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將至，汴梁街頭一片喜慶祥和，熱鬧紛紛。

冬日的寒意，絲毫不能阻止他們的慶祝。

在大宋，你有幸生在了汴梁，那么恭喜你，不管你是什么家底，都比外地人幸福不少。

這座城市太富足，這城市當(dāng)中百姓太安閑。

滿天下財賦，都用來供養(yǎng)著這一個地方。

哪怕是那些奔走操持賤役糊口的百姓，在大雪攔門，米珠薪桂的時候，官府還會一家家的發(fā)放當(dāng)日的口糧柴米鹽菜錢。

保證你餓不死。

幾千年來，歷代王朝，也沒有這般的規(guī)矩。

對于他們而言，處在這個時代最為繁盛富庶的文明中心。很多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生于汴梁的人并沒有太深的感觸。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么可貴。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在西北，守衛(wèi)他們不受羌人異族奴役屠殺的大宋邊軍將士，在文貴武賤百余年的壓迫下，為了守衛(wèi)他們的這份富足，到底付出了多少。

當(dāng)如歷史上一樣，在大宋各種力量交相催迫下，大宋最后一點自衛(wèi)武力失去之后，在幾年以后，甚至持續(xù)一直到崖山，持續(xù)一百余年的黑暗到底是多么沉重得讓人窒息！

汴梁，蔡京府上。

陳紹這等親信校尉，也都跟著來了，在外廳等候。

在一群親衛(wèi)中間，陳紹算是很安靜的，坐在一張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

他知道童貫來這里的用意，蔡京雖然被罷相，但是在皇帝心中，他依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臣。

再沒有哪個臣子，能像蔡京一樣，總是能源源不斷幫他弄到足夠的錢來揮霍。

而且蔡京罷相了不假，他的門生故吏，可還依然把持著那些緊要衙門。

童貫要是能獲得蔡京的支持，伐遼也會輕松很多。

陳紹本身不是很在乎這些，大宋已經(jīng)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恰如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

內(nèi)堂中，三足鎏金銅香爐，散出裊裊沉香煙。

童貫和蔡京對面而坐。

這哥倆從年輕時候就認識，可謂是一起飛黃騰達，但是兩人都是權(quán)位之心極重的人。

坐到足夠高的位置之后，難免就會因為權(quán)勢，發(fā)生一些不愉快。

慢慢的，兩人關(guān)系也逐漸冷淡，到這次因為伐遼，童貫聯(lián)合王黼，將蔡京逼退，則正式宣告了兩人關(guān)系破裂。

看著眼前來拜訪的童貫，蔡京有些恍惚。

他是熟讀史書的，宦海沉浮幾十年，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尋常人看不到的事，只要冒出一點端倪，他都能敏銳的覺察到。

每一個朝代的最后幾年，都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祖制漸漸崩壞。

大宋也是一樣。

蔡京有些惶恐，也有些無奈，但是他欺騙不了自己。

大宋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亡國之相。

身為一個正統(tǒng)大宋士大夫文官，蔡京曾經(jīng)也對大宋比較克制厚重的士風(fēng)很認可。

他骨子里，是一個正統(tǒng)的大宋士大夫文人。

長達二百余年的富足市民生活后，此刻士風(fēng)比起開國時候，流行的已然是偏向于放縱疏狂享樂一流。

漫說暗地里如何驕奢淫逸，就是表面的衣冠體制，舉止做派，也都不一樣了。

蔡京侍奉過三朝帝王，他于此時，不禁又想起那些官家的相貌來，還有一個個令人心折的宰輔相公。

當(dāng)今皇帝的父兄，都是很正統(tǒng)的大宋皇帝，他們身上有大宋皇帝的氣質(zhì)。

謹慎、務(wù)實、注重文化修養(yǎng)，肯虛心接受文官的指正和意見。

當(dāng)今皇上，則完全不像他的父兄。

看他身邊這些人，又都是些梁師成、童貫、王黼...

