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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樓蘭:西域的十字路口

1901年1月下旬,在斯坦因到達尼雅遺址之前,他的馱夫給了他兩塊帶字的木板。斯坦因驚喜地認出這些文字是佉盧文(Kharoshthi),一種三四世紀時用來書寫梵語和其他印度語言的文字。[1]下頁插圖中的木板就是其中之一。包含這兩件文書在內的歷史遺存證明,絲綢之路在語言、文化和宗教的傳播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也是本書要以尼雅這座失落的古代城市開篇的原因所在。

在尼雅及其附近發現的木制文書證實,在絲路南道曾存在過一個小小的綠洲王國,其疆域從尼雅遺址一直向東延伸到鹽湖羅布泊(Lop Nor),長八百多千米。這個綠洲王國就是興盛于公元200年到400年的樓蘭國。當地人的語言從未被寫成文字,現在完全消失了,只有他們的名字曾被外人記錄下來。

我們之所以能知道一些關于樓蘭人的情況,是因為有人翻山越嶺遷徙至中國西部。這些人有文字,即佉盧文。他們用這種文字寫了地契、狀紙、公文,并記錄了成千上萬件其他重要的事情。佉盧文是了解樓蘭文明的關鍵,特別是尼雅和樓蘭,前者是絕大多數文書的發現地,后者在沙漠的更深處,一度是樓蘭國的首都。漢朝時的漢文古籍記載了這個王國與中國早期諸王朝的關系,可以與出土文獻相互補充,很有價值。

絲路文化交流的文字證據

來自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北部的移民,于公元200年左右將以圖中木制文書為代表的全新書寫技術帶到了尚無自己文字的中國西北部。這種文書由一上一下兩片木板制成,圖中一片為下片,上片像抽屜一樣插在下片上面以保護文字。木板上的佉盧文來自移民家鄉。這些木制文書內容廣泛,包括契約、敕令、信件、訴訟判決等,可以用來還原這些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們在古代的交往。文書標簽貼反了,上面寫著發現的日期和發現地——尼雅。(大英圖書館供圖)

來源 Courtesy of the Board of the British Library.

這些移民來自位于今天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犍陀羅地區。寫在木板文書上的字是2世紀晚期絲路上存在持久的文化交流的重要證據。這些移民給這個小王國取名樓蘭,公元前77年,樓蘭被改名為鄯善。公元200年前后,這些移民似乎已經以每批不到一百人的規模一批一批抵達這里。他們似乎從沒有試圖征服樓蘭當地人或者推翻樓蘭王,而是與當地人同化了。這些移民與當地人通婚,把自己的文字介紹給他們,作為書吏受雇,并且教當地官員制作木板文書。移民們還從印度帶來了佛教,但他們對佛教戒律的解釋要靈活得多。這些早期佛教徒結婚生子并且和家人住在一起。

樓蘭國的所在地在今天非常荒涼。因為這里曾經是中國的核試驗基地,除了專業考古隊,不向任何人開放。但這塊偏遠之地早在公元前4000年就有人居住,漢朝時還產生了好幾個綠洲國家。漢朝有時在此駐軍,其統治時斷時續。

斯坦因在尼雅的發現證實了他的觀點,即中國新疆“是印度、中國和希臘化的西亞早期文明交流的孔道”。[2]1897年,當斯坦因第一次向英屬印度政府申請撥款時,他許諾找出古代文化交往的實證。埋在尼雅沙漠下面的木板恰恰就是他想要的。

盡管樓蘭跟今天的英國差不多大,但在斯坦因到達時,這里荒無人煙。昆侖山的冰川融化形成河水向北流,只有河床周圍才有耕地。關于樓蘭,我們所知的一切都來自兩個重要的遺址——尼雅和樓蘭。米蘭和營盤這兩個遺址保存下了藝術品和織物。它們都在沙漠深處,只有靠駱駝或者四輪驅動的吉普車才能到達。由于沙漠的擴張,這些遺址在今天塔克拉瑪干南緣的現代高速公路以北80千米到160千米處。

樓蘭國肯定是世界上最難到達的地方之一,但是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先后到達這里。1900年3月,赫定沿著清澈碧綠的孔雀河[3]前行,從羅布泊向西來到樓蘭,只考察了一天就又上路了。

幾個月以后,斯坦因從和田出發,于1901年1月第一次抵達尼雅。他在1906年回到此處,之后又去了樓蘭。在這些最初的探險中,赫定和斯坦因挖走了這一地區絕大部分藝術品和文書。后來的調查隊,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的中日聯合探險隊,也取得了重大發現。[4]

斯坦因提出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問題:成百上千在犍陀羅地區(位于今天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包括巴米揚、吉爾吉特、白沙瓦、塔克西拉和喀布爾)的人是如何翻過世界最高的山峰,跋涉1600千米來到這里的?

斯坦因是從印度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的,與近兩千年前的移民走的是同一條路。他從克什米爾的斯利那加啟程,翻越帕米爾高原。這里有三十多座海拔76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包括險峻的南迦帕爾巴特峰(Nanga Parbat)。 這座世界上生長最快的山峰,每年增高7毫米。[5]

這些高山形成于大約四千萬年前,那時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撞擊,形成了螺旋狀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的諸多山脈,按順時針方向分別為興都庫什山脈、帕米爾高原、昆侖山脈、喀喇昆侖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

斯坦因當時走了一條英國人早他十年前開通的經吉爾吉特的路線。他計算好路程,在夏天無雪時翻過了特拉格巴爾山口(Tragbal Pass,海拔3642米)和布爾茲爾山口(Burzil Pass,海拔4161米)。斯坦因沿印度河前行,途經奇拉斯時他看到了高聳入云的南迦帕爾巴特峰,之后繼續沿印度河而上到達吉爾吉特河,再沿吉爾吉特河進入罕薩河谷。

這一路一點也不輕松。斯坦因一行必須走在險峻的山間小徑上,小徑下面是幾十米深的峽谷,谷底是結著冰的河。他們在峭壁上一寸一寸地挪動,走在一種叫作rafik的人工棧道上。這種棧道是把樹枝、石板嵌入山縫里修出來的。斯坦因雇了挑夫,因為牲口走不了這么艱險的路。他們從明鐵蓋山口(海拔4629米)進入中國,繼續前行到喀什,再赴和田,最后到達尼雅。

在吉爾吉特附近的一些路段,人們可以看到古人在石墻上留下的畫和字,那時人們通常必須停留數月才能繼續前行。與斯坦因一樣,他們必須等到夏天雪化了才能翻山,等到冬天氣溫下降才能取道沙漠。在等待期間,他們用銳器或石頭在巖石表面刻下很短的句子,或者畫下簡單的畫。[6]

斯坦因在路上看到了沿途石頭上的涂鴉,可直到1979年連接中巴兩國的喀喇昆侖公路修通時,很多人才親眼看到這里到底留下了什么。那時一隊學者沿路記錄、拍攝,發現了五千條以上的題記和圖畫。[7]

在喀喇昆侖山口看到的第一組畫約作于1世紀到3世紀,畫著一個被叫作窣堵坡的圓形墳堆,畫下面還有梯子。窣堵坡起源于佛陀去世的公元前400年左右。佛陀去世之后,追隨者繞著埋有佛陀遺骨的土堆順時針行走以示尊敬。這些土堆的形狀慢慢發生了變化,變得越來越高,像一根柱子,最終成為中國和日本的佛塔。早期佛教藝術并不描繪佛像,但是七八世紀的畫里描繪了佛陀生涯中的不同場景,以及其他的佛和菩薩。人們相信菩薩在涅槃時為了普度眾生而回到了世間。祆教徒遵奉先知瑣羅亞斯德的教誨,畫了一些描繪火壇的畫。

