我停下來仔細端詳著它們。
有些看起來像巖畫,原始的小船和陰莖勃起的男人,其中有幾個像馬蒂斯的舞者之環,不過他們長著動物的腿。他們中有一個是把人畫成馬,被呈現為一種獨特的生物,另一張全是狐貍,第三張乍看都是紅點,我把它拿起來時才意識到這些是瓢蟲。
這些畫底下的臺面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我想操埃吉爾”,一遍接一遍寫了三行。
哦,該死的,我想,但沒理會它,把那張有瓢蟲的卡紙蓋在上面,以防孩子們進來,然后抬頭看看閣樓上,她會不會無意中看到了我。
也許那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她是這么想的嗎?她打開了潛意識里的所有那些水龍頭?
但是埃吉爾,呵呵。
“哦,撒旦,”我對自己說,“為什么你是這么個討厭的白癡呢,托芙?”
貓血還在地板上。最好在孩子們看到之前把它弄干凈。但不是現在?,F在是雞蛋和培根、烤吐司和熱可可時間。
草坪濕漉漉地閃著光,就像一塊平鋪在樹木和花圃之間的地板。
我從冰箱里拿出做早餐需要的材料,發現雞蛋盒里只剩下一個蛋了。
我想守住給男孩子的承諾,決定騎車去商店。我本可以就讓他們這么出門,但他們可能會說他們不想出門,而我要由著他們就會顯得自己很軟弱,或者可能——如果我不由著他們——為了不丟臉我就必須強迫他們,這樣就會產生一種局面,而這局面會持續影響情緒達幾小時,也許一整天。而這不值得。尤其在我們之后還要去釣魚的情況下。
我進去找他們。
“我下去商店一趟。”我說。
“媽媽在哪兒?”阿斯勒說。
“她還在睡,”我說,“商店里有什么你想要的嗎?除了冰淇淋以外?”
“對,冰淇淋!”海明說。
“那絕不可能,”我說,“橙汁怎么樣?”
他們沒吱聲。
“行吧。我馬上就回來?!蔽艺f著走到玄關,穿上鞋子和外套,從儲物間里拿出自行車推了出去。
我們的房子在一條礫石路的盡頭。也就是說,這條路繼續往林子里去,但在林子里的部分更接近于一條小徑,車基本不能通行。那里面深處的是克里斯滕的房子,一個上了年紀的性情中人,他一直是一個人住,把孤獨變成了一種藝術:他房子里的一切都是他親手造的,甚至包括那條他用來釣魚的船。
沿著路另一邊有幾棟我們這一類房子,其中大部分只在夏天以及假期有人住。住那里的人大多數我都認識,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一位打過交道了。根據他們屋子外空蕩蕩的車位可知,現在他們大多都已返家了。
路上諸多坑洞和凹陷里灌滿了雨水,小小的黃色小泥洼讓我想起八十年代,那時這些小水洼在春秋兩季隨處可見,現在則基本絕跡了。礫石,潮濕又看著柔軟,有些地方像銀子一樣閃閃發光,在道路蜿蜒而過的泛紅山巖和綠色針葉樹之間。
我希望當她醒來時一切都過去了,那驅使著她的東西。
還是這一切本來是我造成的?
再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完全失控,最終不得不入院。
在它之上有些確定的東西,一些能著手的、具體的東西。這就很好。因為這個問題往往是關于邊界。她的,我的,孩子們的邊界。總是無法判斷發病是從何時開始,因為它潛來時那么慢,從喜悅和欣快狀態里就滑入某種把她從我們身邊帶離得越來越遠的東西,而我們也一道被帶走了,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那些在外界看來不可接受的東西,因為我們不在外界,而是在內部,在這里邊界被改變得如此之慢以至于我們壓根沒留意到。
這也因為我為她打著掩護,屏蔽了孩子們,也屏蔽了外面的世界。
而她入院時,人們就忽然能看到她有多瘋,我要獨自承擔的事有那么多。
我騎車經過兩塊緊貼道路兩邊拔地而起的山巖,小時候這里總讓我覺得自己是在兩個島嶼之間航行的船,而當我成了一個牛哄哄的新晉大學生時,這兩塊石頭被我賜名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1]。這條路待會兒會拐個彎,陡然下坡,直通商店和游客碼頭。有次我在那個坡上從單車上摔下來,撞破了頭——那時沒人戴頭盔,我也還沒真正學會騎車——但我對此的記憶可能是錯誤的,是基于別人的告知,而不是我自己的經歷。不可能有什么確定的答案。
下坡時我輕輕捏住后剎車,回想著其他孩子高高站在上面彎腰看我,救護車已經到了,就在我此刻站著的地方,就在四十年前。
那時候這家商店已經從一家鄉下雜貨鋪變身為一家小超市然后變成現在的規模,有點像個小院,有超市、快餐店、咖啡館和紀念品售賣部。在后面是一個汽油加油泵和一個柴油加油泵,旁邊是個有淋浴間和廁所的小側屋,供開船客人使用,喚作黑礁島船塢。
我把單車在外面停好,走了進去。我拿起一個紅色購物籃,放進新鮮小餐包,還有黃油和牛奶,以及本是此行目的的雞蛋。
我去付錢時,一個穿短褲T恤、戴棒球帽的男人站在柜臺前放下要買的東西。我站在他身后,他微微地轉了轉身,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張信用卡,插入讀卡器,然后又轉了過來。
“阿爾內?”他說。
我不認識他。
“是我,你是?”我說。
“真他媽的太久沒見了。”他笑著說。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的眼睛里有點什么。
“你認不出我了嗎?”
“呃……”我說。
“特隆·歐勒。”他說。
“哦!”我說,“真看不出來!你在這里干嗎?”
“我們在那里面買了個房。我們在這里過的第一個夏天?!?/p>
他轉回身去,輸入密碼,又等了幾秒直到交易確認,走到柜臺的盡頭,開始把買的東西裝進袋子里,而我的東西還在傳送帶上。
“那你在忙什么呢?”我說。
“你是說我的工作?”他頭也不抬地說。
“是啊?!蔽艺f。
“我在休帶薪病假,”他說,“你呢?”
“我在大學。”
“教授?”他說,看著我。
我的臉熱了起來。
“還真的是?!?/p>
他笑了。
“我和你一起來過這里,記得嗎?”
