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站在地鐵車廂里，左手抓著扶手，右手捏著一本《百年孤獨》。車廂隨著軌道輕微搖晃，他的身體也隨之擺動，像一棵沒有根基的蘆葦。這是他每天早晨七點四十五分的固定場景——擠在沙丁魚罐頭般的早高峰地鐵里，前往那座玻璃幕墻構成的寫字樓。

“下一站，金融中心，請準備下車的乘客...“

機械女聲響起時，程默合上書，看了眼腕表。七點五十三分，和昨天一樣，和前天一樣，和過去三年里的每一個工作日一樣。他把書塞進公文包，隨著人流涌出車廂。

寫字樓大堂的電梯前已經排起了長隊。程默站在隊伍末端，目光掃過前面十幾個后腦勺——男士們清一色的短發，女士們或扎或披，但都透著一股精心打理的職場氣息。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熨燙平整的白襯衫和深藍色西裝褲，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們就像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產品，連反抗的念頭都被磨平了。

“程組長，早啊。“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程默抬頭，看見市場部的小張正沖他點頭微笑。

“早。“程默扯出一個職業性的笑容，隨即意識到自己連這個笑容都和昨天如出一轍。

電梯門開了，人群魚貫而入。程默站在角落里，聞著周圍混雜的香水味、咖啡味和隱約的汗味，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二十七歲，大學畢業五年，在一家不上不下的廣告公司當個不上不下的小組長，領著不上不下的薪水，過著不上不下的生活——這就是他的全部。

“叮“——十八樓到了。

程默走出電梯，穿過開放式辦公區，來到自己的工位。桌上擺著一杯已經涼了的咖啡和一份文件——他的助理小林放的。他坐下，翻開文件，是客戶對最新提案的反饋意見。紅色批注密密麻麻，像傷口上滲出的血。

“程組長，王總十點要見你。“小林從隔板那邊探出頭，“好像是對晨光地產的案子不太滿意。“

程默點點頭，沒有抬頭。他知道王總會說什么，就像他知道今天中午食堂會供應糖醋排骨和西蘭花一樣。生活就像一本被翻爛的書，每一頁都熟悉得令人作嘔。

十點整，程默站在王總辦公室門前，深吸一口氣，敲門。

“進來。“

王總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四十多歲的男人，頭頂已經呈現出地中海趨勢，但西裝永遠筆挺。他面前攤開著程默團隊的提案。

“坐。“王總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程默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等待暴風雨降臨。

“晨光的李總剛給我打電話，“王總推了推眼鏡，“他說你們的創意'缺乏洞察力'，原話。“

程默感到一陣疲憊襲來。他們已經改了六稿，每一次客戶都有新的不滿意。

“我明白了，王總。我會讓團隊重新構思。“

“不只是重新構思的問題，“王總的聲音忽然提高，“程默，你來公司三年了，從助理做到組長，但我最近看你狀態不太對。你的作品越來越...安全，知道嗎？太安全了，安全到無聊。“

程默感到臉頰發熱。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王總說得對，他早就停止了嘗試和創新，只是機械地完成著任務，像一臺逐漸生銹的機器。

“再給你一次機會，“王總嘆了口氣，“周五前我要看到新提案，要有突破的那種。否則，我只能考慮讓周巖接手這個項目了。“

周巖——那個比程默晚進公司一年，卻已經虎視眈眈他位置的競爭對手。程默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會搞定的，王總。“

走出辦公室，程默徑直去了洗手間。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眼下是明顯的青黑，嘴角下垂，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行尸走肉般的氣息。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但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程默答不上來。大學時他曾經夢想成為一名作家，但現實很快教會他，夢想不能支付房租。于是他收起那些天真的幻想，成為千萬普通上班族中的一員。

下班后，程默沒有直接回家。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名為“時光“的二手書店前。這家店他經常路過，卻從未進去過。今天，或許是出于對一成不變的叛逆，他推開了那扇掛著鈴鐺的木門。

鈴鐺清脆的響聲后，是一陣濃郁的書香。程默深吸一口氣，忽然感到一絲久違的平靜。書店不大，但書架高聳至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書。昏黃的燈光下，灰塵在空氣中緩慢舞動，時間在這里似乎流動得比外面慢。

“需要幫忙找什么書嗎？“

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后傳來。程默轉身，看見一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女孩站在柜臺后。她約莫二十四五歲，黑發披肩，眼睛大而明亮，像兩顆浸在水中的黑葡萄。

“呃，我只是隨便看看。“程默有些局促地回答。

女孩笑了笑，嘴角浮現兩個小小的梨渦：“沒關系，慢慢看。我們這里什么都有，從絕版書到最新的暢銷書。“

程默點點頭，走向文學區。他的手指劃過一排排書脊，最終停在一本《午夜圖書館》上。這本書他聽說過，講的是一個可以體驗不同人生的圖書館。正當他抽出書本時，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刺入他的太陽穴。

“啊！“程默忍不住低呼一聲，書本從手中掉落。

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陌生的畫面——書店的門被猛地推開，三個蒙面人沖進來，為首的舉著一把槍；柜臺后的女孩驚恐地舉起雙手；其中一個劫匪開始往袋子里裝收銀機里的錢...

