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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從敦煌到撒馬爾罕
  • (美)芮樂偉·韓森
  • 14665字
  • 2025-04-29 10:50:51

序章

下頁所示文書揭示了本書的主題。該文書是一件訴狀,記錄了公元670年前后生活在中國的一名胡商的證詞。這名胡商要求法庭協助他追討別人欠他亡兄的275匹絲絹。他對法庭說,他的兄弟把絲綢借給其中國合伙人之后,為做生意,趕著兩頭駱駝、四頭牛和一頭驢進入沙漠后失蹤,現在被認定已經遇難。法庭裁決如下:該胡商作為其兄的繼承人有權追討這批絲綢。我們不清楚這個判決最后有沒有被執行。

從這起案件可以看出整個絲路貿易的許多特點。首先,實際的貿易額相當小。在本案中,只用了七頭牲口就馱了胡商的全部貨物,其中兩頭是駱駝,另外五頭包括四頭牛和一頭驢,都是非常重要的馱獸。胡商的出現也值得注意,因為中國的貿易伙伴并非羅馬,而是處于伊朗世界東緣的撒馬爾罕。此外,絲路貿易的繁盛得益于大量中國軍隊的存在。案件發生在7世紀,當時中央政府的投入對當地經濟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

更有意義的是,我們之所以能獲得這件訴狀,是因為它寫在廢棄的政府公文上。這些公文被當作廢紙賣掉,最后被工匠做成了給死人穿的紙衣。約一千三百年之后,中國的考古學家發掘了吐魯番附近的一座古墓,把散在冥衣不同部位的這件文書拼合了起來。他們拼出了整件文書,各方證詞都出現了。

從廢紙中發現歷史

這件文書發現于吐魯番的墓葬,其形狀和上面的針孔顯示它曾被做成冥衣,且可能是件上衣。文書記錄了一名胡商的呈堂證供。文書從右上角讀起,開頭便是這名胡商的姓名和年齡:“曹祿山,年卅。”(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藏)

來源 Xinjiang Museum, Document #66TAM61:17(b).

最近幾十年來考古學家拼合了上千件類似的文書,包括契約、訴訟、收據、貨單、藥方,以及一件讓人痛心的人口買賣合同:一名女奴在一千多年前的某個趕集的日子以120枚銀幣的價格被出售。這些文書用漢語、梵語,以及其他死語言寫成。

很多文書能保存下來是因為紙在當時價值很高,不會被隨便扔掉。廢紙常常被工匠做成紙鞋、紙人等物件,充當陪葬品伴隨逝者去陰間。因為廢棄的文書被用來做各種各樣的陪葬品,研究者需要像玩拼圖游戲一樣再把它拼回原樣。比如之前提到的那名胡商的證詞就被剪下縫起來做成了死人衣服,剪剩的一部分還留在剪裁室的地上。技術高超的歷史學家會通過殘片的形狀和針孔的位置把整件文書復原出來。

這些文書能讓我們了解做生意的商人是什么人、交易什么商品,商隊的大概規模,以及貿易對當地的影響。它們還能揭示絲綢之路在更大意義上的影響。很多人由于家鄉飽受戰爭之苦而遷入和平地區,并帶入了新的信仰和技術。

絲綢之路上的聚落大多以農業而不是商業為生,也就是說大多數人是種地的而不是做生意的。人們在出生地附近繁衍生息。貿易大多發生在當地,而且多為以物易物而不是用貨幣交易。跟現在一樣,每個聚落都有獨特的身份。只有當戰爭和政治動蕩迫使人們離開家園的時候,這些聚落才會吸納大量難民。

遷入者帶來了他們自己的宗教和語言。起源于印度的佛教在中國擁有廣泛的信眾,無疑影響最大。但是摩尼教、祆教和來自敘利亞的景教也都有信徒。生活在絲綢之路上的人們對于宗教信仰在文明之間的傳播、傳譯和變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伊斯蘭教傳入這個地區以前,不同族群的人們對于彼此的信仰都異常包容。個別統治者可能會特別中意某一種宗教并鼓勵臣民改宗入教,但仍然允許其他人保持自己的信仰。

粟特人是絲路文化的一大貢獻者。他們生活在撒馬爾罕這座偉大城市及其附近,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中國和粟特的貿易在公元500年到800年之間達到高峰。在出土文獻中出現的絕大多數商人要么來自撒馬爾罕,要么其祖上來自撒馬爾罕。他們操粟特語(一種伊朗語族的語言),遵奉查拉圖斯特拉(約前628—約前551年,希臘語譯音作瑣羅亞斯德)的教誨,認為講真話是最大的美德。由于新疆特殊的氣候條件有利于文書的保存,在中國發現的有關粟特人及其信仰的材料比在粟特本土的還多。

與其他主要關注藝術的絲綢之路專著不同,本書以文書為核心。因為文書能告訴我們貨品是如何來到它們所在的地方的,以及是誰把它們帶來的;還能向我們展示絲綢之路上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種民族、語言和文化。

并非所有在公元200年到1000年間的絲路文書(本書的核心)都寫在紙上。有些文書是寫在木頭、絲帛、皮革或者其他材料上的。它們不僅出自古墓,有的還來自廢棄的驛站、佛堂、民宅。干燥的沙漠腹地是保存文書的最佳環境,同時,藝術品、衣物、宗教文獻、鈣化了的食物和尸體也保存了下來(見彩圖1)。

彩圖1 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絹花

圖中色彩鮮艷的絹花高32厘米,于1972年從墓中出土,從中可以看出新疆吐魯番綠洲不尋常的保存條件。這里年降水量低于25毫米,保存了中國其他地方無法保存的很多物品,其自然環境在全世界范圍內也不多見。考古學家在絹花花莖上找到幾縷頭發,說明這束絹花本是頭飾的一部分,由迎春的舞者佩戴,年代為7世紀到8世紀。

來源 From Xinjiang Museum, ed., Xinjiang chutu wenwu (Excavated Artifacts from Xinjiang) (Shanghai: Wenwu chubanshe, 1975), plate 183.