我開始裝袋,他手里提著一個滿滿當當的口袋站在我旁邊。
“當然,”我說,“我們那時十歲,是吧?”
“差不多吧?!?/p>
我們走了出去,他按了一下鑰匙,停車場里一輛車閃了兩下。
“你的假還剩下很久嗎?”他說。
“這是最后一周了?!蔽艺f。
“那么找天晚上出來吧?!彼f。
“也許可以,”我說,“肯定會很開心的?!?/p>
我們握手告別,他走到車邊,我打開自行車鎖,把購物袋掛在車把上,開始走上那座陡坡。
“阿爾內?”他在我身后喊。
我轉身看見他快步走了過來。
“你得記下我的電話號碼?;蛘呶乙愕??!?/p>
“這倒是的,”我說,“也許我要你的?”
這樣更好,我就不用給他打電話了。
他報數字,我把它們輸入手機。
“得嘞,”我說,“我們再約!”
“你現在給我打個電話,我就有你的號碼了?!彼f。
“好主意。”我說,然后撥了他的電話。
我回家時男孩們看電視看得失魂落魄。托芙則不見人影。我把自行車放進儲物間,穿過處處濕光閃爍的花園,在煎鍋邊上磕了個雞蛋,看著它慢慢攤開,然后在熱量的催動下凝結成一個圓,我把牛奶倒進一個燉鍋里,切了幾片面包放進吐司機。
在暑假到來前的一個周末,特隆·歐勒和我們一起來過這兒,那一年我們還是朋友,我一直熱切期待著向他展示這里的一切。
我們偷了一點爸爸的烈酒,帶著它跑進樹林,心還怦怦跳著就在那兒灌了幾口酒,然后醉醺醺地四處晃悠。
那時我們有沒有十歲?
更像是快十二歲了,我想著,把煎鏟插入煎蛋下面,舉到盤子上方,它僵硬地躺在那塊金屬片上。
蛋黃在中心,蛋白在外圈,它像一顆有白色光環的行星。
整個過程都讓人提心吊膽。我們膽戰心驚地把酒倒進周六糖果袋的黃色塑料香蕉瓶里,膽戰心驚地站在林子里喝下去;那天晚上余下的全部時間里我們都懸著心,唯恐留下什么痕跡。
但不管爸爸還是媽媽都沒說什么,而我們周一就能在學校就這事兒吹牛了。
面包片咔嗒一聲彈出來,鍋里的牛奶開始起泡,滿是小孔眼。我把它挪到一邊,在一個玻璃杯里倒入一點可可粉和白糖,用水攪勻,將這杯濃縮物倒入那乳白色的液體中,片刻后它擴散開來,棕紅色逐漸在牛奶中稀釋開來,直到它們融為一體。
有人在房間里。
我趕緊轉身。
是海明。他光腳站著,兩臂像猿猴一樣垂在身體兩側,看著我。
“是你嗎?”我說。
“馬上開飯了嗎?”他說。
“是的。你餓了嗎?”
他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把桌子擺好?”
“媽媽在哪兒?”
“她在睡。”
“她沒有,”他說,“我看見她了。她在窗外走過去了?!?/p>
“這么說來,她應該是在早餐前出去散散步,”我說,“快點,去擺桌子吧,趕緊的!”
“那阿斯勒也要一樣干活?!?/p>
“當然?!蔽乙贿呎f著,一邊從吐司機里捏起面包片,從柜子頂部拿下面包籃,把吐司放進去,同時在窗外找尋她的身影?!澳闳ソ兴苫睢!?/p>
男孩們擺放餐具時,我煎了培根,把可可奶倒進幾個馬克杯里,拿出黃油、黃奶酪和火腿,把所有這些都放在餐桌上。
“我們不要等媽媽嗎?”海明邊坐下邊說道。他猛地一晃頭,連著打了三個哈欠。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忍住了糾正他的沖動。
“我們得趁熱吃?!蔽艺f。
“她要去哪兒呢?”阿斯勒說,他在椅子上半起身去夠面包籃。
“她就是出去走走?!蔽艺f。
“她會一塊兒去起網嗎?”海明說。
“我不知道?!蔽艺f。
我想象這個客廳在四十年前那個夏天的樣子。陰郁,墻壁暗沉,地板上鋪著黯淡的地毯。角柜里放著各種瓶子。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和關上,但我們是在柜子里把烈酒倒入那些小小的塑料容器里的,幾乎不可能一點兒都不灑出來。
當你還是個小孩,你以為自己有秘密,沒人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微笑起來。
“你在笑什么,爸爸?”阿斯勒說。
“我只是想到了一點東西?!蔽艺f。
“你在想什么?”海明邊說邊往面包片上抹黃油,面包片隨著黃油刀的動作微微裂開。
“我想到了你們的祖父。”我說。
窗外托芙穿過花園走進了客房。她還穿著昨晚的衣服。幸好兩個男孩都背對著她。
我一定要搶在他們進房間前把貓血清理干凈。
“你想到爺爺什么好玩的事了?”海明說。
“沒什么特別的,”我說,“我只是想起了他。他在當年可是做了很多傻事!”
“比如什么?”阿斯勒說著把面包片舉到嘴邊。
“我以前講過不少了,”我說,“比如他搞混了鹽和糖,在鱈魚里加了糖。還有那一次他砍院子里的大樹,樹倒在屋頂上,把屋頂砸壞了。”
“當時屋里有人嗎?”阿斯勒說,他嘴唇上黃黃的是蛋黃。
我搖了搖頭。
“萬幸!”
“你親眼看到的嗎?”
“我回家時看到的。那時樹已經不在那兒了??瓷先ズ孟褚粋€巨人曾經一屁股坐在屋頂上?!?/p>
“你也一樣做了很多傻事。”海明說,用漆黑的眸子看著我。
“肯定,”我說,“你想起什么具體例子了嗎?”