古人用兩種印度字母留下了題記:一千條佉盧文題記,即尼雅使用的字母;四千條婆羅米文題記,這種文字于公元400年左右在西域全境取代了佉盧文。佉盧文表明有人來自犍陀羅。[8]從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征服犍陀羅開始,這一地區就是希臘、印度和東亞文明交匯之處。最近在阿富汗發現的一批佉盧文犍陀羅語寫本顯示,1世紀初佛教法藏部活躍于此地。[9]

盡管題記有數千條之多,但喀喇昆侖山口的大多千篇一律,很多只是“A的兒子B曾到過此處”,或者一種佛教變體“A的兒子B在此禮敬”。[10] 有些記錄了在位的王,但這些地方的小王無人知曉。因此,學者只能通過分析字母形狀來給這些題記確定年代。這種方法只能得到一個大致的時間范圍,即1世紀到8世紀之間。[11]

喀喇昆侖公路上的佛教石刻

圖中石刻坐落于巴基斯坦吉爾吉特-巴爾蒂斯坦省霍獨爾鎮附近的大石堆中,位于印度河上游北岸。其中繪有佛陀的墓葬堆,即窣堵坡,兩邊各有一佛。這是喀喇昆侖公路上的晚期圖像之一,年代為6世紀到8世紀。右側可見往來于中巴兩國之間的人當年留下的涂鴉。(海德堡科學院巖石藝術檔案館供圖)

來源 Courtesy of rock art archive, Heidelberg Academy of Sciences.

此外,在奇拉斯下游50千米左右的夏提歐遺址有550條粟特語題記,這是一種通行于撒馬爾罕的語言。其中一條題記是這樣的:“我,納里薩福之子娜娜盤陀于十日來到此處,向圣地K’rt的神靈祈福……愿我盡快到達塔什庫爾干,見到我的兄弟健康快樂。”[12]這是吉爾吉特路上少數幾條講到目的地的題記。此人的目的地是塔什庫爾干,即喀什西面山中的一個堡壘,人們可以從這里進入西域。還有一些其他語言的題記,包括漢語、藏語和其他伊朗語,其中最晚的一條題記是希伯來語的,記錄了兩個人的名字,這表明猶太商人也走過這條路。[13]

斯坦因確信二三世紀樓蘭的印度移民跟自己一樣沿著印度河、吉爾吉特河、罕薩河一路翻山越嶺。在罕薩河的盡頭,有好幾條通往新疆的路可供選擇。[14]碑銘專家禰杰生(Jason Neelis)把這些路稱作“毛細血管路”。整個路網中的大路就像是靜脈和動脈,小路則像是毛細血管,穿越新疆的大山。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般人都和斯坦因一樣選擇走明鐵蓋山口,今天人們大多走喀喇昆侖公路,這條路從明鐵蓋山口東南的紅其拉甫山口進入中國。

殘留的石刻并未說明那些移民為什么離開犍陀羅。當時貴霜王朝正在衰落。貴霜王朝在公元40年到公元260年間統治了包括巴基斯坦、阿富汗在內的北印度大部分地區,并于2世紀初在迦膩色伽(約120—146年在位)治下達到頂峰。[15]據成書于5世紀中期的《后漢書》記載,貴霜王朝曾幾次派兵進入西域。[16]公元90年,貴霜王派七萬軍隊開赴西域。盡管這個數目太大不能當真,但顯然貴霜王朝那時強大得足以派兵進入西域。

漢文史料很少提及來自印度的移民。印度裔僧人支謙的傳記中提道:支謙,大月支(即貴霜)人也。祖父法度,以漢靈帝(168—189年在位)世,率國人數百歸化,拜率善中郎將。[17]

關于在尼雅講犍陀羅語的人是來自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這個結論,顯然與漢文正史的記載相抵觸。因為正史中講月氏人原本居住在甘肅敦煌附近,公元前175年因為匈奴興起才不得不離開家園向西遷徙。按照正史的說法,大月氏是創立貴霜王朝(公元23年左右)的五個游牧部族之一。[18]我們有理由懷疑正史中月氏人從甘肅西遷的記載。因為該事件發生后過了好幾代,正史才開始編纂。其編纂者記錄了很多關于胡人的傳說和故事,而且總是把中國某地說成是某種胡人的發源地。這些胡人包括匈奴人、日本人,甚至傳說中在世界最西端的大秦人。最后也是最有說服力的理由是,沒有任何考古材料證實這次遷徙。[19]

最合理也最簡單的解釋是:公元前二三世紀很多游牧民族進行了長途遷徙,我們不能指望三個世紀之后的人能精確記載這些遷徙。雖然史料給月氏人安排了一個中國故鄉,但我們能確定的只是月氏人在公元前128年活躍于巴克特里亞(阿姆河和興都庫什山之間的地區,其首府是巴爾赫),因為張騫在此處見到了他們。任何關于他們之前遷徙的說法都只是推測。

斯坦因不辭艱險沿著古代移民走過的路線翻越群山,終于到達了新疆。他去了葉爾羌(今莎車)、和田、克里雅(今于田)、尼雅(今民豐)等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綠洲城市,這些城市像項鏈上的珍珠一般連成一串。綠洲之間大多只有一天的路程。至于那些間距超過一天的路程,旅行者要自備水和給養。在克里雅,一位名叫阿卜杜拉的“可敬的老農”告訴斯坦因,自己曾在沙漠里見到過古代遺址。尼雅遺址在今天民豐縣城以北120千米。縣城就在今天和田到民豐的國道上。當斯坦因到達民豐時,他的馱夫遇到了一個“精力旺盛的年輕村民”,名叫易卜拉欣,此人想要賣給他一塊帶佉盧文的木板,即本章開頭插圖中的那塊。

斯坦因立即雇下易卜拉欣做向導,帶著他的人馬沿尼雅河北行直到最后一個有人居住的村莊。此地是一個圣祠,供奉著備受尊敬的伊斯蘭教法學家,什葉派伊瑪目賈法爾·薩迪克(Jafar Sadik)。尼雅河在此斷流,斯坦因一行沿著干河床繼續向北走了39千米抵達尼雅遺址。遺址中有許多被沙子掩埋的木制房屋,以及一座佛教磚塔,或稱窣堵坡(見彩圖7)。

彩圖7 尼雅古佛塔

尼雅佛塔高7米,已經矗立了1700多年,是遺址的地標。由于風化嚴重,佛塔外層已剝落,露出了內層的磚石。1901年1月28日斯坦因到達時,盜墓者早已打開地宮拿走了存放于此的佛陀遺骨。該遺址其他部分埋藏在黃沙之下。斯坦因在這里發現了一百多座建筑、一千多件有字木簡。

來源 Wang Binghua.