這些文書先被遺棄,爾后被偶然發現。其獨特性在于它們出自社會各階層之手,而不僅僅來自受過教育的富有者和掌權者。這些文書并非有意識的歷史作品,也并不指望流傳到后世。文書的作者不會想到有后人會來讀這些東西。這些文書常常能為我們展示一個非常鮮活的過去,具有私人性、確鑿性、逸聞性、隨機性。沒有什么比從垃圾堆中收集到的信息更有價值,因為這些信息從來沒被篡改過。

我們從這些文書中所了解到的顛覆了人們通常對絲路的看法,絲“路”并非一條“路”,而是一個穿越了廣大沙漠山川的、不斷變化且沒有標識的道路網絡。事實上,在這些艱苦的商路上往來的貨物量很小。但是絲路確確實實改變了東方和西方的文化。本書將利用近兩百年來所發現的文書,特別是近幾十年來令人吃驚的新發現,試圖解釋這條小小的“非路”是如何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具變革力的超級“高速公路”之一的。這條路不僅傳播了貨物,還傳播了思想、技術、圖案。

“絲”比“路”更容易引人誤解,因為絲綢只是絲路貨物中的一種而已。礦物、香料、金屬、馬具、皮革制品、玻璃和紙都很常見。有些貨單顯示,用來助熔和鞣革的硇砂是某些商路上最重要的貨物。

另一種常見的商品是在公元前2世紀發明的紙。相對于主要用來做衣服的絲綢,紙對人類歷史的貢獻要大得多。[1]在8世紀,紙通過陸路從中國進入了伊斯蘭世界,然后又從穆斯林治下的西西里和西班牙進入了歐洲。阿爾卑斯山以北的人在14世紀晚期才獨立造出了紙。[2]

“絲綢之路”這個名詞是個晚近的發明。生活在這些商路上的人們并不使用這個詞。他們把這條路稱作撒馬爾罕道(或者以另一個主要都市命名),有時稱之為(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道”或者“北道”。[3]到了1877年,費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Baron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才造出“絲綢之路”這個詞。此人是一位卓越的地理學家。他于1868年至1872年間在中國工作,調查煤礦和港口,并繪制了一套五卷本的地圖集,在其中第一次使用了“絲綢之路”這個名詞。

注:書中地圖系原文插附地圖。

在他的地圖(見彩圖2)上,中國與羅馬時代的歐洲之間的道路被描繪成一條筆直的大道。李希霍芬讀過翻譯過來的漢文史料。他是第一位把漢文史書的信息繪入地圖的歐洲地理學者。橙線表示來自古典地理學者托勒密和馬里努斯(Marinus)的信息,藍線則來自漢文史書。[4]在很多方面,他的絲綢之路都像是一條橫貫歐亞的鐵路線。實際上,李希霍芬曾經被委任設計一條從山東起始,貫通西安附近的煤礦,一直通向德國本土的鐵路線。[5]

彩圖2 最早的1877年絲路地圖

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發表這張地圖時創造了“絲綢之路”一詞。圖中用加粗的橙線畫出了絲綢之路。李希霍芬當時受命尋找中德兩國間鐵路的理想走向。他把古代的貿易路線想作一條直線。

來源 From Volume I of China: Ergebnisse eigener residen und darauf gegründeter studien (Berlin: D. Reimer, 1877–1912), facing p. 500.

絲綢之路這個名詞逐漸被人們接受。斯文·赫定(Sven Hedin)在1936年出版了一本講述他在中亞探險的書,此書在1938年被譯成英文出版,書名就是《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1948年,《泰晤士報》的“爐邊家庭問答:常識測驗”欄目曾經刊載這樣的問題:“絲綢之路從哪兒到哪兒?”答案是:“從中國邊境到歐洲的諸多道路。”[6]這個名詞作為對橫跨歐亞大陸的陸路商貿和文化交流的指稱,已經基本固定下來了。

絲綢之路這個詞甫一出現就被看作一條商旅往來不斷的筆直大道,但實際上從來就不是這樣。一百多年來的考古發掘從來沒有發現過一條有明確標識的、橫跨歐亞的鋪就好的路。跟羅馬的阿庇亞大道完全不同,絲綢之路是一系列變動不居的小路和無標識的足跡。因為并沒有明顯可見的路,旅人幾乎總是需要向導引領,路上如果遇到障礙就會改變路線。

這些蜿蜒的小路在綠洲城市中交會,而這些綠洲城市正是本書將要深入探索的。當我們今天飛臨這一地區的時候,只要找到高山,就可以找到灌溉古代絲路城市的河流的主要源頭。因為文書主要在這些城鎮出土,本書將圍繞八處古代絲路的遺跡展開,其中六處在中國西北,一處在北京,一處在今撒馬爾罕城東。每處遺跡專辟一章來討論。

這些城鎮是塔克拉瑪干沙漠上半獨立的城市國家。其統治者,無論是獨立的還是在中國治下的,都監管貿易并購買貨物和服務。貿易一旦穿過無人管理的地區進入這些綠洲就會被高度管控起來。