“那次你忘記系好我們的浮動碼頭,它帶著所有系在上面的小船漂走了?!?/p>
“我沒忘,”我說,“我只是沒系牢而已?!?/p>
“還有次車沒油了,所以引擎壞了,我們不得不買一輛新車。”
“那次是油表壞了!”我說,“你們明明知道的!不管怎么說汽車本來應該在沒油時發出信號的。”
“那只是借口。”海明說。
他們互相對視,笑了起來。
這讓我感到開心。
過了一會兒,確定男孩子們已經安心玩起了各自的電子設備之后,我打開客房的門走了進去,托芙不在里面。桌子上多了幾張卡紙,紅色的紙上貼著黑色的剪紙。如果她不能讓自己平復下來,很快她連這些事也無法集中精力來做了。
血已經凝固了,我用抹石灰的刮刀把它刮掉,然后把殘跡浸濕,用刷子擦干凈。
另一只小貓躺在角落的地板上,盯著我看。
我在她工作室的水槽里漂洗抹布,把碎屑沖走,水槽里堆滿了濺滿油漆的玻璃罐、畫筆、棉球和空管子,散發著濃烈的松節油味。然后我走到花園那一角,看看是否有昨晚挖坑留下的痕跡。我心里七上八下,期待著小貓已經掙扎出來,余下一個空坑,但是當然一切還是原來那樣,也根本看不出來那層樹皮下的泥土剛被挖過。
空中灑下一片細雨。不是那種清新的,你在北歐夏季所期待的那種雨天,而是溫吞的,熱乎乎的。幾乎像是熱帶。周圍的一切都是潮濕的,從灰黑色的樹干到紅醋栗和黑醋栗灌木叢綠油油的葉子,雨水在那上面已聚成極小的凝然不動的水滴。
一輛大型車輛在遠處緩慢加速的轟隆聲掠過大地。
我走進廚房,收拾早餐碗碟。公共汽車駛近時,外面升起一波音浪。在這條狹窄的小路上,它是一個龐大的怪物,我這樣想著,它從窗外駛過,在某個瞬間它黃色的側身填滿了整個窗口。
我把一片洗碗劑放入清潔槽中,關上它,打開洗碗機。公共汽車在調頭空地上調轉車頭,駛過第二條路。我又看到了那只小蜘蛛,它正在天花板和墻壁之間的那個角落里建造著什么。爸爸總說蜘蛛是一種吉兆,這意味著房子很干燥,我幾乎每次看到蜘蛛都會想起這話。
英韋爾沿著外面走廊走了過來,她低頭盯著眼前的地面,肩上挎著包。
我走到玄關時她剛好進門。
“你還好嗎?”我說。
“非常好?!彼χf,然后彎腰脫鞋。
“你要吃點早餐嗎?”我說。
“我在祖母家吃過了。”她說著,朝她的房間走去。
“哦,這樣啊?!蔽艺f。
我一動不動地在廚房站了一會兒,環顧四周,然后從抽屜里找出幾個袋子,把所有空瓶子都裝進去,拎到車子旁邊,打開后備廂把它們放進去。等下一次到垃圾場附近就把它們處理掉,現在我們管垃圾場叫回收站了。然后我回到房子的客廳,男孩們還在那里。
“我們得走了。”我說。
“我們一定要去嗎?”海明說。
他把頭往后一仰,嘴巴快速地反復一開一合。
“你為什么老是這樣?”我生氣地說。
“什么?”他說。
我模仿他的抽動,只是更劇烈。
“你的頭總是這么動,”我說,“這不雅觀。”
他嚴肅地點點頭。
“我會試著不這樣?!彼f。
“好的!”我說。
然后他又做了一次。
“得了,現在我們該走了。”我說。
我拿著紅色的汽油罐,跟在孩子們后面走下陡峭的草坡,來到突堤上。水面在低沉的云層下鋪展開來,幾乎完全靜止。突堤上的木板因為潮濕而打滑,在銀光閃爍的水面和幾近于全黑的巖石的映襯下閃著金光。
我登上船,接好油箱的軟管,而海明松開系泊纜繩,阿斯勒舉起槳,準備將我們的船向深水處反向推出幾米。
海灣內部的盡頭是一小片鵝卵石海灘,上面全是螃蟹。不只有小沙蟹,還有大海蟹。看上去有數百只,疊在彼此身上攀爬著。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情形。
這就像個蛇窩。
我轉開視線,免得男孩們注意到那里,阿斯勒把我們的船推開之后,我發動了引擎,我們出發了,他們什么也沒看見。
兩個紅色浮球漂在海灣另一邊離岸不遠的位置,就在突出的岬角之側。杉樹幾乎一直生長到水邊,像一堵綠色的墻。阿斯勒蹲下身子,用魚叉鉤住第一個浮球,把它拉到船邊。我關掉引擎。男孩們開始抓著繩子往上拉,但拉不動,他倆都看著我。
“它太沉了?!卑⑺估照f。
“可不是嗎?”我接過來,“也許我們打到了一群鯖魚之類的?!?/p>
感覺就像在拉一條巨大的、濕透了的毯子。很快我們就看到了水面下的網,網中魚的身體就像昏暗中淺綠色的燈籠。
兜著第一批魚的網被拉上船來?!笆乔圜L?!蔽艺f。
“哇,這么多!”海明說。
“你們倆能不能把魚從網里拿出來?”我說,“扔進桶里就好。”
網里密密地塞滿了青鱈魚,簡直沒完沒了。等我們終于可以返程時,不僅桶里裝滿了魚,甲板上也全是魚。滑溜溜的,閃閃發亮,時不時還會猛然躍起。
這讓我惡心。不是因為這些魚本身,單獨一條魚看起來不過是和任何其他生物一樣的生物,而是因為數量。所有這些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大張的嘴,一模一樣的鰭和排泄孔。
“你要把它們都劏了嗎?”阿斯勒說。
“不劏不行,”我說,“可這么多魚我們也吃不完?!?/p>
“不能把它們凍起來嗎?”
“對,只能凍起來。但是我們過兩天就回家了。所以明年夏天這些凍了一年的魚也沒那么好吃了。”
“魚味冰淇淋!”阿斯勒說。
“嗯,好吃!”海明說。
“你們數了有多少條嗎?”我說。
“一百一十八條。”阿斯勒說。
我們從另一邊靠近海灣,一個身影從堤岸頂端的花園里走出來,開始沿著通往突堤的小路往下走。
那是埃吉爾。
他穿著黃色雨衣,沒扣扣子,手里拎著一個白色購物袋。
我關掉引擎,讓船滑過最后幾米。幸運的是海灣里那些螃蟹不見了。男孩們爬上突堤,我把油箱和魚桶都遞給他們,系好船,然后也爬了上去。
“大豐收啊,我看見了?!卑<獱栒f,這時他也走上了突堤。
“是的,沒辦法。你要一點嗎?”
