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對待變革一派的手段，沒有張四維那般激進。

可之前那種默許的姿態，也讓馮保非常不滿。

誰知道申時行有沒有在背地里給張四維出謀劃策。

馮保也沒有心思細究內閣中的圈圈繞繞。

當下只要與張四維有聯系的人，在馮保眼中，都是一丘之貉。

此刻，馮保拿著手喻去刑部提了人，捎帶拉上了一個刑部主事，做做樣子。

連帶著東廠行刑太監們，十數人一起來到午門。

雨還在下著，又加上了狂風。

風雨中的午門廣場，似是蒙上了一層薄紗。

所有的一切在這朦朧之中飄搖。

馮保在距離申時行十余丈的距離停下腳，再次端詳起那名死囚的樣貌。

他與死囚僅隔著數步，那面容看起來卻是模糊不清。

這場大雨幫了大忙。

馮保放下心來，朝地上吐了口痰，一揮手：“跟爺們兒走。”

他擎著傘快走幾步，先到了申時行跟前，低頭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蹲下來嘆道：“申大人，你這是何苦來哉呢？”

申時行緩緩抬起頭。

由于雨勢太大，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瞄了一眼馮保后又低下了頭，語氣平淡地問道：“皇上怎么說？”

馮保不語，靜靜地注視著申時行。

片刻后。

馮保故意勸道：“申大人，差不多行了，各退一步不好嗎？非得弄的兩邊都下不來臺。”

申時行重新仰起頭，迎著漫天的暴雨，正色道：“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明朝從洪武皇帝開創之初，就以孝、法治天下，何為法？法乃規矩也。

如今皇上受那林姓女子美色所誘惑，作出這等有悖于禮法的事情，本官豈能漠然處之？皇上作為大明萬千黎明之主，豈能不恪守己身，遵循禮法？”

說罷，申時行一甩袍袖，揚起一潑水，重重哼了一聲。

“好，好啊……”馮保不住地點頭。

這申時行罵的越狠，馮保越是開心。

“皇上知曉申大人的一片忠心，也知曉申大人是一個注重禮法之人，難道皇上不是嗎？”馮保口中發出一陣笑聲，在這雨中顯得有些陰森。

申時行深深地望了一眼馮保，目光中有些不解。

馮保笑著對望。

不多時，舉起雙手在雨中用力拍了一下。

四個東廠行刑太監提著死囚到了一丈外，扔在了地上。

“小心點兒，再怎么說也是上過龍塌的人。”馮保對著太監們叱了一句。

申時行盯著不遠處那名身著白色囚服的女子，茫然一愣。

旋即看向馮保，“這……這是什么意思？”

“哎呦申大人……”

馮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悠然地甩了甩手，輕笑道：“昨日各位御史大人聯名上奏的奏章就已呈給皇上，皇上看后亦覺當時有損皇家禮儀，當夜就把她打入天牢，本來呢，也就關上幾天就發回紹興原籍，永不得入京，畢竟嘛，她也是承過一夜雨露的人，皇上怎么會忍心真下死手呢。

沒想到申大人今日您拼死直諫，誓死維護皇家威嚴。申大人吶，您可是大明肱骨之臣，皇上怎能不重視，索性讓咱家將那女子帶到申大人您這兒來，當著您的面杖斃，以慰申大人之忠心。”

申時行一聽，一雙眼頓時瞪得如同一對兒銅鈴一般，駭然道：“那人是潘晟的外孫女啊，年紀還小，稍加訓斥便是，焉能用到杖刑？而且還是杖斃！！！況且潘大人剛剛入京，他那外孫女就讓皇上杖斃，日后潘大人如何再為朝廷盡心竭力？”

馮保幽幽道：“申大人您也說了，潘大人是剛剛入京，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哪能有申大人重要，再說了誰讓他這外孫女惹得百官眾怒，也是活該，唉……下輩子投個好胎，還是老老實實的為妙，剛來京城就想靠著美色一步登天，做夢！”

“怎么會這樣？”申時行驀然嘆了口氣，當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歷朝歷代內閣重臣直諫。

按照規矩，皇上都會想個折中的法子。

皇上先退一步，然后進諫的大臣順坡下驢也退一步，最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申時行萬沒想到當今天子也不討價還價，竟然還反向加碼，這種情況近二百年來從未見過。