斯坦因按照習慣非常詳細地記下了他對這一遺址的第一印象(見史料8)。由于尼雅有文明交匯的直接證據,斯坦因一共來過四次,1901年待了十五天,1906年待了十一天,1916年待了五天,1931年待了一個星期。每次他都發掘出新的房屋、佛教遺存和木板文書。

斯坦因的第四次考察沒有前三次那么順利。[20]到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政府已頒布法律,規定只有中外聯合的考察隊才能把古物帶離國境。斯坦因與英國官員合作緊密,他認為自己已經得到在新疆發掘的許可。可當他到達喀什時,當地官員卻派保鏢跟著他,以防他拿走任何東西。在尼雅,斯坦因在遺址里走來走去吸引看管者的注意力,他的助手阿卜杜勒·賈法爾悄悄地搜集文書。他們回到喀什時,斯坦因已經想方設法收集了159袋材料。

但他的考察還是失敗了。中國官員不許斯坦因把任何材料寄出國去,而這些材料就此不見了蹤影。這次考察留下的只有斯坦因巨細無遺的筆記和照片。斯坦因非常沮喪,他在喀什給好友帕西·斯塔福·阿倫(Percy Stafford Allen)寫信道:“我最后一次跟我最愛的古代遺址道別了,在那里我能觸及已亡的過去,只有這最能讓我感到自己活著。”[21]

斯坦因第一次到達尼雅時,他就認識到自己必須找出這個遺址的古代名稱,這樣才能參考漢文正史中大量的地理信息。《漢書》《后漢書》對每一個西北的小國都有簡短的記載,包括至長安的距離、人口(總戶數、總人數、“勝兵”數)及其歷史概況。西域都護府是漢朝總管西域的機構,設于公元前60年,廢于公元16年,其最高官員是西域都護。西域的信息都是由西域都護提供給中央政府的。[22]

一個世紀之后的史官利用這些信息寫成《西域傳》。[23]其中記載鄯善(樓蘭的別稱)距長安6100里(漢里,約合2500千米)。[24]史書中給出的距離可能是用牲口一天走的距離乘以所走天數算出來的。雖然數字并不準確,但表示出了不同綠洲王國之間的相對位置。

1901年,斯坦因發現一件木板文書上蓋有一印,上書“鄯善國印”四字。此印是漢朝或者之后的朝代頒發給當地統治者的。[25]斯坦因認為尼雅還沒大到可以當鄯善國的國都。他只在此發現了大約五十座建筑物遺址。(斯坦因發現的每一件物品都有詳細編號,比如N.ⅩⅣ.Ⅰ.1指的是在尼雅發現的第十四座建筑物遺址中第一間屋子里發現的第一件東西,有可能是物品,也有可能是文書。)之后考古學家在此又發掘出一百座建筑物遺址,這比正史中提到的“戶千五百七十,口萬四千一百”還是少得多。斯坦因在1921年出版的《西域考古圖記》中把尼雅遺址比定為古代精絕國。正史中記載精絕國有“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見史料10),這些數字也還是太大了。[26]有人說沙子下面還有房屋,但也有可能漢朝記錄的西北偏遠小國的人口數字并不準確。

斯坦因把尼雅比定為精絕國得到了絕大多數學者的認可。斯坦因還認為樓蘭遺址是鄯善國都,這一觀點尚存爭議。和尼雅一樣,樓蘭有磚塔、木結構房屋,以及一些犍陀羅風格的木雕。漢語“樓蘭”是佉盧文Kroraina一詞的音譯,該詞既指樓蘭國也指其都城。[27]

《漢書》記載,從公元前108年開始,漢朝幾次派兵攻打樓蘭,都沒有打下來。幾十年以來,樓蘭王一直試圖與相互為敵的漢、匈奴同時維持友好關系,并給雙方都送去王子做人質。

公元前77年,這一策略失敗了。樓蘭王的弟弟告訴漢朝官員國王傾向于匈奴,漢朝派去一名特使。此人先假裝友好,然后把國王邀來自己帳中殺害。漢軍隨后入侵樓蘭,并將其改名為鄯善。漢朝為鄯善在伊循(今新疆若羌縣米蘭遺址)建立新都,并安排總領西域事務的官員駐扎在樓蘭。[28]

據史書記載,從公元前77年起,樓蘭被占領超過五個世紀,但從考古上看不出如此長時間被占領。最能直接證明漢朝占領的證據是新鑄錢幣,大概出自樓蘭外的漢軍戍堡。斯坦因發現了211枚圓形方孔銅錢,平均分布于一個27米長、1米寬的區域內。[29]這些新鑄錢幣是五銖錢(銖是重量單位,五銖指錢幣重五銖),年代為公元前86年到公元前1年。[30]斯坦因寫道:

這些錢幣顯然是一支商隊遺落的。該商隊正沿著我假定的古代道路行進。肯定是串錢的繩子松了,又沒人注意到,錢便一枚一枚地從一個開著的包或者箱子里面掉了出來。載著這個包或箱子的駱駝或者牛車的擺動可以充分解釋上文中散落錢幣的軌跡之間的距離。[31]

離最后一枚錢幣大概45米處,斯坦因的雇工發現了一堆沒用過的箭鏃,肯定和五銖錢屬于同一批軍事物資。錢幣和箭鏃同時出現,表示漢朝付給兵卒的軍餉是某一地區新幣的重要來源。[32]

尼雅還有一小部分漢語文書,其時代可能與五銖錢同屬早期。這些文書表明漢朝時這里還有非軍事漢人存在。N.ⅩⅣ遺址有兩室一廳,其中客廳長17米、寬12.5米。[33]

在客廳里,斯坦因的雇工挖開一個垃圾堆,發現十一枚兩面有漢字的木簡,其中八枚尚可識讀。每一枚寫有寄出者和接收者,包括國王、太后、王后、王子和一位大臣。[34]比如,有一枚木簡的正面寫有“臣承德叩頭謹以玫瑰再拜致問”,反面則寫著接收者“大王”。這些木簡表明,在1世紀初,一位漢朝顧問曾經來過或者住在精絕王廷,讓當地統治者學會了在禮物上附上木簡。[35] N.ⅩⅣ遺址出土的三枚木簡上使用了篡位者王莽(9—23年在位)的特殊語言。王莽建立的新朝夾在西漢和東漢之間,只有短短十四年。[36]N.ⅩⅣ遺址垃圾堆出土的其他漢語文書中提到了使節:“大宛王使坐次左大月氏。”[37]這些文獻都表明公元前后漢朝在尼雅設有軍事哨所。

根據漢朝法律,旅行者每次途經關卡都要向當地官吏提交“過所”,即旅行許可證。官吏會檢驗過所與其持有人是否相符。在尼雅發現過一些3世紀的過所,上面寫著持有人的身份(是否為自由人)及其體貌特征,并說明了目的地。其中一件描述了一位30歲的人:“中人黑色大目有髭須。”過所上還列出行程,持有人必須按照既定路線走。有兩枚木簡講到,如果有人沒有過所,官吏該怎么處理,但沒有說這種問題出現之后實際上是怎么處理的。邊境官吏是簽發新過所還是懲罰這些行商?無論如何,尼雅的漢朝官吏明顯知道有關過所的各項規定。[38]

如果像現存文書所示,那么這些小國的統治者是基本獨立的,只是當地有中原王朝的軍隊駐扎,偶爾有顧問或者使節來訪。

尼雅N.ⅩⅩⅣ遺址

1906年,斯坦因發掘完尼雅N.ⅩⅩⅣ遺址后讓他的工人把支撐主室房頂的兩根木架放在柱子上拍照。木雕支架是典型的犍陀羅風格,中間刻著一個裝有水果鮮花的瓶子,兩邊是龍頭馬身的有翼怪獸。木架太大(2.74米× 0.46米),無法直接運走,斯坦因命人將其鋸成小塊掏空后運回倫敦。(大英圖書館供圖)

來源 From Serindia, figure 63, Courtesy of the Board of the British Library 392/27 (89).