當漢朝(前206—公元220年)和唐朝(618—907年)在西域駐軍時更是如此。中央政府為了給士兵提供糧餉被服而進行了大量投入。在唐朝,當中央政府鑄造不出與其開銷等價的銅錢時,絲綢便有了另一種重要的功能。當時政府承認三種通貨:銅錢、谷物和絲綢。因為貨幣短缺經常發生,而谷物又容易腐爛,所以很多交易都是用成匹的絲綢完成的(見彩圖5)。很多西北地區的軍餉是絲綢,因此絲綢在西域廣泛流通。當士兵在當地市場購物時,貿易便興盛起來。但當國內叛亂威脅到皇帝,使他不得不把軍隊召回勤王時,貿易便急劇衰落。

彩圖5 作為貨幣的絹

圖中絹帛年代為3世紀或4世紀,斷成兩截之前長0.5米,是樓蘭戍堡中中國士兵的軍餉。絹帛比等價的錢幣要輕得多,便于運輸。絲路上很多絹帛都用作通貨而不是奢侈品,因此圖中這匹絹采用平紋織法且沒有圖案。這是三四世紀通貨用絹的唯一實物例證。(大英博物館供圖)

來源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L. A. I. 002, AN 00009325001.

即便是有中國駐軍的時期, 也沒有任何文獻記載羅馬帝國時代中國與羅馬有所往來。與一般的看法相反,羅馬人從未用金幣直接購買過中國絲綢。中國境內發現的年代最早的羅馬金幣是拜占庭的蘇勒德斯金幣(Solidus),同時發現的還有許多仿制品(見彩圖3)。這些金幣來自6世紀的墓葬,此時距君士坦丁大帝(306—337年在位)遷都君士坦丁堡已經很久了。

彩圖3 陪葬用羅馬金幣仿制品

人們常常以為漢朝與羅馬通過絲路進行貿易。事實恰恰相反,中國境內發現最早的羅馬錢幣年代為6世紀,大大晚于君士坦丁大帝從羅馬遷都拜占庭的330年。截至目前,中國全境只發現了不到五十枚羅馬金幣,其中多數為仿制品。圖中金幣直徑1.6厘米,重0.85克,用金箔打造而成,正面凸起反面凹陷,像啤酒瓶蓋一樣。真正的蘇勒德斯金幣(Solidus)比這重五倍還多。漢人把這種金幣用作護身符而不是貨幣。(大英博物館供圖)

來源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Stein IA.XII. cl AN 00031987001.

從地理上講,絲路地區的地形復雜得令人吃驚,這些地方大多很艱險。從西安向西,先要穿過河西走廊。這是一條1000千米的大致東西走向的路,南面是祁連山,北面是戈壁沙漠。到達甘肅省的敦煌之后有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北兩道可選,兩道匯于喀什。

經過敦煌,就來到了新疆。“新疆”是清朝在18世紀使用的地名。這一地區以前被稱為西域,向西覆蓋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一部分,向東包括甘肅省和陜西省[7]今天的新疆包括了絲綢之路在中國西部的絕大多數地區。

今天我們可以在這里看到當代新疆壯闊的景色,并且理解為什么絲綢之路不是一條而是多條。最先敢于穿越這一地區的人們學會了如何在冬天不熱時穿過沙漠,在夏天雪少時越過山口。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沿著沙漠的邊緣走,在途中飲水、休息、了解下一段旅程。在每處綠洲,他們為了下一步計劃可能要停留數天、數十天,甚至更久。

通常,這種旅行漫長而艱辛。1993年,英國軍官、探險家查爾斯·布萊克摩爾(Charles Blackmore)帶領一支探險隊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從樓蘭到喀什東南的麥蓋提,他的駝隊走了59天,行程1400多千米,平均一天走超過23千米。在沙丘起伏的沙漠地區行走非常艱難,有時一天只能走不到16千米。而在平坦的戈壁灘上趕路時,他們一天最多能走24千米。[8]這些數字能夠幫助我們了解很多世紀以前的行路人所經歷的困苦。

一旦走出沙漠,就會面對塔克拉瑪干南面和西面高聳的群山。地球上最大的幾條山脈,喜馬拉雅山、天山、喀喇昆侖山、昆侖山、興都庫什山匯集于此,形成了常年冰雪覆蓋的帕米爾高原(古稱蔥嶺)。走過這一段,就可以一路向西前往撒馬爾罕或者向南進入印度。

很少有人從撒馬爾罕穿越整個中亞到達長安(今陜西西安)。這一段路長達3600千米。最著名的(雖然不是最可靠的)絲路旅行者是馬可·波羅(約1254—1324年)。他號稱曾經由陸路從歐洲一直走到中國,又經海路返回。絕大多數人只是走其中一段路,從自己家鄉到下一個綠洲為止,大概500千米。由于貨物只是在小范圍內貿易且經多次轉手,絲路貿易大多都是涓涓細流。有上百頭牲畜的長途商隊在史料中很少被提及,一般只有國家間互派使團時才會出現。

今天,撒馬爾罕和敦煌之間的地區吸引了很多游客,他們來參觀各處有名的遺跡,包括和田附近沙漠深處的熱瓦克佛寺、吐魯番的古城,以及敦煌和庫車的石窟。當地的博物館中展示著古墓中發現的工藝品,比如金銀器和織物,其設計融匯中西,生動精致。在有些地方,沙漠的干燥氣候保存了一些特別生活化的東西,令人詫異,比如絲路居民一千多年前做的北印度式烤馕和中國餃子曾同時出現在墓中。

吐魯番出土的干餛飩、干餃子

吐魯番干燥的環境保存了如食物等易腐敗的物品。圖中為四個餛飩、一個餃子,年代為7—8世紀。考古學家發現這些食物的餡里有韭菜和肉。(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藏)

來源 From Xinjiang chutu wenwu, plate 180.