他搖了搖頭,淡淡一笑。
“你現在是剛到家還是怎么著?”我說。
“昨晚到的。給你帶了這個來。謝謝你幫忙?!?/p>
他笨手笨腳地把袋子遞給我。我不用打開就知道是什么;不管從重量還是大小來判斷都是一瓶酒,而且他自己很愛威士忌,很可能還指望我會在他送出這份禮物之后,主動給他倒上一杯,所以疑問只剩下那是什么牌子。
“太棒了!”我說,“謝謝你!”
“爸爸,我們可以走了嗎?”阿斯勒說。
我點點頭,他們小跑著上了斜坡。
“你想來點咖啡嗎?”我說。
“好啊,”他說,“你要把它搬上去嗎?”
他低頭看著裝魚的桶。
“恐怕是的,”我說,“船上還有?!?/p>
“我可以幫你?!彼f。
我們把桶置于兩人中間,合力把它運上坡。以這樣的方式合作,有種令人不太舒服的親密感,就像我們被鎖在了一起,我找不到說辭來緩解這種不適,而埃吉爾什么也不會說。
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難說,埃吉爾這人我從來沒弄懂過。
我們把桶卸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我堅持要自己去拿剩下那些魚,并建議他可以在我的書房里歇一會兒。
他以前來這兒時,她有沒有注視過他,想過他,幻想著他?抑或那只是她飽受折磨的靈魂深處的一種沖動?
我從船屋里拿出一個魚箱,那種老式的泡沫塑料魚箱,開始把魚裝進去。
她寫的關于埃吉爾的那些東西,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來看也能說得通。他是一個停滯在生活中的人,哪里也不去,只是站在原地。他會的東西不少,但他沒能把這些知識利用起來,它們無所事事地閑置在那里,就像一塊拋荒的地。她的父親也是完全如此。無所顧忌也無所事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做。我倆剛在一起時,我想我正是這一切的反面,健康的,天真的,雄心勃勃的。她想完全拋卻她的來處,想要某種新鮮的、正常的、相當平凡的東西。她也得到了:先是英韋爾出世,然后是雙胞胎,而有了孩子的頭幾年再普通、再正常不過了。
否則她為什么會選擇我,一個普通的文學系學生?她想要誰都能到手的。
還是她其實一直都想要其他的東西?
或者她只是一直在假裝,欺騙自己同時也欺騙我?
我把魚箱放在昏暗的地下室的磚地上。這些魚應該盡快被開膛破肚清理掉。但等上幾個小時也無妨。
先是埃吉爾,然后晚餐。劏魚,然后是一杯紅酒一本書的夜晚。
像以前一樣。
最好不要再想了。
我在熱水里洗了洗又冷又濕的手,拿了兩個杯子走進書房,埃吉爾站在書架前,手里拿著一本書。
“你找到了什么?”我說。
他把書沖著我舉起來。這本書叫《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三十年代出版的。曾經是白色的封面已經泛黃。
“哦,那本,是的,”我說,“你想來一杯嗎?”
他點點頭,我給兩個人倒上酒,我們坐了下來。他剛喝下第一口,就發出一聲愉悅的喟嘆。
“那本書不是我自己買的,”我說,“那是爸爸很多年前從一個鄉下的拍賣會上弄來的,某個人遺產里的一箱書。你知道那件事嗎?科伯案?”
“知道。但我從來沒有讀過他的書?!?/p>
“挺有意思的。它們充滿了樂觀進步主義思想,把死后的生命,或者說和死者的接觸,變成某種理性的科學的東西。”
“他的兒子們都死了?”
“是。然后他通過那個當靈媒的女兒再次見到了他們?!?/p>
“嗯?!彼贿呎f一邊轉動著手中的玻璃杯。
“那里對死后的生命有一些非??蓯鄣拿枋?,”我說,“冥界就像一九二○年代的腓特烈斯塔[2]。”
“也許那是真的。”他微笑著說。
靜了一會兒。外面的灌木叢沿著墻壁貪婪地生長,幾乎完全覆蓋了窗戶,從那些小小的空隙里可以看到后面的道路和石南叢。
“我去過一次印度,”他說,沒有對上我的視線,“在我去過的一個城市里,三千年來他們一直在同一個柴堆上焚燒尸體。至少他們是這么說的。那是一個以廟宇為中心的小城。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和這里最不像的地方了?!?/p>
他用手臂往外一揮,表示這是他指的是這些房子和這片風景。他偶爾會做這種張揚的手勢,每次都顯得很奇異,因為他其余時候總是小心翼翼。
“所以我不信那里的冥界會像腓特烈斯塔。”
他微笑起來。
“我從來沒動過去印度的念頭,”我說,“中國,可以。日本,可以。但是印度?母牛和腹瀉?”