蔡京入仕之后，是經(jīng)歷過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章惇...這些名臣、悍臣的。

包括他自己，其實也做了一些利國利民的事，如今罷相之后，朝中是王黼做相公，這大宋...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般人于歷史洪流中，因身在其中，就很難指望可以看得清楚。

但是蔡京，以他的學(xué)問和見識，從這烈火烹油的富貴繁華中，已經(jīng)看到了亡國之相。

最終觸發(fā)亡國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們這次一心要搞的聯(lián)金伐遼。

大宋打不起這樣的仗了。

國家財政、兵馬輜重、百姓民力....都不足以去打這樣的仗。

“道夫啊，你這次真就鐵了心，要伐遼么？”

童貫笑了笑，“老公相，就這般不想看某成伐遼之功？”

蔡京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人，怎么就能把國家大事，想的如此簡單。

打仗，真的就是揮軍北上，決戰(zhàn)疆場的事么？

他剛想訓(xùn)斥一番，想到自己的身份，緩緩又坐了回去，扳著手指，一樁樁一件件的娓娓道來。

他年歲如此高大，記憶力卻不亞少年，而且極有條理，將一團亂麻也似的朝廷財政狀況，說得清清楚楚。

蔡京給童貫講了許久，此刻大宋一年財政收入不及億貫，正常官吏俸祿，養(yǎng)軍之資，各項正常行政開支，就已經(jīng)達到了一億兩千多萬貫。

這還不算移作內(nèi)庫開支，趙佶自己吃喝玩樂糟蹋的，也是一個大頭，還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如河工轉(zhuǎn)運賑濟恩賞之事。

每年就是一切都是如常年景，就穩(wěn)穩(wěn)的虧空三四千萬貫。這些虧空，就靠發(fā)交鈔來彌補。

而蔡京總能找到一些新稅源來支撐這些多發(fā)的交鈔。

勉強敷衍了這些年下來，雖然四下漏風(fēng)，但還搖搖不倒。

如今王黼一上臺，就迫不及待，將蔡京的政令一一廢除。

他罷方田，毀辟雍、醫(yī)、算學(xué)，合并修會要、六典各機構(gòu)，對遠郡使、橫班官的俸祿減半，茶鹽鈔法不再比較，對富戶的科抑一律蠲除。

短時間內(nèi)，這些豪紳士族，自然是對他歌功頌德，但是以后怎么辦？

自己辛辛苦苦，得罪了那么多人，為帝國打的補丁，全被他一股腦撕下扯爛。

當(dāng)下他是得到了一些贊頌，可是今后呢？

伐遼復(fù)燕這種戰(zhàn)爭，肯定會曠日持久，錢財就將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梁師成王黼的本事，蔡京十分清楚，他們除了拼命加征捐稅，竭澤而漁之外，就是濫發(fā)交鈔。

可他們懂得把握那個微妙至極的平衡么？

童貫有些惱了，“那先帝的遺詔，我們竟可置于不顧么！”

聽到童貫的聲音，陡然拔高，其他人都坐在原地，沒敢動彈。

陳紹突然站起來，大踏步走到門口，掀開簾子露出半個腦袋。

如此失禮的行為，嚇得眾人趕緊上前拽他。

童貫大聲呵斥道：“退下！”

“喏！”

本來還氣勢洶洶的陳紹，訕訕地抱拳，悻悻退出。

回到座位之后，陳紹繼續(xù)眼觀鼻鼻觀心，開始養(yǎng)神。

周圍的人，全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他，連蔡京都敢得罪。

但是仔細想想，自己這些人，只要童宣帥護著，蔡京好像也沒有什么手段來整治他。

內(nèi)堂中兩人之間的氣氛，也因為陳紹的‘莽撞’行為，稍微緩解了一下。

童貫解釋道：“此人乃是西北軍戶的孤兒，父兄皆為國戰(zhàn)死，無人教導(dǎo)禮節(jié)，老公相莫要怪罪。”

他雖然把陳紹罵退，但是心中卻十分滿意。

蔡京也沒有追究，他繼續(xù)說道：“道夫啊，你看這西北，只是對抗一個小小的西夏，已經(jīng)多有百姓破家，鰥寡孤獨遍地。大遼的國力，十倍于西夏，你為何如此輕視于它？”

“退一萬步說，你們真的拿下了幽云十六州，燕地河?xùn)|都要開鎮(zhèn)，一旦開鎮(zhèn)，就又是花錢的大戶。這錢從哪里尋覓得來？”

“就拿今年來說，國庫虧空了三千萬，就是一切新的事情都不進行，光是這些也要靠交鈔彌補，可交鈔信用已經(jīng)低落空前。

新屆還未曾推出，市面上就已經(jīng)說最多只能以三折估價。這些交鈔是要發(fā)給全國幾十萬官吏，發(fā)給全國兵冊上一百多萬軍馬，是要發(fā)給應(yīng)募而來修理道路，整治河工，參與各項轉(zhuǎn)運事宜的民夫的。

拿到這些打了三折的交鈔，卻不足以贍家，甚至連自己也吃不飽。一旦不穩(wěn)，將是怎么樣一番景象？”

童貫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老公相，這些都是疥癬之疾，只要打下幽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百姓、官吏們，想必也能理解朝廷的苦心，暫時咬咬牙，幫國家渡過難關(guān)，想來他們也都是樂意的。”