19世紀末以前,沒人知道新疆的沙漠之下保存了如此之多的古代文書和文物。1890年,英國上尉漢密爾頓·鮑爾(Hamilton Bower)來到塔克拉瑪干北緣的綠洲庫車調查一起謀殺案。他在當地買了一份寫在五十一張樺樹皮上的古代手稿,并向孟加拉皇家亞洲學會匯報了他的發現。幾年之后,學者發現這是一件5世紀的醫療文書,這比當時已知的最古的梵語文書還要早近千年。[9]在亞洲的歐洲外交人員機敏地意識到這一發現的重要性,并開始收購各種手稿寄回歐洲,以便讓受過訓練的學者解讀

1895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揭開了新疆科學考察的大幕。4月,他從葉爾羌河畔的麥蓋提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試圖尋找和田河的源頭。十五天之后,他發現自己帶的水已經不夠他和四名同伴喝了。但是他并沒有返回,因為他不想承認探險失敗。當飲用水逐漸耗盡,他開始絕望地尋找水源。他的同伴和駱駝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精疲力竭的赫定強迫自己沿著干涸的河床爬行,在斷水的第六天終于找到了一條小溪。他喝夠了之后,用靴子盛水救回了一名同伴。

在走出沙漠的路上,赫定遇上了一個四人商隊,從他們那里買了三匹馬、“三副馱鞍、一副坐鞍、馬嚼子、一袋谷子、一袋白面、茶葉、幾只水壺和碗,還有一雙靴子”。[10]這份貨單說明,即便在20世紀初,塔克拉瑪干流通的貨物還跟早先一樣都是當地產的必需品而不是外國進口貨。走出沙漠之后,赫定得知牧羊人救起了他的另一名同伴,另外兩人則死在了沙漠里(見史料2)。

同年12月,逃過一劫的赫定再次進入塔克拉瑪干。這次他帶足了水。他從塔克拉瑪干南緣的主要綠洲和田進入沙漠,發現了丹丹烏里克遺址,看到被沙丘掩埋的木頭柱子和墻壁殘骸中有幾座佛教雕塑。赫定沒有進行發掘,他之后解釋道:“我沒有用于全面發掘的裝備,再說我也不是考古學家。”[11]歐洲的報紙大幅報道赫定在塔克拉瑪干的探險,這在當時跟今天的太空探險一樣危險而迷人。

其中一條新聞報道在1897年底被波蘭一位煤礦經理寄給了自己的弟弟奧萊爾·斯坦因(Aurel Stein),此人當時正在英屬印度的拉合爾(今巴基斯坦)做教育官員。[12]斯坦因出生于匈牙利,1883年在圖賓根獲得梵語研究的博士學位,之后在拉合爾跟隨博學的印度學者潘迪特·哥文德·考勒(Pandit Govind Kaul)繼續鉆研這門語言。在整個19世紀,梵語都是一個非常熱門的領域。很多人都想學習這門與拉丁語、古希臘語相近又比二者古老的印歐語系語言。斯坦因在德國學習期間就了解到獲得最古老最完整手稿的重要性。

斯坦因立刻意識到赫定的發現對于古代手稿研究的意義。他向英國考古部門申請了去和田考察的經費。他解釋道,對遺址的系統勘查,可以提供比迄今為止的探寶多得多的信息。他同時暗示,現在收集古物的國際競爭已經展開了,赫定肯定會回到這一地區,俄國人也在考慮進行考察。英屬印度政府批準了他的申請。

本書討論的遺址中許多都是斯坦因首先發現并定位的。他同時還發現了許多極為重要的文書和物品。在1900年到1931年間,他一共四次來到新疆考察,隨后出版了篇幅巨大的隨筆和正式報告。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他的發掘并不完美。他雇用工人挖掘,對任何發現都給予額外獎勵,這種在當時很普遍的做法常會造成發掘過于倉促。其他在新疆發現過文書的人,包括法國的伯希和、德國的阿爾伯特·馮·勒柯克、日本的大谷光瑞,很少能做出斯坦因那樣細致的考古報告,這些人去過的遺址、發表的材料更是遠遠不及斯坦因多。

斯坦因的描述對于重建每處遺址的原始狀態至關重要。他對于文書埋藏環境的解釋也很重要。之后的每位學者即便有自己的解釋,也都以斯坦因的說法為出發點。斯坦因及其他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探險家的記述特別有價值,因為這些探險家,除了極個別人,都是以同樣的交通方式沿著與古代相同的路在旅行。他們的記述填補了古代旅行者沒有提到的很多細節,讓我們可以想見在古代商路上旅行的種種。

這些探險家,以及很多后來者,揭露了黃沙掩埋的歷史遺跡。首先,他們發現的考古證據表明,長途陸路貿易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早在公元前1200年,生活在新疆的人們就已經把貨物送到了中原地區。當時,商王朝(約前1600—前1046年)統治著黃河下游谷地,使用著現存最早的漢字。在商王妻子婦好的豪華墓葬中,發現了一千件以上的玉器,有些是用和田特有的羊脂玉做成的。在新疆,特別是同時期的哈密五堡遺址發現了大量貝殼,證明該地區與沿海地區存在貿易。這里所說的沿海有可能是東方的中原或南方的印度,抑或是西方的地中海。[13]