“那兒有很多人,”他說,“到處都是人,還有猴子和母牛。有些地方就像《銀翼殺手》里的街道。動物、人、高科技,混雜在一起?!?/p>
“你知道印度的人口數量馬上就要超過中國了嗎?”我說,“而且它倆在世界最大經濟體名單上的排名一直在上升。每個人都在談論中國,但是印度才是大勢所在。或者說印度也是?!?/p>
“或許吧,”他說,“但在那里觸目驚心的是貧困。目睹那么多的苦難,在那兒待著是很難受的。那是一種屬靈的文化,一切都被人間以外的力量所掌握著,所以他們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接受貧困?!?/p>
又沉寂了一會兒。他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但幾乎沒有任何氣場,和他交談十分自在,他善于傾聽,從不強勢,回避一切困難的話題。
軟蛋,許多人可能會說。
有點太好人了,我現在想。但我喜歡他。幾乎我提到的任何書或電影,他都讀過或看過。
他自顧自地微笑,飲盡了杯中酒。
“那你的書寫怎么樣了?”他說,仍然不看我。
“在進展中?!蔽艺f著往前傾身,拿起瓶子先給他的杯子倒上,而他也幾乎同時把杯子遞了過來,然后給我自己的杯子也倒上。
我之前為什么要和他說這本書的事呢?這非常,非常不應該。但那時我喝醉了,感覺書馬上就要完成而且絕對精彩。
“你想抽煙就抽好了,”我說,“我可以去拿個煙灰缸。”
我起身去了廚房。托芙在那里。她站著,雙手撐在料理臺上,凝視著窗外。
“你還好嗎?”我說。
“是埃吉爾嗎?”她頭也不回地說。
“是啊?!蔽艺f。
“你為什么不叫我過來?他也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說,“而且我以為你正忙著?!?/p>
她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然后走出了房間。沒過多久書房里就傳出了她的聲音。
遠處的海上已經放晴,那兒的天空是藍色的,點綴著輕盈的白色云朵,不像這里,如此灰而沉重。我想他們應該有幾分鐘相處的時間,就站在那兒看外面。一只喜鵲從蘋果樹上飛下來,落在草地上,走了幾步,就像一個人背著手走路,像是看到了什么,彎下腰想看個究竟。
海鷗在海灣低鳴。屋后傳來低低的、沉悶的、不規則的重復聲音。一定是男孩子們在踢足球。
我走進空無一人的客廳,看著窗外。沒錯,他們站在草地上,把球在他們之間踢來踢去。
一種滿足感涌上我的心頭,隨后又消失了。
我穿過房子,敲了敲另一端英韋爾房間的門。
“嗯?!彼诜块g里說,聲音無精打采。我打開門走了進去。她趴在床上,筆記本電腦合上放在她面前。
“你在干什么?”我說。
“沒什么。”她說。
我本來可以問她為什么我一進來她就合上了電腦,但她可能會覺得那是一種指責,而我還想和她聊會兒,所以我對此沒說什么。
“奶奶那邊還好嗎?!蔽艺f。
“很好,我想,”她說著坐了起來,“她有點犯糊涂,但她這樣子已經很久了。”
“那她這次都干了什么?”
“有次忘記了烤箱里的小面包,還有她常把同樣的話說上好幾遍。但她的頭腦特敏銳,真的。”
我在沙發上坐下。
“你能去看望她,這就很好?!蔽艺f。
“是啊?!彼f。
“你還好嗎?”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顯然我經常這樣問她。
“好!”她說,對上我的目光,然后又低下了頭。
“好吧,”我說,“有沒有什么你正在考慮的事?”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李子熟了嗎?”我問。
“嗯?!彼f。
“那些黃李子?”
“嗯?!?/p>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李子,”我說,“是正宗的老品種,你知道嗎?”
“你說過好幾次了,是啊。”她說。
我起身。
“埃吉爾來了,”我說,“我只是過來問問你怎么樣了?!?/p>
“我很好。”她說。
“很棒!”我說,“晚餐我們吃魚,行嗎?”
“當然行。”她說。
我回到書房時,托芙正坐在我的椅子上,埃吉爾和剛才一樣,手里還夾著一根香煙。他從那些臟咖啡杯里拿了一個當煙灰缸使。我把煙灰缸放在旁邊,把書桌前那把溫莎椅挪過來坐下。
托芙在講她的一件小趣事。她的臉從內到外放著光,棕色眼睛亮閃閃的,邊說邊樂。
埃吉爾微笑著看著她。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看向書架上的書。她在講她和幾個藝術家參加一場晚宴,其中最大牌的一位藝術家的對頭突然出現了,餐桌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主人也沒轍,只能給那人找了把椅子。而正當他在那位藝術家對面坐下時,椅子塌了,那個對頭栽倒在地。
托芙模仿著那個藝術家的聲音。
“剛才是我干的,”她用深沉的聲音說,“我會魔法?!?/p>
她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我可以蹭根煙嗎?”我說著,看向埃吉爾。
“當然?!彼f著把整包煙推給我。
托芙還在笑。
埃吉爾也笑了一下。
我點了根煙,六年來的第一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托芙試圖平復下來,她深呼吸了幾次,但隨后又大笑起來,沒完沒了。
埃吉爾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托芙起身出去了。我們還能聽見她的笑聲從走廊里傳來,然后浴室的門關上了。笑聲從那里面傳來,悶悶的,但依然清晰,一波又一波,間以寂靜。
“她現在情緒挺好?!蔽艺f。
埃吉爾沒說話,只是謹慎地微笑。
托芙回來坐下。她又笑了起來,而且開始無法控制地打嗝。
我往杯子里又倒了些威士忌。她平靜了下來,但只持續了幾秒鐘,她又爆發出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她在打嗝的間隙說道,“再見,埃吉爾。哈哈哈哈!”
這次她走出了屋子,應該是去了客房。
“也許是時候回家了?!卑<獱栒f。
“不用急,”我說,“來,再喝點兒。”
我向他舉起酒瓶。
“那么,再來一點兒?!彼f。
“太好了!”我給他倒酒,“這酒相當不錯?!?/p>
“不錯吧?”他說,“天堂般的酒。”
埃吉爾一個人住在幾公里外一棟度假屋里。他出生在一個船東家族,在英國長大,直到父母離婚,他隨母親來了挪威,在這兒上的中學。他去哥本哈根讀了電影學院,但沒畢業。他充滿冒險精神,有很多錢,但缺乏動力——這是我對他的評價。他在國外生活了幾年,三十多歲時搬回南挪威,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開始拍攝紀錄片,其中大部分都比較冷門——反正他有錢維持這些。他很關注亞文化,還有在各種社會環境里滋生的類似飛地的小團體。他有一部片子是關于挪威的一個小型基督教群體,被稱作史密斯之友,還有一部是關于一群共居在一處的唐氏綜合征患者,第三部是關于一個激進的小型右翼青年團體。后來他對此感到厭倦,把公司關了,那時他剛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追蹤卑爾根的一個極端死亡金屬樂隊,據他所說,盡管素材很有趣,但他一直沒能騰出時間把片子剪完。我永遠搞不懂他為什么要放棄,因為他工作時是傾盡全力的,顯然這對他來說很有意義。作為辯解,他曾說紀錄片是一個謊言。并不是因為記錄總是主觀的,從客觀意義上來說這個詞絕不屬實,正如我在談到真實性問題時所想的那樣——不,他的論點關于存在本身,它是存在主義的,并假設所有事件不只是時間的一部分,而且時間性是它們的本質。萬物出現又消失,永不重現,沒有任何事物會再次發生或者捕捉——一旦被捕捉,它就變成了另一種事物。