無論公元前后漢朝在此的統治情況如何,從尼雅N.ⅩⅣ遺址出土的木簡中很難看出此地居民的生活狀況。幸運的是還發現了實物證據,可以補充漢語文書的不足。尼雅的古代居民把幾根木梁合起來做成地基,在上面垂直插上柱子做墻,包上茅草和席子以防風。屋頂也是用木梁做的。這些房屋大小不等,有的只有一個小房間,有的有好幾個房間,墻有五米多長。斯坦因和赫定在樓蘭、尼雅發現過精美的木雕,其圖案與犍陀羅地區的木制品類似,這就確認了這些木雕的制作者是從巴基斯坦、阿富汗地區遷徙至此的。

極端的干燥令尼雅、樓蘭保存了大概一百具古代居民的干尸。在樓蘭,斯坦因發現的一具尸體有“淺色頭發”,而另一具則有“紅胡子”。他和赫定都覺得這些干尸既不像漢人也不像印度人。后來發掘者在這一地區又發現了保存狀況驚人完好的干尸。這些尸體有很多高加索人的體貌特征:白皮膚、黃頭發、身高近1.8米。和中亞其他地方一樣,樓蘭國的原住民很有可能最初來自伊朗高原。[39]

尼雅、樓蘭的墓葬中有死者生前最貴重的物品隨葬,這能向我們揭示很多死者在世時的情況。1959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的十位考古學家組成考察隊,騎駱駝進入了沙漠(他們沒有沙漠車輛),走了七天才找到墓葬。他們發現一副巨大的棺材,并將其年代確定為2世紀到4世紀之間。這副棺材長兩米,有四條木腿。[40]棺材里有一男一女及兩根木叉。男子有一張弓和一個箭袋,袋里面有四支箭。女子有一個化妝盒、幾把梳子和其他梳妝用品。死者二人的衣服凡是沾到皮膚的地方都已經腐壞,但考古學家還是成功復原了一部分,其中包括十種以上的織物,有絲制的也有棉制的。這兩種織物同時存在,表明尼雅是連接中國與西方的陸路中轉站。

養蠶和繅絲的技術起源于中原并向西傳播,棉花則從西亞向東傳到了尼雅。這件和另一件扎染的棉布是中國出土最早的棉織物。[41]《太平御覽》記載,331年,大宛(費爾干納盆地,在今烏茲別克斯坦東部)王曾向中國北方的統治者進貢棉布和玻璃,這證實了棉花西來的說法。[42]

尼雅遺址中還發現了蠶繭和桑樹種子。桑葉是蠶的主要食物。當地人會紡絲,也會織平紋織物(一上一下的織法,跟編籃子一樣),但他們沒有復雜的織布機,織不出棺材里那種精致的錦緞。1959年發現的錦緞包括男子的手套、襪子,以及夫妻二人的枕頭。這些錦緞都是從同一塊絲綢上裁下來的,上面織有“延年益壽大宜子孫”八個漢字。長壽和多子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兩大愿望。這些織物和在帕爾米拉發現的一件錦緞很像。同時出土的還有一面銅鏡,上有“君宜高官”四字銘文。錦緞和銅鏡顯然都產自中原。[43]雖然不知道死者夫婦是否識漢字,但棺材里放有錦緞和銅鏡說明這些是貴重物品。

1993年,布萊克摩爾和他的中英聯合探險隊到達尼雅遺址,發現了許多建筑物遺址,正如斯坦因在五十多年前描述過的一樣(見史料9)。

1995年的尼雅考察隊發掘了八座墓葬,三座是方形棺,五座是船形棺,均由烤過并掏空的楊木制成。棺材最大的那座墓葬(M3)中有保存特別完好的一具男尸與一具女尸(見彩圖8)。與1959年發現的墓葬一樣,死者的性別特征很明顯。男子的隨葬品有弓、箭、小匕首和刀鞘。女子有一個化妝盒、一面中原產的銅鏡、幾把梳子、針,以及幾小卷布。男子尸體上有一道從耳朵一直延伸到脖子的致命的刀傷。女子尸身無明顯傷痕,因此她很有可能是為了跟男子同時下葬而被勒死的。

彩圖8 絲路合葬墓

這口尼雅出土的棺材長230厘米,男左女右葬有夫妻二人。男子頸部的刀傷可能是其死因。女子無外傷痕跡,她很可能是被勒死殉葬的。墓中出土三四世紀的精美織錦共37件,是出土織物最多的絲路遺址之一。錦上織有“王”“侯”等字樣,表明這是中原王朝賜給當地統治者的禮物。(王炳華供圖)

來源 Xinjiang Museum.

死者衣著完整,蓋著一層藍色的錦緞,圖案是風格化的紅、白、棕三色舞者。

編號為M8的墓葬時代稍晚,墓主也是一對夫婦。其中出土了帶漢字的織物和一個樸素的陶罐,陶罐上有個“王”字。[44]M3和M8兩座墓葬中出土的織物上有“王”“侯”字樣,表明這些是中原王朝給當地小王的賞賜。《后漢書》中記載,公元48年之后精絕為鄯善“所并”。[45] 因此之前是精絕國都的尼雅遺址也就成了更大的鄯善國的一部分。

尼雅出土的棉織物

尼雅墓中出土的棉織物圖案與眾不同,幾個方框內分別印有格子、中國龍、手握豐饒角的女神。還可見某種動物的爪子和尾巴,但動物軀干已不存。龍的圖案明顯來自中國。女神為希臘的城市保護神堤喀(Tyche),常見于阿富汗藝術。堤喀常與赫拉克勒斯成對出現,因此殘存的爪子和尾巴可能是赫拉克勒斯故事中的獅子的。

來源 From Xinjiang chutu wenwu, plate 35.

營盤遺址(位于樓蘭西南)一座同時代的墓葬跟尼雅形成了鮮明對比。死者用羊毛制品裹身,而不是棉布或者絲綢。[46]死者為男性,身著一件紅色羊皮襖,上面的圖案很精致,有成對的石榴樹、動物和人像。還有赤裸的小胖孩兒們揮舞著寶劍和套索相互作戰。這件織物有兩層,制作非常復雜,肯定不是當地所產,有可能來自遠在西方的大夏。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的元素被亞歷山大大帝的軍隊帶到大夏,并被當地工匠吸收利用。[47]考古學家猜測過這位衣著華麗的死者的身份。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前所長王炳華認為,此人可能是正史中提到過的另一個綠洲小國“山國”的國王,該國“東南與鄯善、且末接”。[48]

無論尼雅M3墓葬和營盤墓葬的主人是不是當地國王(是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們顯然都屬于當地最富裕的階層,其墓葬生動展現了當地的經濟。當地居民用糧食和果園中的水果陪葬,包括小米、小麥、大麥、葡萄、梨、桃、石榴和海棗。對當地人來說,整條羊腿是最隆重的款待,也是來世享宴中的主菜。用進口布料做成的衣服則是最適合來世的服裝。

尼雅漢錦

錦緞中巧妙織入了幾個漢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這是尼雅一座墓葬中出土的三十七件織物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絲路文物之一。(王炳華供圖)

來源 Wang Binghua.

很多人認為,尼雅、營盤和樓蘭出土的實物材料的年代為2世紀到4世紀,但具體時間無法確定。與之相對,樓蘭出土的文字材料則明確得多。漢文和佉盧文文書都顯示,3世紀末4世紀初樓蘭駐有中原王朝的軍隊。

樓蘭出土的漢文文書絕大多數都在263年到272年之間。余下的幾件則來自330年。[49]此時鄯善國統治了尼雅和樓蘭,東漢之后中國北方的幾個朝代,主要是曹魏(220—265年)和西晉(265—317年),則在樓蘭駐軍。樓蘭出土了大概五十件佉盧文文書,但是有七百件以上的漢文文書,包括只寫幾個字(一般不超過十個字)的漢簡和小紙片。[50]一般民間交易都用紙做記錄,戍堡的官吏則用木簡。這表明民間比官方更早使用紙張。[51]

營盤墓葬

死者葬于木制彩棺,戴多層麻布粘成的白色面罩一件,前額上有長方形金箔一塊。隨葬的還有小衣服兩套(可能是在陰間用的),一套在左腕處,一套在肚子上。墓葬編號M15,1995年發掘。(王炳華供圖)

來源 Wang Binghua.