其次,探險家們發現,有很多不同的民族曾經在這一地區生活。舉例來說,新疆和甘肅有一些遺址的年代大概在公元前1800年之后,干燥的沙漠氣候保存了大約五百具干尸[14],其中很多男性的身高超過1.8米,比同時代的其他中國人要高出不少。這些尸體同時還有許多非漢人而更像是高加索人種的體貌特征,比如淺色的毛發和皮膚。學者們從他們的外貌推測,很多行經塔克拉瑪干沙漠并定居在其周圍綠洲的人的祖先是印歐語的使用者。語言學家們相信這些人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000年間從他們的老家(很可能是黑海以北的南俄草原)移居至古代的印度和伊朗。[15]有些尸體穿著羊毛織物,這些織物的圖案跟公元前2千紀愛爾蘭織物的很像,這增加了這些人是印歐人后代的可能。[16]有些學者推測這些人操吐火羅語——一種我們在第二章會詳細討論的印歐語。然而由于這些墓葬均未出土文字資料,我們無從知曉這些人說什么語言。[17]

此外還有與北方民族貿易的發現。西伯利亞的巴澤雷克(Pazyryk)遺址的年代為公元前5世紀。該遺址的墓葬中出土了中國的銅鏡和絲綢。[18]有一件絲織物上繡有鳳凰,這很可能是中國的母題(或者是一個源自中國的母題),表明該遺址與中國文化有聯系。在吐魯番,有一件同樣來自公元前5世紀的類似織物,在褪色了的黃絲綢背景上繡了一只漂亮的鳳凰。[19]這些發現表明,陸路貿易在公元前好幾個世紀就已經存在了,但是沒有文書告訴我們是誰、為了什么帶來了這些貨物。

最早的關于絲路貿易的描述與張騫(約前164—前114年)有關。他是公元前2世紀漢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時期從長安派往西域的漢朝使節。漢武帝希望張騫能說服生活在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地區的月氏人跟漢朝結盟,以抗擊他們共同的北方敵人,即以今天蒙古國為中心據點的匈奴(見史料3)。現存最早的關于張騫的史料寫于其出使約一百五十年之后,很多基本的事實,比如確切的路線,在史料中都付之闕如。

很明顯,張騫是經由匈奴的地盤進入月氏領地的。張騫被匈奴囚禁十年后終于逃脫,并繼續前往月氏。他在公元前126年左右回國,并向皇帝做了匯報。這是漢人第一次得到關于西域各民族的詳細信息。[20]張騫特別驚訝地發現,漢朝商人和貨物已經先他一步到達了西域。在今阿富汗北部的大夏(即巴克特里亞),張騫在市場上看到了來自千里之外的邛竹杖和蜀布。這些中國貨物必定是經陸路到達的。

張騫回國以后,漢朝逐漸向西北擴張,在公元前2世紀末就已經控制了河西走廊和敦煌。漢朝軍隊每到達一個新的地區就修建烽燧,這些烽燧之間有固定的距離。每當戰事發生,烽燧的守軍就會燃起狼煙向鄰近的烽燧報警,這樣一直傳到最近的可以發兵的軍營。烽燧之外,漢朝軍隊還在新占領地區建立軍營。在居延(位于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東南約17千米,甘肅省金塔縣東北90千米)和疏勒河流域(位于甘肅省酒泉和敦煌附近)出土了很多竹簡,其中有軍隊向當地人購買衣物和谷物的記載。[21]

出土了最大量絲路早期文獻的懸泉就是這樣一個軍營。懸泉坐落在敦煌以東64千米。[22]50米見方的夯土墻環繞著整個遺址。遺址的南部有個馬廄。為公務而來的官員可以在軍營換馬。軍營同時還有郵政的功能。遺址的北部和西部是垃圾堆,西部的垃圾坑最深處可達1.2米。從這里出土了2650件文物,其中包括錢幣,農具,武器,鐵制的牛車零件,梳子、筷子等日常用具,以及谷物、大蒜、核桃、杏仁、動物骨骼等食物殘跡。[23]

懸泉還出土了35000多件廢棄的文書,23000多件有漢字的木簡,12000多件裁好大小但尚未寫字的竹簡。大約2000枚簡有紀年,在公元前111年到公元107年之間,這正是軍營有人駐扎的時期。

因為紙張才剛剛在西域傳播,所以大量的文書都寫在木簡或者竹簡上。中國于公元前2世紀發明了紙。最初紙是用來包裝而不是用來書寫的。正史里曾有記錄,有個殺人犯在公元前12年用紙包的毒藥自盡了。[24]在懸泉出土了一些年代最早的紙張殘片,年代為公元前1世紀。這些紙片上寫有藥名,證實了紙張最早的用途是包裝。

直到四個世紀以后的2世紀,紙張才作為書寫材料在中國廣泛傳播。更久以后紙張才在絲路上代替木簡、竹簡,成為最常用的書寫材料。因為紙一直很貴,所以人們還在皮革和樹皮上寫字。在懸泉發現的文書大多是成捆的木簡。

懸泉出土的文書中有很多是駐扎在懸泉驛的官員與附近驛站的日常通信,比如皇帝新下詔書的內容、緝拿逃犯的通告、私人信件等。懸泉的書吏把木材分為幾類,高級的柏木用來書寫皇帝詔書,易彎的楊木和柳木則用來書寫日常文書和通信。

因為懸泉是從內地到敦煌路上的最后一站,幾乎所有使節出入漢朝時都要經過這里。漢代的地理志列出了50多個西域國家。盡管漢文史料常常稱呼這些統治者為王,但他們的疆域一般不過是一個綠洲,臣民少則幾百,多不過幾千。這些綠洲更像是小城邦而不是王國。[25]

