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放榜那日，京城下了場暴雨。
裴照野立在謝府廊下，望著雨幕中模糊的皇榜方向。小童去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回來。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護心鏡——沈昭臨送的，說是“避瘴氣“，實則暗藏北狄軍情。
“公子！“小童渾身濕透地沖進院子，“中了！一甲第三名！探花！“
裴照野眼前一黑，扶住廊柱才沒跌倒。探花...商賈之子竟能高中探花？他接過濕漉漉的邸報，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裴照野，江南吳縣人，賜進士及第」。
“相爺呢？“
“在書房等您。“小童壓低聲音，“五王府的人也來了...“
裴照野心頭一緊。春闈前五皇子多次派人游說，要他放棄科考直接入幕。如今高中探花，那位殿下怕是更不會放手了。
書房內，謝韞正在與一位華服老者對弈。見裴照野進來，老宰相難得露出笑容：“我們的探花郎來了。“
老者轉身，裴照野認出是禮部侍郎周顯——等等，周顯？不就是害死沈昭臨父親的那個兵部侍郎？可那人明明已經...
“學生裴照野，見過周大人。“他強壓震驚，行禮如儀。
“果然是青年才俊。“周顯捋須微笑，“五殿下特意命老夫來道賀。“
裴照野偷眼看向謝韞，后者神色如常，仿佛不知周顯與沈家的血仇。棋局繼續，黑白子交錯間，周顯突然話鋒一轉：
“裴探花可愿入翰林院？“
翰林院是清貴之地，非世家子弟難入。裴照野心頭警鈴大作——這是五皇子的橄欖枝？
“學生...“
“周大人好意心領了。“謝韞落下一子，“小徒已答應去北疆歷練。“
裴照野愕然。他何時答應去北疆了？但謝韞既已開口，他只得順水推舟：“學生確有此意。“
周顯笑容微僵：“北疆苦寒，豈是探花郎該去的地方？“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謝韞又落一子，“將軍。“
周顯低頭一看，棋盤上自己的白子已被屠了大龍。他臉色變了變，起身告辭：“五殿下后日設宴，還請裴探花賞光。“
送走周顯，裴照野立刻跪在謝韞面前：“相爺，周顯不是已經...“
“死了？“謝韞冷笑，“朝堂上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透的。“他推開棋盤，“你可知為何我替你拒了翰林院？“
裴照野搖頭。
“因為沈昭臨。“謝韞直視他的眼睛，“你心里裝著她，裝不下別的。“
裴照野耳根發熱：“學生...“
“不必解釋。“謝韞從案頭取出一封信，“北疆急報，沈昭臨遇伏受傷，現藏身涼州流民窟。“
信紙從裴照野指間滑落。沈昭臨受傷？那個在千軍萬馬中七進七出的玉面羅剎，竟會...
“學生即刻動身！“
“急什么？“謝韞按住他，“你現在是探花郎，多少雙眼睛盯著。貿然離京，只會害了她。“
裴照野攥緊拳頭：“那...“
“今夜子時，西角門有馬車等你。“謝韞遞給他一套粗布衣裳，“記住，從現在起，你不是裴照野，是藥商裴七。“
裴照野一怔。裴七...他兩年多沒用這個名號了。謝韞這是要他重拾商賈身份？
“學生不明白。“
“五皇子盯上你了。“謝韞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變回商賈，才能悄無聲息離京。“
裴照野恍然大悟。他鄭重行禮：“謝相爺成全。“
“別急著謝。“謝韞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這是'龜息散'，服下后十二時辰內氣息全無，如死人般。“
裴照野接過瓷瓶：“何時用？“
“出城后。“謝韞目光復雜，“涼州有我們的人接應，但...五皇子的耳目無處不在。“
離開書房，裴照野立刻收拾行裝。護心鏡貼身藏好，斷簪用油紙包了塞進鞋底，最后是那封血書——「愿以身代」。他猶豫片刻，將血書也貼身收了。
子夜時分，一輛運藥材的馬車悄無聲息駛出謝府西角門。裴照野蜷縮在裝當歸的木箱間，鼻端滿是藥香。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單調的吱呀聲。
“停！“城門處傳來厲喝，“奉五殿下令，嚴查出城車輛！“
裴照野屏住呼吸。箱蓋被掀開，火把的光刺得他瞇起眼。官兵翻檢著藥材，突然抓起一把當歸湊到鼻前：“這味道不對！“
“軍爺明鑒，“車夫賠笑，“小的是榮寶齋的藥商，這批貨是要送...“
“榮寶齋？“官兵冷笑，“就是前陣子窩藏逃犯的那家？“
裴照野心頭一凜。榮寶齋是他名下的產業，何時窩藏過逃犯？除非...五皇子在查他！
“搜！“
箱籠被粗暴地掀翻。裴照野趁亂滾到車底，卻被一個眼尖的官兵發現：“這有人！“
來不及多想，裴照野吞下龜息散。藥效發作極快，他瞬間四肢麻痹，心跳幾乎停止。官兵將他拖出來時，他面色青白，瞳孔擴散，與死人無異。
“晦氣！“官兵探了探他鼻息，嫌惡地松手，“是個病死的！“
“扔遠點，別污了城門！“
裴照野被扔進護城河邊的亂葬崗。夜雨傾盆，沖刷著他“尸體“上的污泥。兩個時辰后，藥效漸退，他掙扎著爬起，跌跌撞撞向約定地點走去。
一輛破舊驢車等在荒廢茶亭邊。車夫是個獨眼老漢，正是當年送沈昭臨斷簪的那位。
“公子這邊！“老漢扶他上車，“老奴帶您去涼州！“
驢車在雨中艱難前行。裴照野換下濕衣，發現貼身藏著的護心鏡和血書都完好無損，唯有斷簪不見了——想必是掉在亂葬崗了。
“沈將軍如何受傷的？“他啞聲問。
老漢嘆氣：“北狄派了批死士，專挑將軍巡視時下手。那箭上淬了毒，將軍硬撐著殺出重圍，卻昏在流民窟...“
裴照野胸口發悶。沈昭臨那樣驕傲的人，如今卻要躲在流民窟里養傷...
