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苒心中門清，面上卻維持著惶恐中帶著點執拗的“鄉下女”人設：“回二殿下，民女自幼在鄉下長大，機緣巧合下跟一位云游的先生學了些醫理。師父他老人家性情古怪，也不曾留名，且已仙逝多年。所用藥物皆是山野間尋常草藥配伍，輔以師父所傳的獨門行針手法，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太醫院諸位大人皆是國手，學究天人，民女這點微末伎倆，怎敢妄言賜教？”她將“鄉下”、“古怪”、“不留名”、“山野草藥”等詞咬得清晰，坐實自己“野路子”的身份，誰愛查就查去。

謝淵的目光平靜地從兩位侄子臉上掃過。對大皇子操之過急的軍權暗示，他眼底掠過一絲冷嘲，皇帝在未立儲前根本不會將軍權交給大皇子；至于二皇子，他那溫潤外表下的步步試探，無非是想確定衛國公府的立場罷了。

謝淵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虛弱和疲憊，是對大皇子的回應，也是對皇帝的再次表態：“大殿下作為皇子心系邊關，忠勇可嘉。然軍國大事，自有皇兄圣心獨裁，運籌帷幄。軍中宿將如云，各司其職，即便百濮國與西南各部落聯手，我朝將士也足以保境安民。本王如今傷病纏身，精力不濟，只想遵醫囑安心靜養，軍務政事，實無力置喙。”他再次明確劃清界限，將自己定位為遠離權力中心的病人。

接著，他轉向二皇子，語氣平淡：“二殿下關心則亂。高小姐醫術如何，本王這病體親歷，自有體會。太醫院傳承有序，精研經典，自是醫道正統。然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或有偏方，能解疑難，也未可知，不必強求一致。”他再次輕描淡寫地將謝昀的試探擋回，并隱隱點出“奇人異士”、“偏方”的存在，暗示高苒的價值在于其“獨特性”，無需用太醫院的標尺衡量，維護之意已相當明顯。

皇帝將眾人的博弈盡收眼底，面上不動聲色，適時開口：“好了，九弟需要靜養。你們的心意，朕和你們皇叔都知道了。高小姐，好生照料靖南王，退下吧。”

離開紫宸殿，玄一推著謝淵的輪椅，高苒跟在旁邊。行至一處岔路口，謝淵忽然開口：“玄一，順路去一趟毓秀宮。”

玄一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立刻應道：“是，王爺。”方向一轉，朝著皇宮西側較為偏僻的宮苑行去。

高苒這次沒多問，只是挑了挑眉，心中了然：毓秀宮……聽說在西六宮最北邊，都快挨著宮墻了。這人剛應付完兩頭猛獸的刺探，轉頭就去這么個犄角旮旯？這“順路”順得也太刻意了……有點意思。

毓秀宮位置著實偏僻，宮墻也略顯陳舊，庭院遠不如其他宮殿開闊奢華，透著一股子被遺忘的冷清。太監通報后，很快，一個身著皇子常服、身形單薄尚帶稚氣的少年有些慌張地小跑出來。他面容俊秀，帶著明顯的書卷氣和未經世事的青澀，看到輪椅上的謝淵，清澈的眼睛瞬間瞪大，滿是難以置信的愕然和驚喜。他慌忙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和緊張：“侄、侄兒謝暄，拜見皇叔！皇叔……您、您怎么來了……？”他太過意外，以至于語無倫次。

謝淵微微抬手示意他免禮，目光在他半舊的衣領和略顯空曠寒酸的庭院里掃過，語氣刻意放緩，帶上了一絲屬于長輩的溫和：“本王剛從紫宸殿出來，順路過來看看你。聽聞你近日在用功？”

謝暄臉頰微紅，雙手緊張地交疊著，“回皇叔，侄兒……侄兒只是溫習每日的課業，不敢說用功。皇叔身體抱恙，還特意……來看望侄兒，侄兒實在……惶恐。”他忍不住飛快地瞄了一眼謝淵蓋著厚毯的腿，滿眼的擔憂和關切，“皇叔的腿……聽太監們說高小姐是神醫，定能治好皇叔的。侄兒……侄兒愿皇叔早日康復。”祝福的話說得磕磕絆絆，卻情真意切。

高苒站在謝淵側后方，看著這個局促不安、干凈得像山泉的少年，心里嘖了一聲：【還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可憐，在這吃人的地方能活下來，估計全靠被遺忘。靖南王這步棋……夠險，也夠絕。】

謝淵“嗯”了一聲，似乎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聲音低沉了些：“有心了。你也需顧惜自身，這毓秀宮地偏，盡管已入春也難免清冷些，自己當心，莫要著了風寒。”他說話間，目光掃過庭院里侍立的宮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身為皇子自當有皇子的尊貴與體面，有任何不適，及早傳喚太醫，莫要拖延，免得……讓陛下與本王憂心。”

那幾個宮人接觸到他的目光，聽到那意有所指的“憂心”二字，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煞白，慌忙將頭深深低下。

謝暄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無聲的警告和敲打，只當是皇叔難得的關懷，連忙感激地應道：“是！侄兒記住了！多謝皇叔掛念！”

謝淵沒再多言，示意玄一推他離開。

直到走出毓秀宮范圍，高苒才湊近低聲道：“王爺，你這‘順路’的警告，怕是比在紫宸殿說十句話都管用。只是，你這一順路，那個小家伙怕是沒有安穩的日子咯。”

謝淵望著前方宮道投下的長長陰影，聲音低沉平靜：“樹欲靜，而風不止。身在天家，就必然有他要走的一條路，哪一條都不安穩。至少……”他頓了頓，眼神似乎穿透宮墻，“他的眼睛，尚未被這污濁之地蒙蔽。扶不扶得起，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本王……能否為他爭得一絲機會。”

謝淵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淡淡吩咐道：“回府。接下來，該本王‘好好養病’了。”

高苒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和緊閉的雙眼，心中翻騰：【說好的靖南王府半年度假游呢？怎么感覺好好的度假勝地，就要被卷入一場漩渦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