這些國家無論大小都派使節前往中原王朝的都城朝貢。他們承認皇帝的權威,并從中原王朝得到回禮。最被看重的貢品是來自草原的駿馬。因為這些馬可以自由地在草原上覓食,它們總是比在馬廄吃飼料的矮小的中國馬更強壯。中國人最珍視的是來自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盆地的天馬。早在漢朝便已經無法區分官方貿易和私人貿易了,所謂官方貿易是指一位使臣帶來禮物(經常是馬或駱駝等牲畜)并為他的宗主得到回禮,私人貿易則是指該使臣可能是自己獻上同樣的牲畜并把回禮歸為己有。

這些王國的進貢使團大小不一。有時使團有1000多人,比如于闐王曾率領一個1074人的使團。[26]公元前52年從粟特地區來的一個使團則更為典型。該使團有2名使臣、10名貴族和人數不明的隨從。他們帶著9匹馬、31頭驢、25頭駱駝和1頭牛(見史料4-1)。[27]

這些使團都按照固定路線行進并持有通行證,上面按順序列出允許他們訪問的城鎮。漢朝法律基于之前的先例,要求所有經過水陸關隘的人員都必須持有通行證。這種通行證被稱為“過所”(字面意思是“經過一個地方”)。[28]

有幾件懸泉文書列出了從敦煌到首都的每一站。敦煌是漢朝境內的第一站。公元前1世紀的首都是長安,公元1世紀的首都是洛陽。使團不能偏離這些路線。每一站都有官員清點使團人畜,以保證其路線與過所上登記的完全一致。官員可以修改過所,也可以簽發新過所。他們在使團經過懸泉前往中原時查驗一遍,一般六個月之后使團回程經過懸泉時再查驗一遍。對每一位客人,無論中外,懸泉的廚子對其消耗的食材都有詳細的記錄。他們還按官品和行路方向(東或西)來區分來客。[29]

懸泉漢簡詳細得令人震驚。最長的一份記錄記載了公元前39年的一起糾紛。四名粟特使節向漢朝官員申訴,說他們賣駱駝的價錢太低了。他們堅稱漢朝官員支付的是又瘦又黃的駱駝價,可他們交付的是更貴的又白又肥的駱駝。這些粟特使節不僅對市場價格了如指掌,當得到的價格低于預期時,他們也對申訴系統有著足夠的信心。作為持有有效證件的使節,這些粟特人覺得自己在每一站都能得到免費食宿,可到頭來他們不得不自掏腰包付飯錢。公元前39年,敦煌官員為這起糾紛下了定論:粟特人已經得到了合理的報償(見史料4-2)。如此不近人情地對待這些使節可能是因為漢朝官員一直對粟特人懷恨在心,后者和漢朝長久以來的敵人匈奴合作,因此他們故意少付錢以報復粟特人。[30]

懸泉文書展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包括中國西境上的綠洲,還有的在現代中國的版圖以外,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境內。這些西域綠洲的統治者有規律地與漢朝皇帝互派使節,而這些不同地方的使節都沿著絲綢之路來到漢朝首都。

在向漢朝皇帝進貢的眾多外國使團當中,只有一個可能來自羅馬。據正史記載,有一名大秦使節在166年由海路抵達中國。對于中國人來說,大秦在世界的最西端,具有很多烏托邦的特征。僅在少數例子中,大秦才特指羅馬。大秦的特使獻上了象牙和犀牛角,這些都是東南亞的特產。很多人懷疑這名使節是個冒牌貨,他只是宣稱自己來自一個非常遙遠、沒什么人知道的地方以獲得貿易許可(見史料5)。大秦使節這唯一的一次出現非常有趣,但并不是確鑿無疑的。[31]

正如懸泉漢簡及其他材料所揭示的那樣,漢朝出于純粹的戰略考慮才開始與塔克拉瑪干沿線各地展開規律的貿易,目的是開辟一條通往西域的新路以繞開一直以來的敵人匈奴。官方使節也許偶爾做做生意,但這一直只是其公差之外的副業。他們的行為從來就不是自發的,而是沿著精心策劃并記錄的路線展開的。懸泉漢簡盡管記載了很多中原與西域綠洲之間貿易的細節,但其中從未提及貴霜帝國(位于今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帶)以西的任何地方,更不要說羅馬本身了。

紙質文書之前的文書

雖然紙張早在公元前2世紀便已從中原傳至絲路,但有些文書依舊寫在木簡上。紙張最早用作藥材包裝,直到3世紀才徹底成為書寫材料。圖中木簡記載了戍堡征用的牛車。這些簡用繩子編成冊,卷起來儲存。讀的時候先從上至下再從右至左,即從右上角向下讀起,讀完第一枚再讀第二枚,一直讀到左下角結束。

來源 From Chang, The Rise of the Chinese Empire, plate 5.