但那又怎么樣呢?我當時如是說。即使是另一種事物又如何?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管它是否被膠片或照片捕捉到。人類總是通過講述或書寫來捕捉那些發生過的事。是的,記住一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捕捉。
這并不是他所在意的,他當時說。他又不是哲學家,這無關理論,這關乎他想如何生活,以及他的信仰。
“所有的圖像和影片都在污染那存在事物本身,”他應該是這么說的,“我們對事件和人物的囤積,已經擠壓掉了我們生活在其間的時間?!?/p>
“嗯哼?!蔽耶敃r說。我毫不懷疑他真的這么認為,但有什么告訴我他真正在意的完全是另一個問題,是更加切實存在的:他不相信任何東西,也不愛任何人。他所有的電影,也許除了關于唐氏征患者的那部之外,都是關于那些有著熾熱信仰的人,或者說是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信仰,令他們選擇遺世獨居。他是被自己缺乏的東西所吸引。
由此可推,這也是他開始對神學感興趣的原因。
現在他坐著,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手里拿著一杯威士忌,低頭看著面前的地板。我絞盡腦汁想說些什么來掩飾或解釋托芙的舉止,但有點漫不經心,因為酒精已經讓我熱了起來,也緩和了我對托芙的行為以及他可能的看法的不安。
如果我繼續喝下去,這烈酒的清澈光芒很快就會亮起了。
是我想要的。但我不想一個人,我希望他能留下和我一起喝。
我想我可以說外面天晴了,但我又想到這會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室外,也許會讓他想去做點什么,這樣他就會起身離開。
“今年秋天我要講史詩課,你知道,”我改口說,“從《伊利亞特》開始,到《神曲》結束。然后我會給中級學生開一門關于文學中的冥界的課程,作為延伸。”
“哦?”埃吉爾說。
“我突然想到你讀的那本書,《死亡??!你的毒刺在哪里?》也可以加進去。那會很有意思。因為它對冥界的描述與《夢之詩》[3]差不多?!?/p>
“聽起來很有意思?!卑<獱栒f。
“是的。”我說。
“但你自己怎么看?”他說。
“關于什么?”
“關于死后的生命?!?/p>
我聳了聳肩。
“我完全沒有想法,差不多?”
“你相信死后有生命還是沒有?”
這么較真都不像他了,我看著他。他微笑地坐在那兒。我有一種感覺,好像他知道一些關于我的事情,是我自己所不知道的。我和埃吉爾交談時常有這種感覺。
“不,我不相信死后有生命?!?/p>
“那你為什么對它這么感興趣?它代表著什么呢?”
我又聳了聳肩。
“我正在講授一種文學體裁,冥界恰好在其中占了一個突出的位置。就是如此?!?/p>
“但你不用特意把冥界單獨拉出來討論。你可以聊身體或暴力或神性。神性在古代史詩中也有顯著地位吧?尤其是但丁?!?/p>
我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這個肯定是他很感興趣的話題。于是我傾身向前,抓起桌上的酒瓶,先給他的杯子斟上,再給我自己倒上,然后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再次對上他的視線,濃烈的、幾乎是灼燒著的煙熏味充滿了我的口腔。
“我也不信神性,”我說,“但我對現實與對現實的想象之間的關系很感興趣?!?/p>
“也就是說一旦你相信冥界,它就成為現實的了?”
“不,不完全是。但世界和現實不完全是一回事——世界是我們生活的物理現實,而現實則是我們所知、所想和所感到的一切。關鍵是這兩個層面是完全無法區分開的。冥界曾經屬于現實層面,但它從來就不是世界的一部分?!?/p>
“惡心,”埃吉爾說,“所有這些相對主義多么無聊啊?!?/p>
“那你信什么?”
“我?我信神性?!?/p>
“你信上帝嗎?”
他點了點頭。
“是的。”
“為什么?”我說。
“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理解一個理性的人會信上帝?!?/p>
“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了嗎?”他說。
“不,不,別犯傻,我只是吃了一驚而已?!?/p>
外面的水洼里陽光在閃爍。我看到那些礫石已經泛出較淺的顏色,因為熱度釋放了其中的潮氣并以看不見的手將其提到空中。公路對面的樹葉在風中微微搖動。
“史密斯之友相信耶穌出生時本是個凡人。”埃吉爾說。
“也就是說,他有與生俱來的意志,那和神的意志是相逆的。但他總是選擇神的意志,最后,通過如此作為,他成了上帝本性的一部分?!?/p>
“你信這個嗎?”我說。
“我信神性是某種我們能親近也能疏遠的東西,而良善的一生就是試圖盡可能去親近它的一生。”
“這是什么意思呢?”
“在印度,人們喝水前必須先過濾,因為他們不想殺生,”他說,“也就是水里的微生物。”
“這是良善的一生嗎?”
“洞察到所有生命都不可侵犯,這是個開始。”
“然后你就變得具有神性了?”
“耶穌就是這樣?!?/p>
“你不會信這個吧!”
與此同時,外面大門被打開,緊接著有奔跑的腳步聲穿過玄關。
門開了,阿斯勒和海明沖了進來。
“爸爸,有一只小貓不見了!”阿斯勒說。
“徹底不見了,”海明說,“我們四處都找過了?!?/p>
“也許當時門敞著,它就溜出去了,”我說,“你們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時候?”
“昨天。但是我們也在外面找過了?!?/p>
“它可能被狐貍或什么猛禽抓走了,”我說,“有時也會發生這種事?!?/p>
“也許它只是迷路了,”海明說,“你能和我們一起去找嗎?”
“我們有客人,”我說,“不過你們不要急,再找找看?!?/p>
“拜托了,爸爸?!卑⑺估照f。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找,”埃吉爾說,“我們可以把花園仔細搜索一遍,我相信我們會找到它的。小貓總是會待在媽媽附近的。”
“好吧?!蔽艺f著嘆了口氣起身。這烈酒喝得我腦袋輕飄飄,身體發沉,在玄關彎下腰穿鞋時失去了平衡,摔在了墻上,幸好我就挨著墻,所以沒完全倒下。
“哎呀呀!”我說。
男孩們站在那里看著我系鞋帶。埃吉爾穿著雨靴,打開門,走進花園里。這會兒太陽無遮攔地照著。海上吹來一陣微風,樹枝隨風搖曳。
“好了,”我說著站了起來,“如果你們在屋里找,我和埃吉爾可以去花園看看。好嗎?”