與漢朝一樣,樓蘭戍堡屬于當時中原王朝的軍事殖民系統——屯田。戍守的士兵除了要準備打仗,還要種地來養活自己。漢人士兵用牛、馬等牲口犁田種地,作物包括小麥、大麥和小米。種地的不只有漢人,中原王朝的軍隊也招募當地人。屯田的士兵同時還帶來了農業技術,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灌溉技術。他們嘗試用牛拉犁,使用新型的鐵鏟和鐮刀,這是鐵器首次在這一地區使用。[52]

中央政府規定,每名士兵每天可以領一斗兩升(大約2.4公升)谷子,但是當地官吏并不總能足量供應,有時發給士兵的軍糧只有定額的一半。[53]現存文書顯示,屯田收獲的糧食不夠時,漢人官吏會用錢幣和彩絹從當地人手里購買余糧。樓蘭戍堡從東邊的敦煌或者涼州的上級軍事單位那里獲得軍餉,既有錢也有絹。絹有很多種顏色,一長一短兩種尺寸。1901年斯坦因在樓蘭發現了一匹平紋素絹(見彩圖5),這是那個時期以絹為錢的唯一證據。[54]

彩圖5 作為貨幣的絹

圖中絹帛年代為3世紀或4世紀,斷成兩截之前長0.5米,是樓蘭戍堡中中國士兵的軍餉。絹帛比等價的錢幣要輕得多,便于運輸。絲路上很多絹帛都用作通貨而不是奢侈品,因此圖中這匹絹采用平紋織法且沒有圖案。這是三四世紀通貨用絹的唯一實物例證。(大英博物館供圖)

來源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L. A. I. 002, AN 00009325001.

很多文書都寫了錢、絹、糧這三種主要貨幣形式互相兌換的比率。官吏用絹給士兵買糧、馬,士兵自己則用絹、糧換得衣服和鞋。價格經常在不同貨幣間轉換。[55]

樓蘭文書也記載了大額貿易。有一枚木簡,年代為330年,記載粟特人付給當地官員一萬石(一石約合20升)某種物品(該處詞殘損,最有可能是糧食)和200文錢。[56]粟特人是源自撒馬爾罕地區的商人。盡管木簡背面有兩方漢人官吏的印,但這件文書并未解釋粟特人為什么要付這些東西和錢。也許是稅金,也許是為中原王朝的軍隊提供糧草的一系列交易中的一環。另一件殘片記載有人付了319頭牲畜,換得4326匹彩絹[57]這次交易似乎也是由粟特商人付給漢人官吏的。我們從斯坦因發現的兩件粟特語殘片可知,當時有粟特人在樓蘭活動。[58]幾個世紀之后,粟特人成了中原王朝的軍隊給養供應的關鍵。他們很有可能早在4世紀初的樓蘭就已經開始這樣做了。

斯坦因和赫定在樓蘭發現的漢文文書只來自少數幾個地點,[59]但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個很強烈的印象:樓蘭的貿易無一例外是整體的駐軍或個體的士兵用糧、錢、絹從當地人手中買糧、馬、衣服和鞋。總之,當地的自然經濟時不時為中原王朝的軍隊提供本地產的商品。在大阪教育大學任教的伊藤敏雄在充分研究的基礎上得出結論,這些文書從未提及旨在牟利的活動。[60]有關商人的文書只有一件且非常殘破,該文書顯示有粟特商人為軍事將領服務。

尼雅、樓蘭出土的佉盧文文書比漢文文書的內容要豐富得多,其中反映了社會各階層,從最底層的農民到國王;提到了各種事情,甚至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此,通過這些文書我們可以一窺絲路上的生活,這可是漢文文書中所沒有的。

有些佉盧文文書寫了當時國王的王名、統治的時長,有時還提到了其前任或可能的繼任者。1920年, E. J. 拉普森(E. J. Rapson)與他的合作者用這些線索做了一份王表:五個王前后綿延大概九十年,但不知道這些國王具體于何時在位。1940年,托馬斯·布婁(Thomas Burrow)翻譯了所有能被解讀的佉盧文文書,依舊沒有確定其年代(見史料11)。

1965年,布臘夫(John Brough)宣布發現了確定佉盧文文書的年代的關鍵:漢語官名“侍中”對應佉盧文中的jitumgha。263年,樓蘭王安歸迦(Amgoka)第一次使用了這個新稱號。他也許是從西晉取得該稱號的,但那時離西晉建國還差兩年。對統治者的稱呼也有變化:在安歸迦王十七年之前,書信中國王有一長串稱號;在那之后,稱號一下子縮短,并且包含jitumgha一詞。[61]

因此,263年就是安歸迦王十七年。這一年確定之后,其他年代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之后發現的佉盧文文書中又出現了新的王名,因此布臘夫原來做的年代表又變長了一些。[62]也有人不同意布臘夫的定年,不過大家基本上都同意這些佉盧文文書的年代為3世紀中葉到4世紀中葉,前后誤差不超過二十年。樓蘭出土的漢文文書的年代為263年至330年,與佉盧文文書的年代吻合。佉盧文文書中沒有提及任何外部事件,因此很難更精確地定年。

尼雅本來沒有文字,人們便用佉盧文記錄當地人的名字,這些名字的發音實在很怪。佉盧文文書中大約有一千個人名和一百五十個來自尼雅當地語言的借詞。當地語言與漢語、犍陀羅語完全不一樣。布婁在1935年發表文章說,當地語言可能與絲路北道的語言,即印歐語系的吐火羅語有聯系。但是他的說法未被廣泛接受,也沒有引起更深入的研究。[63]似乎在移民到來之前,當地居民有自己的語言,但是沒有自己的文字,因此才接納了佉盧文。

統治者的名字大多來自當地語言,比如Ly’ipeya。書吏的名字來自梵語,比如佛陀斯那(Buddhasena),意思是“佛軍”。跟今天一樣,光憑名字是看不出一個人的族屬的。第一代移民總是依照新家所在地的文化給自己的孩子起名。但在絲路上能夠表現某人族屬的也只有名字了。

在重構擁有更發達技術的犍陀羅人遷至尼雅的歷史時,一般會認為新移民可能要推翻當地統治者并建立自己的國家。有趣的是,從統治者和書吏的名字可以看出,很多書吏是犍陀羅人,而統治者一直是當地人。由此可見,難民從北印度分批遷入且每批不到一百人的推測還是比較合理的。

佉盧文文書并未記載印度移民剛到時發生了什么。后來某王命令地方官接收難民,“將其視如己出”。他還要求給難民分發土地、房屋和種子,“這樣他們可以多種多收”。[64] 但并非所有難民都過得好。有些被分配給當地人做奴隸。這些有關移民的文書雖然年代稍晚卻很重要,因為它們能揭示犍陀羅移民剛來時可能受到的待遇。

這些難民把自己的文字教給本地人,還教他們如何建立檔案庫以保管文件。1906年,斯坦因和他的雇工魯斯塔姆發現了第一座這樣的檔案庫。斯坦因說魯斯塔姆是他“1901年那次探險中經驗最豐富、最可信賴的發掘工人”。兩個人回到了N.Ⅻ遺址,因為:

第一次清理時我就已經注意到,在離木板文書群最近的墻邊有一大塊黏土或者石膏。雖然我讓人不要動它,但那時我以為這一切只是偶然。魯斯塔姆在石膏塊和墻之間挖出了一件保存完好的楔形雙木板。我看他在地上急切地用手刨土,這時我的獵狐犬達什正在挖鼠洞。還沒等我問,我就看到魯斯塔姆得意揚揚地從地下15厘米處拿出來一件完整的長方形文書,上面的黏土印鑒完好無損,封好的文書還未打開。把洞挖大之后我們看到在墻后和奠基梁下面堆滿了一層層緊密放置的類似文書。顯然,我們挖開了一座隱藏的檔案庫。[65]

斯坦因覺得這個遺址有大塊黏土或石膏做的記號,表示房主當時被迫匆匆離開,但還想回來。

這一下發現了80件文書,其中26件是被封泥完好封住的“雙層方木板”。[66]斯坦因用“雙層方木板”專指一種文書:這種文書像一個淺抽屜,上層木板插到下層長方形木板中間的槽里,上下兩片用繩子捆住,再用泥封上。

當地官員把這些文書存檔,需要的時候再取用。有一次,有一名僧人以三匹馬的價格把一塊地賣給了一個名叫羅沒索蹉的人。二十年之后,有人想侵占羅沒索蹉的地,官員便翻出早前的方木板,看看這塊地到底是不是屬于羅沒索蹉的。[67]在尼雅一共發現了兩百多件這種木板文書。文書末尾都有一句話,講試圖更改協議內容的一方應得的懲罰,或者稱此文書“終生有效,千年不變”。[68]

斯坦因懷疑不同形狀的文書有不同的用途。他提出另一種文書“楔形木板”是用來寫王命或者政令的。他發現了差不多三百件這類文書。這種楔形文書由兩片相同大小的木板組成,18厘米至38厘米長,3厘米至6厘米寬,疊在一起用繩子捆好,用泥封好再蓋印。印的圖案是希臘眾神,比如雅典娜、厄洛斯或者赫拉克勒斯。犍陀羅移民對這些很熟悉,因為他們崇拜希臘眾神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69]木板的外側寫著聽令人,里面則是王命的內容,開頭一般都遵循同樣的格式:

致州長索加卡。

威德宏大的大王寫給州長索加卡的命令如下[70]

這些命令都來自樓蘭王,寫給相當于刺史的當地最高長官州長(cozbo)。[71]州長由一些基層官員協助,審理裁決地方案件。

這件楔形木板文書是發給索加卡的,他是Cadh’ota的州長。Cadh’ota即佉盧文文書中精絕的名字。國王讓州長審理城中某人的一件案子,此人說隔壁的士兵偷了他兩頭牛,吃了一頭還了一頭。王命一般都跟這種本地糾紛有關。

國王如果有更緊急的命令就要寫在皮革上。只有很少幾件這樣的文書保存了下來。尼雅還有其他文書類型,比如私人信件、清單等。在京都大學教授印度語言的日本學者赤松明彥認為,佉盧文文書的不同類型源自北印度孔雀王朝(約前322—前185年)的行政系統,該系統在《政事論》(Arthashastra)中有所記載。[72]《政事論》一書基于更早的材料,最終成形于2世紀到4世紀。[73]此書專講統治術,相傳是考底利耶(Kautilya)所作。書中以君王會通過文字向臣屬下達命令為前提,列出了“好敕令的特點”和“壞敕令的缺點”。該書認為法律來自達摩(dharma,即“法”,這個梵語詞一般指符合法律、習俗的正確行為,但有時特指佛法)、證據、習慣和敕令。因為敕令被認為與達摩相符,所以其地位優先于其他法律淵源。

東西方相會于佉盧文文書

這件尼雅出土的木制文書完好無損,上下兩片合在一起,用繩子穿過溝槽綁好后再用泥封住。左邊印章上是漢字;右邊印章上是西方人樣貌的頭像,很可能是希臘羅馬的某神,這種圖像常見于犍陀羅印章。這件雙木板文書記錄了進行一樁奴隸、牲畜、土地等交易的情況,其中還給出了記錄交易的官員姓名。

來源 From Ancient Khotan, Page 406, plate 72.

《政事論》中列出了九類敕令,有些類型下面還分子類。這些類型雖然不能與尼雅文書一一對應起來,但可以看出二者的相似性。比如,很多尼雅佉盧文文書似乎都屬于“條件式命令”一類,即“如果怎樣怎樣,便要怎樣怎樣”的命令。[74]這種相似性并不奇怪,因為《政事論》和尼雅文書都是由熟悉南亞官僚運作的人在三四世紀寫成的。

之前學者看到有這么多印度語言的文書出現,便認為貴霜王朝如正史所說在軍事上征服尼雅之后,還實際占領過尼雅。晚近的解釋則認為,犍陀羅移民完全可以把這套文書制作方法教給當地人,而尼雅從未受過貴霜直接統治。[75]當地統治者的名字基本都是本地名字,而不是印度名字,似乎也支持第二種說法。

移民和當地人都飼養牲畜。他們經常以動物、毯子和糧食換取馬、駱駝、牛或者奴隸。待收養的小孩處在奴隸和自由人之間的階層。有時收養一方要付“奶錢”,通常是一匹馬。如果付了奶錢,被收養的孩子就會成為新家庭的一員,與其他家庭成員擁有平等地位。如果沒付奶錢,被收養的孩子就會被當作奴隸對待。[76]

婦女們深度參與經濟活動。她們可以發起交易、做見證人、打官司,以及擁有土地,還可以收養孩子或把孩子送人。有個女人把兒子送給了別人并得到一頭駱駝作為奶錢。后來她發現自己兒子的養父把兒子當作奴隸對待,便把兒子帶了回來,還把兒子的養父告上了法庭。法官判她勝訴,卻把兒子還給了養父,并要求他從此以后把這個孩子當作兒子而不是奴隸對待。[77]

尼雅人要向樓蘭王納稅,但時常拖欠。一次,一群人上繳了石榴、布匹、糧食、牛、酸奶、袋子、籃子、羊、葡萄酒以抵稅。所有這些東西證明當地軍民用各種農產品和本地產的手工制品來付賬。[78]人們用糧食記賬,說明糧食也用作貨幣。[79]

樓蘭國流通的錢幣不多,說明貨幣經濟只是尼雅經濟的一部分而已。樓蘭王不鑄幣,使用鄰國于闐和貴霜的錢幣。貴霜發行過一種金幣叫斯塔特(stater,亞歷山大大帝的士兵在公元前4世紀把這種希臘貨幣引入了犍陀羅地區),尼雅以西240千米的和田綠洲曾出土過一些斯塔特銅幣。此外,于闐(位于今和田縣)王曾經仿照斯塔特鑄造過自己的銅幣。這種銅幣一面有漢字,一面有佉盧文,被稱為漢佉二體錢。[80]在尼雅流通的不同貨幣表明,該綠洲的主要貿易伙伴是于闐和貴霜,而不是有些人認為的羅馬。

從樓蘭國都來到尼雅征稅的人想征收斯塔特,但并不是總能征到。一份報告描述了某地交來的各種稅,報告中某官員舉了一個例子:“又有一次,王后來到這里。她要一枚金斯塔特。這里沒有金子,我們給了她一張十三手長的毯子(tavastaga)。”[81]尼雅人有時沒有金幣,就直接用尚未打成硬幣的金塊。有一次,有人用一條金項鏈還了債。[82]還有一次,有個漢人用兩枚斯塔特金幣和兩枚德拉克馬銀幣從蘇毗人手里買來一名奴隸。蘇毗人是生活在于闐以南的劫掠成性的民族。這是唯一一次用到銀幣的尼雅交易,表明銀幣比金幣還少見。[83]