遺憾的是,歐洲從未出土過像懸泉漢簡一樣有這么多詳盡細節的文書,因此對歐洲貿易的分析必須依賴于傳世的希臘拉丁文獻。《厄立特里亞海航行記》(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就是內容最豐富的此類史料之一。該書于1世紀由一位住在埃及的佚名商人以希臘語寫成。[32]在書中,作者描述了非洲東部、阿拉伯半島和印度的各個港口,并以一段對于已知世界之外的土地的描述作結:

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內陸城市,名為希那(Thina)。生絲、紗線和絹帛從此通過陸路運來……再經恒河……希那地區不容易去,很難見到有人從那里來。[33]

Thina?這拼寫倒說得過去,因為古希臘語中沒有發ch的字母,字母θ的發音近似于ts。作者盡了最大努力記錄他從印度商人那里聽到的不熟悉的名字。在梵語中,中國的發音是“支那”(cina,源自秦朝,公元前221—前206年)。梵語詞是英語China的來源。之后的幾個世紀中,托勒密等羅馬地理學家更多地了解了中亞,但學者們仍在試圖把他們的記述與該地區的實際地理調和起來。[34]在關于中國人的信息中,《厄立特里亞海航行記》的作者只對于核心性的一點非常肯定:他們用蠶繭產生絲,用生絲紡絲線,用絲線織綢子(見史料6)。

中國人確實是世界上第一個制造出絲綢的民族。如果浙江河姆渡遺址中發現的一件刻有蠶形圖案的象牙雕刻能被看作絲綢生產的證據的話,則絲綢的歷史可以被追溯至公元前4000年。按杭州絲綢博物館的說法,最早的絲綢年代為公元前3650年,來自中原省份河南。[35]外國專家對于這個過早的定年持懷疑態度,他們認為最早的絲綢年代為公元前2850年到公元前2650年,即長江下游良渚文化(前3310—前2250年)的時代。[36]

1世紀時,即《厄立特里亞海航行記》成書的年代,羅馬人并不知道絲綢是如何制作的。老普林尼(23—79年)記載1世紀時絲綢已經來到羅馬,但他并不清楚絲綢的生產方法。他以為絲綢是用“葉子上的白色絨毛”制成的,記載說賽里斯(Seres)人把這些毛梳下來制成了線(他的描述更像是在講棉花)。但在另一段中他又寫到了蠶(見史料7)。[37]現代譯者常常把賽里斯翻譯成中國,但是對于羅馬人來說,那實際上是位于世界最北端的未知國度。

在普林尼的時代,中國人并非唯一的絲綢生產者。早在公元前2500年,古印度人就開始從野生蠶蛾(wild silk moth)制絲,這是與中國人馴化的桑蠶不同的一個品種。與中國人不同,印度人用的是蠶蛾破繭而出之后剩下的繭殼。[38]與之相似,古代愛琴海東部的科斯島出產一種科斯絲,也是用野生蠶蛾的繭殼制成的。中國人很早就知道要煮沸蠶繭把蠶蟲扼殺在繭中,這樣繭就不會被破壞,制出的絲線才能長而不斷。即便如此,有時也很難分辨中國絲和野生絲。可能普林尼描述的是印度絲或者科斯絲,而不是中國絲。[39]

因為中國絲和科斯絲非常接近,專家必須找到中國特有的圖案才能斷定一塊絲綢的來源。但因為所有圖案都可以被模仿,所以最可靠的中國制造的證據是漢字,只有中國人才會把漢字織進布里。敘利亞帕爾米拉出土的1世紀到3世紀的織物可以說是最早到達西亞的中國絲綢。[40]中原皇帝不斷派使節賞賜織物給西域統治者,這些統治者可能又把這些織物向更西方的地區傳遞。

絕大多數在歐洲發現的漂亮絲綢,盡管被標為“中國的”,但實際上織造于拜占庭帝國(395—1453年)。有位學者檢查了7世紀到13世紀的一千件樣品,發現只有一件來自中國。[41]

絲綢讓普林尼非常不滿,他不明白羅馬人為什么要進口這種大量暴露女性身體的織物:“羅馬貴婦公開炫耀的透明服裝竟需要如此多的勞力,牽涉到地球上如此遙遠的地方。”[42]他也指責其他的進口貨,比如乳香、琥珀、玳瑁等。因為在他看來,對這些商品的消費削弱了羅馬的財力。[43]

如果中國與羅馬之間的貿易真如普林尼所說的那樣繁盛,那么或許可以在中國境內發現羅馬錢幣。但中國出土的年代最早的歐洲錢幣來自拜占庭而非羅馬,年代為530年到550年間。[44]與傳言相反,中國境內從未出土過羅馬錢幣,這與常有羅馬商人出沒的南印度海岸形成鮮明對比,那里出土了成千上萬枚羅馬金幣和銀幣。[45]歷史學家有時講,某一時期兩地之間流通的貴金屬貨幣,可能是因為后來被熔化重鑄了才沒有保存至今。但是在中國發現了很多晚于羅馬時代的外國錢幣,這有力地反駁了這一觀點。中國出土了很多波斯薩珊王朝(224—651年)打造的銀幣,最多時可達幾百枚(見彩圖4)。

彩圖4 吐魯番阿斯塔納墓地出土的薩珊銀幣真品

從6世紀晚期起一直到7世紀初,西北人常常用伊朗薩珊王朝(224—651)打造的銀幣貸款、購物。圖中銀幣直徑3.1厘米,重4.28克,正面是薩珊皇帝庫思老二世(Khusraw II,590—628年在位),戴著他特有的帶翼王冠,反面是祆教火壇,兩邊各有一名祭司。中國西北發現了超過一千枚類似錢幣,證明這種錢幣從薩珊首都泰西封(今巴格達附近)一直流通至中國首都長安。(大英博物館供圖)

來源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Stein IA.XII. cl AN0012869001.