“它不在屋里。”阿斯勒說。
“屋里每個地方我們都找過了。”
“好吧,”我說,“那我們一起行動吧。”
“噓!噓!噓!”男孩們走在我倆中間,經過草坪時他們呼喚著,“出來吧,小貓!喵喵喵!”
埃吉爾掀開灌木叢,蹲下身子凝望著我們經過的花圃。我幾乎要以為我們會發現它在灌木叢下蜷成一團,被嚇壞了。
“我覺得它不在這里,”當我們走到另一端的墻壁時我說,“我們回去看看,如果找不到也沒辦法,只能希望它自己出來了?!?/p>
“它就在這兒,爸爸,我知道,”阿斯勒說,“它可會藏貓貓了?!薄鞍。堑??!蔽艺f。
結束搜尋之后,埃吉爾抵住了再喝一杯的誘惑。他說他還有事要做,騎自行車回家了。
我給自己又滿上一杯,在他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下。幸運的是,我還有足夠的清明請他留下幾根煙。
我點了一根,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往后一靠,向天花板吐了一口煙。
男孩們又在踢足球了,英韋爾在她房間里和什么人講電話,托芙在客房里忙著,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里。
再來一杯。然后我就去劏那些魚。
我起身走到老舊的立體聲音響柜前,打開它,按下功放開關,翻著里面少得可憐的唱片收藏,它們打著我父母無知品味的烙印,十幾歲時我曾經高高在上地蔑視著它們。戴安娜·羅斯旁邊是史蒂夫·哈克尼,然后是平克·弗洛伊德,再然后是利勒比約恩·尼爾森。
他們曾讓我覺得丟人。電工爸爸,小學老師媽媽。這并不是我想要的出身。
無論如何我隨著年齒增長變聰明一些了。
《迷墻》!
它現在聽起來怎么樣?
我將唱針放到轉動的唱片上,當第一個手風琴音符在房間里響起來時,我站到了地板中央。
然后突然: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我開始跟著唱,因為每個音符都來自童年,當時我躺在房間里,聽著爸爸媽媽坐在這里放這張唱片。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走過去拿起杯子,一口氣干掉,又重新斟滿。我用想象中的鼓槌敲打著空氣,隨著歌曲進入華彩部分,凝實的直升機引擎的聲浪不斷爬升,我閉上眼睛,雙手在面前抖動著,越來越快,直到那聲浪突然中止,迎來一聲嬰兒的啼哭,然后我站著不動了,因為那嬰兒的哭聲一直觸及我心底,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媽媽愛她的孩子
而爸爸也愛你
我坐下來點了根煙,多年來從未如此快樂過。想要這種欣悅繼續下去的沖動很強烈,但有一些障礙。首先我得做晚飯,但現在吸引我的是更為廣大而模糊的東西,為這種瑣細而精確的事務奔忙對我來說毫無吸引力。我甚至也沒什么興趣和孩子們坐下來一起吃飯。不是說我做不到,只要稍微集中一點精神就能糊弄過去,他們什么都不會留意到,但要說服自己打起精神處理瑣事,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我就不能不管不顧哪怕一次嗎?
我可以開車去找埃吉爾。
或者該死的,特隆·奧勒!
是的,那是他的主意。
他那里肯定沒問題。
但我還有事情得先處理。
一些重要的事。
我起身走到唱機前,提起唱針,關上功放。
我該干什么來著?
外面客房的門開了,托芙走了出來。盡管陽光明媚,她還是穿著長度及膝的雨衣,剛好接上橡膠雨靴的靴口。
她要去哪兒?
我走了出去。當我打開大門時,她正穿過草坪。
“托芙!”我喊道。
她轉身。
“你去哪兒?”我說。
“出去走走?!彼f。
“你能做晚飯嗎?”我說。
她搖搖頭。
“你做吧。”她說。
她轉身繼續前行,朝著通往大海的小路走去。
我回到房間??鞓芬呀涬x我而去,但它沒走遠,我仍能感覺得到。
只是我還有什么事要做。
是什么?
劏魚。哦是的。
當我意識到就是這件事時,失望的感覺瞬間襲來。
但還是必須去做。
不過我可以先補充點彈藥了。
補給。不是彈藥。補給才是正確用詞。
我把杯子斟滿,端著它走了出去。我在木階前駐足喝了一口,同時望向大海。太陽正在落下,它無形的光線像一顆顆小小的光石子,在光滑的水面上彈跳折射。
左邊傳來一聲響亮的抓撓聲。我轉過身去。一只松鼠正在翻過房子的墻壁??雌饋硭孟衩庥谥亓Φ氖`,因為墻是垂直的,而它跑在上面毫不費力。
它停下來了。尾巴倏地動了動。向下,向外,向上。向下,彈開,向上。
它在看著我嗎?
“你好啊,小松鼠,”我說,“你在看什么呢?”
它發出低沉的嘶嘶聲,然后朝著屋頂斜攀上去,越過排水溝,跑上屋脊,腳爪拍打著屋頂,隨后消失在屋脊的另一邊。
我又喝了一口。
也許我應該把一整瓶都拿上?這樣我就不用一直跑上跑下了。
我回到屋里。走廊里英韋爾房間的門開了,我搶在她出現之前進了浴室,鎖上門,坐在浴缸邊上。
該死的白癡。坐在這兒躲著自己的孩子。
“爸爸?”她說。
“我在上廁所?!蔽艺f。
“我就問下什么時候吃晚飯?!?/p>
“馬上?!蔽艺f。
“我們吃什么?”