尼雅人更愿意用糧食或者牲口而不想冒險用錢幣交易,是因為這里的政局總是不穩,他們一定害怕錢幣會喪失價值。官吏經常提到戰爭失敗,包括于闐騎兵的襲擊,以及外來蘇毗人的劫掠,這些蘇毗人常被視為“危險”分子。劫掠經常發生,以至于當地官吏一再拒絕受理關于被掠財產的案子。“法律規定,”樓蘭王在一封命令里說道,“有關于闐侵略以前所得財產的糾紛不予立案。”[84]

佉盧文文書提到了少數幾個生活在尼雅及其周邊的漢人,他們有土地,還分到了走失的牛(見史料11-3)。[85]有一條王命明確提到了漢人。國王簽發了一件楔形木板文書,說道:

目前沒有漢商,因此絹債沒法計算。等漢商到了再算。有糾紛就在寡人王廷解決。[86]

顯然政府官員把作為通貨的絹跟漢人聯系了起來,并且要尋求他們的專家意見,必須等漢商來了才能解決絹的糾紛。人們肯定不經常用絹付款。如果經常用,肯定會知道絹的價值的。

只有不住在當地的外來人才把絹當錢用。有一次,有個官吏帶著幾匹不同的絹從國都回來,其中一匹被稱為“王絹”。[87]在國都起草的王法和僧律里都規定了犯法要罰多少絹。尼雅人則把絹換算成等價的糧食、毯子或者牲口。幾種通貨并行意味著在村里買東西必須決定是用錢幣、金條或絹付款,還是用其他東西進行交換。

即便政局不穩,于闐王和樓蘭王也一直互派使節。這些使節都帶著給當地國王的禮物。文書中沒有講明是什么禮物,但很有可能是M3、 M8等墓中出土的那種高級織物。尼雅是從于闐到樓蘭路上的一站。使節一般騎駱駝隨向導出行,并且帶著食物、肉、葡萄酒等給養。有名使節在從且末到安迪爾蘭干和從安迪爾蘭干到尼雅這兩段路上都有向導。但在從尼雅到于闐這最后一段路上沒給他配向導。[88]國王下令給這名使節支付路上的花費。

除了使節,還有其他人往返于樓蘭和于闐之間。佉盧文文書中通常使用“逃戶”(runaway)一詞指代被劫掠和反劫掠弄得不得不出逃的人。[89]一些關于盜竊的文書中記載了這些很少見諸史冊的旅行者會隨身攜帶的物品,這進一步說明了什么物品在動蕩年代最能保值。有個“逃戶”說自己被搶了“四件粗布衣服、三件毛布衣服、一件銀飾、兩千五百枚masa(可能是漢式錢幣)、兩件短外衣、兩件somstamni(很可能是種衣物)、兩條腰帶和三件漢式長袍”。[90]盡管是個“逃戶”,他顯然比那些身無分文的難民要富得多。那些難民只能仰仗于當地官員(見史料11-7)。

另一起搶劫中有“七串珍珠(mutilata)、一面鏡子、一件彩絹衣物(lastuga)和一件耳飾(sudi)”被搶。大多數珍珠都來自斯里蘭卡,那里的人潛海采珠。銅鏡和彩絹都產自中國。此案中,盜賊認了罪,但說他沒有得到任何好處,這些贓物也不在他手里。盡管他不承認,但他肯定已經銷贓了。這些東西都很輕便,很容易倒手。[91]

佉盧文文書有一千多件,其中只提到一回“商人”,就是要等漢商給絹定價那一回。[92]那些被搶劫的人有可能是商人,也有可能不是。這是否意味著三四世紀時絲路上的陸路貿易少之又少呢?

現有文書是由于不尋常的自然環境才得以保存下來的,但它們在當年全部文書中只占極小一部分。然而,尼雅、樓蘭出土的文書中沒有一件是被單獨發現的,都是成組被發現的。有些是特意掩埋的,有些是隨意丟棄的。這些文書清楚地證明有人從位于今天巴基斯坦、阿富汗的犍陀羅地區遷徙到了新疆,還顯示當地國王常向鄰國派出使節。但是有關民間貿易的證據非常少。這些不同的文書組只提到商人一次,其中反映的錢幣使用也很有限,表明三四世紀的絲路貿易在這一地區確實少之又少。

將佉盧文文書作為一個整體來分析解讀,可以看清三四世紀尼雅社會中最重要的幾個群體。當地人種地、放牧,他們在州長和其他官員見證下簽署契約、轉讓財產。國王住在樓蘭國都,他經常給州長下令,指示他調查各項事務。其他人,如蘇毗匪徒、于闐難民,還有逃戶、使節都會來到這里,官員們試圖解決由此產生的各種沖突。犍陀羅難民帶來了最主要的革新,即在木板上寫字,這樣當地官員可以記錄下各種糾紛和財產轉讓。與遠途的奢侈品貿易有關的文書卻幾乎一件也沒有。

除了文字,移民們還帶來了佛教。這種新宗教隨后在整個東亞產生了巨大影響。三四世紀抵達尼雅的犍陀羅移民已經是佛教徒了,他們中好多人都有佛教名字。文書中一般用標準佛教用語“沙門”(shramana)來稱呼他們,這個詞一般被翻譯成“僧人”。按照佛教戒律,所有沙門都要守色戒,但尼雅的沙門顯然沒守。他們娶妻生子,并且跟普通人一樣,也卷入諸如奶錢、養子地位之類的糾紛之中。這些佛教徒中的很多人盡管被稱為沙門,卻跟家人生活在一起(見史料11-8)。

另一些佛教徒則單獨生活。有一條王命記載了國都僧團給尼雅僧團制定的一套規定,為了貫徹這些規定,還派了兩名長老來“掌管寺院”(viharavala)。這些新規定事關布薩(posatha),即每逢初一、十五寺院里集中講戒的活動,不出席或者“著在家人裝”出席就要被罰納絹。這種規定表明,僧團成員只在參加集體儀式時才穿僧袍。[93]其他文書證明僧團定期集會,并且有法人身份可以見證財產轉讓,還可以判案。

有關尼雅佛教的很多材料都出自魯斯塔姆發現的N.ⅩⅩⅣ遺址文書群。N.ⅩⅩⅣ遺址是一棟大房子,有十間屋子,其中一間長8米、寬6米,顯然是富人的居所。N.ⅩⅩⅣ遺址出土了四件非犍陀羅語文書,其語言是一種混合梵語,即古典梵語文法、詞匯與其較通俗形式的混合。四件文書包括用來背教理的一個音節表、梵語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的一個片段、一份列出了僧人戒律的波羅提木叉(pratimoksha)文書,還有一個長木板,上面寫著勤洗佛像的人會收獲頗多:既有實際的好處,比如“好臉色”“氣味香甜的身體”;也有佛教徒的終極愿望,“跳出生死輪回”。[94]顯然,僧團成員會參加浴佛等儀式。N.ⅩⅩⅣ遺址有一間大廳和九間屋室,可能是佛教徒集會的主要場所。有人長期住在這里,不住在這里的佛教徒在儀式結束后就換上便服回家了。