唉……皇上還是年幼啊，竟然不知這種事兒是可以商量的。

張居正之前就沒和皇上說過這些嗎？

申時行臉上出現了悔意，馮保怎能就這樣輕易放過，不耐煩地哼了一聲：“行了，趕緊辦完差事咱家好回去復命，這么大的雨，咱家身子骨可經不起折騰。”

說完，馮保就揚起了手。

申時行眼疾手快，連忙死死扣住馮保的手臂。

“馮公公，昨日御史上奏我并不知曉啊，又逢今日一早送張公，我還沒來得及看那些上奏記錄，若是我知道那女子已經受到皇上的責罰，我絕對不會再要求加以極刑的，這事就算了吧。”

說到這，申時行想起了今日還在內閣中見過潘晟一面。

他連忙又道：“馮公公，這是潘大人的外孫女，怎么也得看潘大人的面子，怎么能說打死就打死呢？咱們為人臣子的怎么也得有顆懷柔之心吧。”

“懷柔之心？”馮保翻了個白眼，哼道：“我說申大人啊，下著這么大的雨您和咱家在這玩呢？”

馮保向一旁啐了口，“你之前說她是魅惑君上的妖女，禍國殃民的褒姒時，怎么沒想到是潘大人的外孫女？得了得了……咱家懶得和你在這胡扯。”

馮保對旁邊看熱鬧的刑部主事揮了揮手：“這位大人，該驗明正身了。”

“哦……哦。”

刑部主事忙打著傘走到死囚面前溜了一圈，又走回來道：“回公公，回申大人，犯人無誤。”

“那行了。”

馮保站起身來，腳分成外八字，一揮手，“行刑。”

幾名東廠行刑太監看了一眼馮保的雙腳，便曉得這是要留一條命，當下手中的廷杖有了分寸。

他們將那死囚推在地上躺平，掄起廷杖朝著屁股上肉最多的地方，左右開弓，狠狠地抽打起來。

僅是十余下之后，白色的衣褲上滲出了一片深紅。

在雨水沖刷之下，血紅色流入雨水中，匯聚到了申時行面前。

申時行雙手忙閃開流淌過來的血水，當即站起身。

許是他跪的時間太長，膝蓋早就沒了知覺，晃晃悠悠幾下又重重摔在了地上，濺起一潑血紅色的水花。

申時行拽著馮保的褲腳，沖著對面喝道：“不能打！停……都給本官住手。”

幾名行刑太監充耳不聞，兩根小臂粗細的廷杖在風雨中上下翻動。

死囚的嘶喊哀嚎聲，充斥在雨中的午門廣場上。

馮保聽著這歇斯底里的哭喊，低頭看了看拼命制止的申時行，心中一絲暢快油然而生。

他一腳撇開申時行的手，負手站在雨中。

想到那日早朝之上，眾人圍攻他時，申時行何曾站出來說一句話，哪怕做個好人平息一下眾人的憤怒也好，但這也沒有。

當下卻要求就這樣算了。

算了？

哼……

一個死囚而已。

皇上是不會管這死囚死活的。

就算是皇上問起來，就說沒想到這死囚沒有抗住幾下就死了。

只要這死囚一死，往亂葬崗一扔，從此便查無此人，反正林若耶這個名字已經沒有了……

那申時行逼死同僚外孫女的惡名就能坐實，就算是皇上想保他，也沒用。

有了這個惡名，日后申時行還如何還有臉面留在內閣中，留在朝堂上。

潘晟敢出來說嗎？皇上會不要臉面出來說嗎？

沒人會說。

馮保盯著尚有一口氣的死囚，瞇起的目光中起了殺意。

他咬了咬牙，把外八字的腳移動到了內八字。

對著那幫行刑太監喝道：“皇上有旨，杖斃！”

這時，行刑太監停下手中廷杖，“公公，這人已經昏死過去了。”

馮保咯吱咯吱咬著牙，口中蹦出四個字：“打死為止！”

申時行看見了馮保眼神中的陰冷。

他雙手撐著地面緩緩站起身來，指著馮保叱道：“好你個馮保，你要置老夫于死地。”

馮保目光緩緩移向申時行，冷冷道：“申大人，你們之前何嘗不是這樣對咱呢？”

“你……”申時行啞口無言。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小太監的喊唱聲，“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