“我的天,孩子,我上廁所呢!”我說。
“好吧,好吧,對不起啦?!彼f。
她房間的門又關上了。我從衛生紙卷上扯了些紙,扔進馬桶里,沖水,在水龍頭下裝樣子沖了沖手,又回房間取了酒瓶,拿著它下到地窖,把它放在工作臺上,站著看了一會兒那幾箱魚,然后彎下腰抓起其中的一條。我拿起放在臺子上的刀,我切下魚頭,并非毫無樂趣,因為刀絲滑地游走過干掉的魚皮,濕潤的魚肉和堅硬的脊骨。然后我把魚縱向切開,展開兩側,掏出腸子和內臟,沖洗干凈,放在一邊,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魚鱗立刻粘在杯壁上,然后開始下一條。
清理完五條魚后,我在小窗下的舊凳子上坐下歇口氣。
我打開煙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煙了。
我點燃它,把頭靠在墻上,閉上了眼。
我咳嗽著醒來,一開始不太知道自己在哪兒。四下漆黑一片。然后地窖和魚的味道襲來,于是我又想起來了。這就好像住在一個氣球上,我想,它趁我睡著的時候慢慢地在空中下降,落向下方的生活。我得在為時已晚之前重新上升。
煙都抽完了,但酒還有,我把杯子里剩的酒一口氣喝光。
“噗!”我搖搖頭,又倒了一杯。
我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
我拿出手機,找到了特隆·奧勒的號碼。
如果我給他發短信,他可能會說很忙。還是直接打過去更好。
我一只手在倒酒,另一只手翻到英韋爾的號碼。
“我得出一趟門,”我寫道,“冰箱里有比薩。你可以熱一下給你和弟弟們吃嗎?很快就好?!?/p>
我起身拎著瓶子走出去,關上身后的門,朝汽車走去,然后想起來車鑰匙在掛在走廊上的外套口袋里。
“見鬼了,真是?!蔽艺f著,沿著房子往回走,盡可能小聲地打開門溜進去??蛷d里傳來電視的聲音,男孩們可能正坐在那里。而英韋爾舒服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出遠門回來,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把鑰匙從口袋里勾出來,又躡手躡腳地出去。就在我按下開鎖,汽車前燈在昏暗暮色中亮起時,手機響了。
我坐進車里啟動引擎,然后看手機。
是英韋爾。
“好吧?!彼龑懙?。
“太棒了!”我寫道,在后面加了三顆心。然后我把車掛上擋,轉上了公路。碼頭的小賣部應該還開著,我想。對于自己喝了多少我只有模糊的概念,為了安全起見我開得很慢??赡芤矝]喝得太多,畢竟我還在考慮要安全駕駛。
安全駕駛,開向突堤的路上我一直牢牢記著這個想法。拐彎后是一段筆直行駛的路,我扭開瓶蓋喝了一口。在我把瓶蓋蓋回去之前,下一個拐彎到了,我只好一手拿著瓶子,一手打方向盤。
小賣部前的停車場空無一人,但窗里有燈光,我能看到里面有一個身影的輪廓。我停下車,打開車門,手里還抓著瓶子,我站起來時失去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
拿著酒瓶也許不太好,我想,于是我把瓶蓋擰緊,放在副駕駛座位前面的地板上,同時向小賣部望去,看看他/她有沒有看到什么。
并沒有。他/她低著頭坐在那里,當我走近時,我看到下方的微弱燈光照著這張臉。
我用指關節敲了敲窗戶。
他——我可以看到是他了——一個大概十七歲的壯實的他,嚇了一跳。
我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嘴唇前來回移動著,全世界通用的吸煙手勢。
他打開窗口。
“兩包二十支裝的萬寶路。”我說。
“好的?!彼f。
我把銀行卡插入他舉在我面前的讀卡器,然后輸入密碼,拿著煙回到車上。
我坐進車里,拆開一包煙,在雜物箱里找出一個打火機,點上一支香煙,邊眺望碼頭,邊吸了幾口。如果不是因為酒瓶幾乎就要空了,我滿可以把特隆·奧勒拋在一邊,在這兒坐著就好,我想。
旁邊座位上的手機亮了。
我抓起它。是英韋爾發了條短信。
“媽媽在哪兒?”
該死的。就不能讓我清靜一會兒嗎?
“我真不知道?!蔽一貜?。
然后我發動引擎,掉頭開上馬路,手里還夾著香煙。周圍沒有其他車輛,警察也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巡查,所以沒什么可擔心的,我這樣想著,踩下油門。
手機又亮了。我的眼睛盯著路,伸手摸索著,感覺到堅硬的邊緣抵在我的手上,然后將屏幕舉到面前。
“她不在這里?!?/p>
“好的?!蔽逸斎耄缓蠓畔率謾C。這條路穿過一片森林,兩邊都是黑壓壓的樹木。白天的時候有些地方可以在樹干間瞥見大海,很難分辨聽到的嘩嘩聲是來自樹木,還是遠處拍打著海岸的波浪。
我降下車窗,扔掉煙蒂,然后又點了一根,灌了一大口酒。我把瓶子放進杯架,簡直不敢相信以前我從沒這么做過。它穩穩當當地立在那里,沒有瓶塞也沒關系。
又來了一條新消息。這次我沒管它。
路轉了一個彎,然后我就到了一片綿長的、高山般的平原上。
輪胎下突然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連串小爆炸。
我猛踩剎車。
是輪胎穿孔了嗎?
不是。
是路上有什么東西。
整條路上都是。
看起來像石頭,但是它們在動。
我打開車門,小心地走出去。
最近的那些大概離我十米遠。我走過去,發現是螃蟹。上百只螃蟹。
它們發出一種類似嘀嗒嘀嗒的聲音。
哦,真該死。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p>
我回到車里,關上車門。
新的螃蟹源源不絕地從草地上冒出來,爬到路上。
我喝光了剩下的威士忌,點了一支煙。
它們仿佛被一種力量召喚著。就像被一道光吸引過去一樣。
但是在陸地上?
惡心。它們受本能支配,為什么在其他一切都崩潰時,本能不會崩潰?
我坐了很久,躊躇良久才發動引擎,因為要穿越這片平原就必須從它們身上碾過去。當我鎮定下來,給汽車掛上擋,慢慢向前駛去時,平原盡頭山丘上方的天空忽然大亮。
看起來就像是森林著火了。
但我明白過來那是一個天體,因為那光上升到空中,傾刻就和山脊分開了。
那是一顆星星。
那是一顆多么驚人的星星啊。
我熄火下車,靠在引擎蓋上,抬頭看著它。在我身后,副駕駛座上,手機再次亮了起來。
[1]典出《奧德修斯》。斯庫拉(Scylla)是希臘神話里會誘惑人的海妖,卡律布狄斯(Charybdis)則是斯庫拉對面形同漩渦的怪物,會吞噬一切經過之物。奧德修斯必須在會誘惑船員的斯庫拉和可能吞沒整艘船的卡律布狄斯之間做選擇,所以“在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間”意味著要在兩種危險中選擇較輕的一種。
[2]挪威東部港口城市,建于1567年。
[3]Draumkvedet,挪威中世紀最著名的敘事詩之一,最早的文字版本出現在184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