蔡京直接沒有話說了，他愕然半晌，心中冷笑不止。

理解？

官員們的收入下降，只有加倍搜刮百姓。百姓流離失所更多，那來年收入就更少。交鈔出來就折價，就只有增發(fā)，結(jié)果更是形同廢紙。如此這般，早晚要發(fā)生大的民變！

人餓急了，還管你上下尊卑？

歷朝歷代，哪個不是這么亡的！

他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短視，簡直是視國家大事為兒戲。

蔡京說得很清晰，如今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如此清楚明白，連具體的數(shù)字都有。

可是無奈這些人就是要冒險，要投機，根本不顧這種冒險的后果有多可怕。

說到底，他們只是一群腌臜小人，毫無才學(xué)，靠阿諛奉承上位。

在權(quán)勢的宦海中迷失了多年的蔡京，突然有那么一刻，有些懷念以前的朝堂。

那時候大家也是勾心斗角，但至少都拿國家當(dāng)回事。

當(dāng)然，他也只是片刻的后悔，真讓他重新選擇一百次，他都會選擇這條道路。

權(quán)勢的滋味，讓人飄飄欲仙，根本戒不掉。

那就由著他們?nèi)ヴ[吧！

等到徹底轉(zhuǎn)不動了，官家會想起來，是誰在幫他縫補財政。

趙佶身位一個皇帝，可以說是一手葬送了大宋的江山。

自從登基之后，他就把江山當(dāng)成了自己的樂園，享用無度，奢靡揮霍。

還生了那么多皇子皇女，蓋了那么多宮觀，那么多營建。這每年流入的占著國家財政收入接近一成的巨額數(shù)字，飛快就消耗干凈。就是這般趙佶猶嫌不足，還需要東南應(yīng)奉局另外為他開辟財源。

事實上，如果不是趙佶，打遼國還真不缺錢。

北宋歷代皇帝，都有收復(fù)幽云十六州的壯志，所以從宋初就專門設(shè)封椿庫為內(nèi)藏應(yīng)急之用。

每代宋帝，都會省出些錢來，存入封椿庫。為了將來伐遼取燕云十六州所用，后來遂成為定制。

頂峰時候在各路提舉轉(zhuǎn)運使節(jié)轄下，都有封椿之設(shè)，這些都是大宋壓箱底的錢。

趙佶的父兄，也都是鉚足了勁，做夢都想收復(fù)幽云十六州。

等到趙佶登基，把這些錢一股腦全給花干凈了。

這個人花錢，根本沒有理智，想起一出是一出。艮岳、行宮耗費無數(shù)，還可說皇宮局促，需要新的游宴之所。

就算是昏庸享樂，至少還派上了用場。

但有的時候他修建起耗資巨大的宮觀，供奉三清純用金裹玉身，還派人遠去泰山建起了真武大帝廟，也是阡陌連云。

建成以后供養(yǎng)了一堆道官，人人都享豐厚俸祿，每年持續(xù)耗費海量錢鈔。他卻一次都未曾去過，這些錢相當(dāng)于白花了，還耗費了巨大的徭役、民夫。

鬧吧，你們盡管伐遼，你們盡管去取幽燕之地。

等到鬧不動了，皇帝自然會想起來，誰才是那個能為他宰執(zhí)天下的相公。

彤庭宣麻，玉殿拜相，是何等的榮耀。

你王黼憑什么？

蔡京的心中，終究還是對權(quán)勢的欲望壓過了對國家的擔(dān)當(dāng)。

他此時，決心徹底放手，任由他們折騰。

然后自己再出山，收拾殘破的局面。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在內(nèi)心深處，他也對大遼有一絲的鄙夷。

堂堂大遼，幅員萬里，竟然被一個小小的蠻族部落給打的如此不堪。

童貫見他不肯松口，又許了很多條件，蔡京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不再應(yīng)承。

童貫憤而起身，拂袖而走！

掀開簾子的瞬間，外廳的一眾心腹，全都站起身來。

“走！”

童貫冷哼一聲，邁步離開。

眾親衛(wèi)一起跟上，同仇敵愾，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都一副氣憤模樣。

陳紹混在人群中，心中冷笑連連。

哥幾個還在這爭權(quán)奪利呢，等著金兵來了，你們那些謀劃算計、勾心斗角，全都跟笑話一樣。

像這種上流人物，權(quán)貴吸血階層，不把他們宰了，永遠會折騰生事，就得黃巢、金兵、清兵...這種來治他們。

要是有機會，自己也很樂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