有一封佉盧文信札極為有趣,引起了許多研究者的關注,因為里面提到了“大乘”一詞。大乘信徒相信在家人也能成佛。而之前認為只有出家人才能達到涅槃,大乘信徒給這種說法貼上了小乘的標簽,以示貶損。佛教史家近來改變了之前對大乘和小乘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看法。[95]不同部派間的戒律略有差別,僧人根據所持戒律不同而歸屬于不同部派。在三四世紀的西域,最活躍的佛教部派是說一切有部和法藏部。受戒之后,部派中一些人選擇修習大乘教法,另一些人則不。其結果是大乘信徒與不接受大乘教法的人生活在一起。

提到“大乘”的這封信札與其他許多信札一樣,以頌揚收信人美德開頭。此處收信人是一位名叫Shamasena的州長:“大州長Shamasena足下,您人神共愛、人神共尊、有美名保佑,您闡明大乘,您的外貌讓人無窮歡喜,祭司(tasuca)……向您致敬,愿您玉體健康。”“闡明大乘”這個詞組至少曾在另外兩處碑銘中出現過。一處在新疆民豐安迪爾蘭干,年代為3世紀中葉,內容是贊頌鄯善王。另一處是在阿富汗巴米揚的4世紀寫本,內容是對迦膩色伽繼承人胡維什卡(Huvishka)的贊頌。[96]使用這一短語并不能揭示大乘信仰如何影響尼雅當地的佛教活動。從現存材料中也看不出尼雅佛教屬于哪一部派。

尼雅方形佛塔

圖中方形佛塔遺址于20世紀90年代發掘。塔基兩米見方,繞塔一周有一條1.1米到1.4米寬的走道,其中原本飾有壁畫,圖中左上方的外墻上還能看到一些痕跡。(王炳華供圖)

來源 Wang Binghua.

佛塔崇拜顯然是尼雅佛教活動的一個重點。犍陀羅移民沿著喀喇昆侖公路留下了那么多佛塔像,佛塔肯定是禮佛的焦點。尼雅最大的遺跡便是一座佛塔,其基座為方形,上半部為碗形,由土坯磚和混有草稈的泥做成(見彩圖7)。這座佛塔位于遺址中心,高7米,基座高5.6米。佛塔中心的房間本來放的是佛骨和捐給僧團的貴重物品。在斯坦因的時代,盜墓賊早已將其洗劫一空,因此佛塔有些微微下陷。

彩圖7 尼雅古佛塔

尼雅佛塔高7米,已經矗立了1700多年,是遺址的地標。由于風化嚴重,佛塔外層已剝落,露出了內層的磚石。1901年1月28日斯坦因到達時,盜墓者早已打開地宮拿走了存放于此的佛陀遺骨。該遺址其他部分埋藏在黃沙之下。斯坦因在這里發現了一百多座建筑、一千多件有字木簡。

來源 Wang Binghua.

尼雅遺址還有一座佛塔,也是方形的,其遺跡由中日考察隊在N.Ⅴ遺址附近發現。類似的方形建筑也曾發現于克里雅等絲路南道遺址。[97]佛教徒右繞佛塔以表達虔信之心。尼雅佛塔周圍過道的墻上畫著一個個單獨的佛像,沒有故事場景,克里雅遺址也是如此。

米蘭在尼雅以東,位于尼雅和樓蘭之間。斯坦因在這里發現了更為精美的佛教建筑。[98]此處婆羅米字母、佉盧字母并行,表明其年代晚于尼雅,最有可能是公元400年之后不久。佛教徒在這里繞圓頂佛塔禮佛。佛塔中心柱中有佛陀遺骨,周圍墻上有佛教壁畫。這座圓形建筑的頂部已經坍塌,因此斯坦因必須讓人清走沙子才能把原來的過道暴露出來。過道里還有很早以前信徒們放在這里的供品。

在米蘭M.Ⅲ號遺址發現了一幅可能是信徒做的布制風景畫,背景上縫著用絲綢和棉花做的花;還發現了很多塊布,上面有佉盧文,寫著為供養人親屬健康祈福的話。斯坦因發現的壁畫格外驚人,在墻的下半部、與腰線齊平的位置以下,有十六幅有翼天使的畫像,這些天使有著西方人的面部特征(見彩圖6)。天使上方的壁畫只有部分保存了下來,從中斯坦因可以看出佛陀及其弟子的畫像。這些壁畫描繪了佛陀一生中的不同場景。這種故事畫比尼雅發現的單獨佛像時代要晚一些。

彩圖6 米蘭遺址羅馬風格的有翼人像圖

愛神厄洛斯在羅馬被描繪成俊美的有翼年輕男子。在尼雅與樓蘭之間的米蘭遺址,斯坦因在一座佛教建筑中發現墻上繪有十六人,其中一人如圖所示。無論這是遠方工匠所畫還是摹自圖冊,這種藝術主題在絲路上很容易傳播。

來源 From Serindia Plate XL.

60米外的另一座建筑與M.Ⅲ類似,也是圓頂佛塔,周圍有帶壁畫的過道。M.Ⅴ殘留的壁畫比M.Ⅲ要多,斯坦因可以看出一個佛傳故事的場景。畫中佛陀是名年輕王子,正騎馬離開父親的宮殿。畫師Tita用佉盧文簽名并記下了得到的報酬。斯坦因總能很敏銳地看出來自西方的影響。他認為Tita是羅馬畫師,本名是Titus。即使畫師只是個有異國名字的西域人,但壁畫中所用的形象,特別是下半部分的有翼天使和波浪形的花環,都借自羅馬藝術,有可能是羅馬帝國東部邊境敘利亞地區的畫師帶來的,或者是從圖冊上臨摹的。

樓蘭人在條件惡劣的沙漠中一直居住到5世紀。現存文書并未解釋樓蘭、米蘭和尼雅為什么被廢棄。克里雅等絲路南道遺址被廢棄時有環境惡化的明顯痕跡,然而考古學家在尼雅曾發現石化了的健康樹木,有些大得可以砍下做木材,其年代為3世紀到4世紀。[99]

尼雅遺址的種種跡象都表明當地人本來準備再回來。好幾處地方都存有不少小米。文書也被小心掩埋,為了之后能再找得到,還在洞口做了記號。當地居民在離開前有充足的時間收拾行李。斯坦因注意到,這里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也許于闐人或者蘇毗人來襲,迫使他們離開,之后他們再也沒能回來。

關于樓蘭最后的情況只有著名求法僧法顯(約337—約422年)留下的材料。401年,法顯路過樓蘭,有如下記載:

其地崎嶇薄瘠。俗人衣服粗與漢地同,但以氈褐為異。其國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學。諸國俗人及沙門盡行天竺法,但有精粗。[100]

我們無法確定他到底到了哪個城市。由于以樓蘭為都的政權被另外一個本地政權取代,樓蘭城在376年被廢棄。漢文正史中提到過5世紀前半葉的鄯善國。此時,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權正在逐步征服中國北方的各個小政權。445年,鄯善王臣服于北魏。二十五年之后,漠北的部落聯盟柔然占領鄯善。

5世紀的西域動蕩不斷,穿越塔克拉瑪干的交通停滯了。公元500年之后,漢文史書不再把鄯善作為目的地提及,大多數人改走塔克拉瑪干北道,而這正是我們下一章的主題。[101]

 

[筆者之前發表過兩篇關于尼雅的文章:“Religious Life in a Silk Road Community: Niya During the Third and Fourth Centuries”, in Religion and Chinese Society, ed.John Lagerwey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4), 1:279-315; “The Place of Coins and Their Alternatives in the Silk Road Trade”, 上海博物館編:《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83—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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