總之,考古和文獻資料都顯示古羅馬與漢代中國之間的接觸少得令人吃驚。盡管老普林尼對于絲綢貿易的批判非常自信,但我們并沒有1世紀羅馬進出口貿易的可靠數據。[46]如果羅馬人用羅馬錢幣買過中國絲綢,那中國絲綢的殘跡應該曾在羅馬出現。從二三世紀起,一些貨物開始在羅馬與中國之間流通,這正是帕爾米拉絲綢的時代,也是羅馬人最終確定賽里斯準確位置的時候。

中國藝術史的材料也證實了羅馬與中國之間時斷時續的接觸在二三世紀時加速了。在漢代,中國藝術中只有很少幾個例子顯示出外來影響。但到了唐代,中國藝術已經融合了比漢代多得多的波斯、印度甚至希臘羅馬的元素。[47]唐代是中國對中亞影響的高峰階段,也是絲路貿易的鼎盛時期。

本書從二三世紀講起,這是目前可見中國與西方第一次發生接觸的年代,一直講到11世紀初為止,即敦煌和于闐出土文獻的年代下限。本書按照時間順序推進,每章研究一個不同的有文獻出土的絲路遺址。尼雅、庫車、吐魯番、敦煌、和田在中國西北。撒馬爾罕在烏茲別克斯坦,附近的穆格山遺址則跨越了邊境,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內。第七處是唐朝首都長安,在今天中國中部陜西省境內。第八處則是今天中國的首都——北京。

第一章從尼雅和樓蘭兩處遺址講起。這兩個地方都出土了大量文獻,記載了當地人、漢人和一群從今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犍陀羅地區遷來的移民之間第一次長久的文化接觸。這些移民引入了自己的文字,帶來了用木制文書保存書面記錄的技術。他們同時還是第一批進入西域的佛教徒。雖說佛教戒律規定僧尼都要獨身,但尼雅的很多佛教徒并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住在寺廟中,而是結婚生子與家人一起生活。

第二章的主題是龜茲(今庫車)。這里是中國最著名的佛經譯師之一鳩摩羅什(344—413年)的家鄉,是他首次把佛經譯成了易懂的漢語。鳩摩羅什從小講龜茲的當地語言長大,孩童時期學習梵語,在被抓到涼州(今甘肅武威)做俘虜的十七年間學會了漢語。龜茲語文書的發現還引發了一次長達一個世紀的激烈爭論。在爭論中,語言學家們試圖解釋為什么西域某個民族所操語言與這一地區的其他語言差別如此之大。

在絲路往來的高峰時期,粟特人是最重要的外來族群。很多粟特人定居于絲路北道的吐魯番,從事各種職業,包括農民、客棧老板、獸醫、商人等。[48]而吐魯番正是第三章討論的中心。640年,唐朝軍隊攻滅高昌國(位于今吐魯番),所有高昌人都被納入唐朝的直接統治之下。吐魯番極度干燥的環境保存了一大批反映絲路日常生活的文書。

第四章主要講粟特人的老家,即位于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境內的撒馬爾罕及其周邊地區。在公元后的第一個千年中,特別是撒馬爾罕陷入穆斯林軍隊之手的712年之后,大量外國人涌入了中國。

第五章所討論的唐朝首都長安的外國人墓葬可以說是近年來最激動人心的考古發現之一。從伊朗世界來的粟特移民帶來了自己的祆教信仰。祆教徒在火壇邊朝拜并向神獻牲,死后由親人為其料理后事:尸體要曝露給動物,等尸骨上的肉被吃凈后再下葬,因為肉被認為會污染大地。盡管大多數粟特人信奉祆教,但在6世紀末7世紀初,生活在長安的幾名粟特人選擇了漢式葬俗。這些墓葬中所描繪的祆教陰世比伊朗世界中留下的任何藝術品都要詳盡。

第六章講敦煌藏經洞。這里的約四萬件文書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嘆的寶藏之一,其中包括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金剛經》。雖然藏經洞是一座寺院的儲藏室,但洞中所藏遠不止佛教材料,因為在佛經的背后寫著很多其他類型的文書。敦煌洞窟的壁畫是中國境內的佛教遺址中保存最好、規模最大的。這些壁畫由當地統治者出資請人繪制而成,見證了統治者和當地人的虔信。盡管敦煌人創造出了這些杰作,但他們不使用錢幣,而是用谷物或者布匹付賬。8世紀中葉唐朝軍隊撤走之后,整個西域都是這樣。

敦煌的統治者與和田綠洲保持著密切的關系,而后者則是第七章關注的焦點。和田位于絲路南道、尼雅以西,幾乎所有現存文書都以于闐語寫成。于闐語是一種有大量梵語借詞的伊朗語,于闐語文獻發現于敦煌及和田周邊一些地方。奇怪的是,在和田綠洲本身并未發現任何這類早期文書。這些文書包括語言學習的輔助材料,它們展示了于闐人是如何學習大多數寺院中使用的梵語,以及在西域廣泛通行的漢語的。于闐國在1006年被征服,于闐是今天新疆最先皈依伊斯蘭教的城市之一。

在13世紀晚期到14世紀時,很多旅行者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線。這條路線北距塔克拉瑪干沙漠數百千米,穿過草原,通達蒙古帝國在哈拉和林的都城。盡管馬可·波羅是今天最著名的旅行者,但其他旅行者如魯布魯克的威廉(William of Rubruck)留下了更多描述性記載,另一位旅行者拉班·掃馬(Rabban Sauma)則沿相反方向行走,從北京出發前往歐洲。第八章通過研究蒙古統治后的新疆地區的歷史和貿易來做出總結。

綜上所述,本書的目的是描繪每個綠洲,簡述貿易的性質,最終講出一個有血有肉的絲路故事,一個常常被寫在“廢紙”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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