這些畫面在程默腦海中閃回，清晰得如同親身經歷。他喘著粗氣，彎腰撿起掉落的書，卻發現書頁間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那光芒轉瞬即逝，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你還好嗎？“女孩關切的聲音傳來。她已經走到了程默身邊，身上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沒事。“程默直起身，把書放回書架，“只是突然有點頭暈。“

“要喝點水嗎？“女孩的眼睛里盛滿真誠的擔憂。

程默搖搖頭，勉強笑了笑：“謝謝，不用了。對了，你們幾點關門？“

“平時是九點，但今天老板有事，八點半就要關了。“女孩回答。

程默看了眼手表——七點四十五。他腦海中閃過的畫面里，搶劫發生在八點二十左右。這太荒謬了，他怎么可能“看到“還沒發生的事情？一定是工作壓力太大產生了幻覺。

“謝謝。“程默說，然后猶豫了一下，“呃...你們店里有監控嗎？“

女孩眨了眨眼，顯然對這個突兀的問題感到困惑：“有啊，前后各一個。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最近附近好像不太安全。“程默含糊其辭，“你一個人看店要多小心。“

女孩笑了：“謝謝關心。我叫蘇雨晴，是這里的店員兼半個老板。“

“程默。“他簡短地自我介紹，然后指了指書架，“我再看看書。“

蘇雨晴點點頭，回到柜臺。程默繼續在書架間徘徊，但心思已經完全不在書上了。那些畫面如此真實，細節如此清晰——蘇雨晴右手腕上的銀色手鏈，劫匪黑色面罩上的一個紅色小標記，甚至連收銀機打開時發出的“叮“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不可能只是幻覺。

七點五十分，書店的門再次被推開，一個白發老者走了進來。他穿著中式立領襯衫，手拄一根烏木拐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但腰板挺直，目光炯炯有神。

“齊爺爺！“蘇雨晴歡快地打招呼，“您要的書到了。“

老者微笑著走到柜臺前：“辛苦你了，小蘇。“

程默的注意力被一本掉落的書吸引——它從書架高處滑落，正好掉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是一本《預知夢解析》。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書皮的瞬間，那種奇怪的頭痛再次襲來，這次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

更多的畫面涌入腦海：老者在劫匪闖入時試圖保護蘇雨晴，被其中一個推倒在地；蘇雨晴尖叫著去扶他；劫匪慌亂中開了一槍，子彈擦過老者的肩膀...

“先生？先生你還好嗎？“

程默回過神來，發現蘇雨晴和那位齊爺爺都關切地看著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靠著書架，額頭冒冷汗，手里死死攥著那本《預知夢解析》。

“我...我想我可能需要那杯水了。“程默虛弱地說。

蘇雨晴趕緊去倒水，齊爺爺卻走近程默，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年輕人，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程默心頭一震：“您什么意思？“

“你的眼睛，“老者低聲說，“我認得那種眼神。看到不屬于此時此地的景象時的眼神。“

程默不知如何回應，幸好蘇雨晴及時回來了，遞給他一杯溫水。程默道謝后一口氣喝光，感覺好受了些。

“已經八點十分了，“蘇雨晴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我們馬上要關門了，你們...“

就在這時，程默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根據他“看到“的畫面，搶劫馬上就要發生了。他必須做點什么。

“蘇小姐，“程默突然嚴肅地說，“能請你現在就把店門鎖上嗎？“

“啊？可是齊爺爺還沒...“

“請相信我，“程默急切地說，“就鎖十分鐘，如果什么都沒發生，你再打開。“

蘇雨晴困惑地看著他，又看看齊爺爺。老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他的吧，小蘇。“

盡管不明所以，蘇雨晴還是走到門前，掛上“已關門“的牌子，然后鎖上了門。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三個黑影出現在門外，其中一個用力推了推門，發現鎖著后，憤怒地踹了一腳。

“開門！我們知道里面還有人！“一個粗啞的聲音吼道。

蘇雨晴嚇得臉色煞白，后退幾步：“他、他們是誰？“

程默的心跳如鼓，但出奇地冷靜。他拿出手機：“別怕，我馬上報警。“

門外的歹徒又踹了幾腳，見門紋絲不動（程默注意到這是加固過的防盜門），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透過櫥窗，程默看到他們快步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無牌面包車，迅速駛離。

十分鐘后，警車趕到。由于沒有實際犯罪行為，警察只是做了簡單記錄就離開了，但表示會加強這一帶的巡邏。

“程先生，“警察走后，蘇雨晴聲音顫抖地問，“你怎么知道他們會來？“

程默不知如何解釋。他看向齊爺爺，老者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年輕人，“齊爺爺緩緩開口，“我想我們需要談談。不如去我店里喝杯茶？就在隔壁街。“

程默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隱約感覺這位老人知道些什么，關于他剛才經歷的怪事。

“小蘇，你也一起來吧，“齊爺爺說，“今天提前關店。“

蘇雨晴鎖好收銀機，三人從后門離開書店。走在夜色中，程默的心依然跳得厲害。他不確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但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平凡的生活，從今晚開始，出現了裂縫。

而透過這道裂縫，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充滿可能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