七日后，驢車抵達涼州城外。老漢指著遠處一片低矮窩棚：“將軍在東南角的窯洞里。“
裴照野換上老漢準備的粗布衣裳，將臉抹黑，扮作藥商模樣。流民窟臭氣熏天，孩童的哭喊與病人的呻吟交織。他小心避開巡邏的官兵，終于找到那個標著紅布的窯洞。
洞口掛著塊破布簾，里面黑漆漆的。裴照野輕喚：“將軍？“
沒有回應。他掀簾而入，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和藥香。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到角落里蜷縮著個人影。
“阿昭！“
裴照野撲到榻前。沈昭臨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左肩纏著的繃帶已被血浸透。他顫抖著探她鼻息——還活著，但氣息微弱。
“誰...？“沈昭臨突然睜眼，右手已按上藏在草席下的短刀。
“是我。“裴照野抓住她手腕，“裴照野。“
沈昭臨眼神渙散，似乎沒認出他：“裴...七？“
“是我。“裴照野取出護心鏡，“你看，你給我的...“
沈昭臨盯著鏡子看了許久，突然松懈下來：“你...怎么來了？“
“聽說你受傷。“裴照野取出隨身帶的藥粉，“箭上什么毒？“
“不知道...“沈昭臨虛弱地搖頭，“渾身發冷...“
裴照野解開繃帶，傷口已經化膿，周圍皮膚泛著詭異的青紫色。他心頭一沉——是北狄特有的“冰魄“，中毒者會慢慢凍僵內臟而死。
“得立刻清創。“他取出小刀在燭火上烤，“忍著點。“
沈昭臨冷笑：“廢話...少說...“
刀尖劃開腐肉時，她渾身繃緊，卻一聲不吭。裴照野迅速剜出壞死組織，敷上解毒藥粉。血止住了，但沈昭臨開始發抖，嘴唇泛青。
“冷...“
窯洞里除了一床薄被，再無御寒之物。裴照野脫下外袍蓋在她身上，卻收效甚微。沈昭臨的顫抖越來越厲害，牙齒咯咯作響。
沒有猶豫，裴照野掀開被子躺進去，將她冰涼的身體摟入懷中。沈昭臨掙扎了一下，但很快因溫暖而妥協。兩人肌膚相貼，裴照野能感覺到她肋骨嶙峋——這半年，她瘦了許多。
“龜息散...“沈昭臨突然說，“謝韞...給你的？“
裴照野點頭：“相爺說五皇子...“
“知道...“沈昭臨打斷他，“我中的...不是箭毒...“
裴照野一怔：“那是什么？“
“蠱。“沈昭臨艱難地抬起左手，腕內側有道黑線，“北狄巫醫...的玩意兒...“
裴照野倒吸一口涼氣。蠱毒比箭毒兇險百倍，若無解藥...
“為何不早說？“
“說了...有用？“沈昭臨冷笑，“你...回京去...“
“不可能！“裴照野抱緊她，“我帶你去找大夫！“
“蠢貨...“沈昭臨聲音漸弱，“我若離了這里...不到三里...就會被...“
話未說完，她昏了過去。裴照野輕拍她臉頰，毫無反應。他探了探脈搏，微弱但平穩——只是睡著了。
夜深了，窯洞外傳來打更聲。裴照野輕輕起身，從行囊中取出紙筆，借著燭光寫下蠱毒的癥狀，又畫下沈昭臨腕上的黑線。明日一早，他得去城里找大夫。
正要吹滅蠟燭，沈昭臨突然在夢中囈語：“爹...別去...“
裴照野回到榻邊，發現她額頭滾燙。高熱來得突然，他連忙用濕布敷額，卻聽她又說：“裴...照野...走...“
“我不走。“裴照野握住她滾燙的手，“這次...換我守著你。“
沈昭臨似乎聽懂了，眉頭舒展些許。裴照野一夜未眠，不斷更換額上冷布。天蒙蒙亮時，高熱終于退了，沈昭臨沉沉睡去。
他輕手輕腳出了窯洞，迎面撞上個流民打扮的漢子。兩人對視一眼，漢子突然低聲道：“裴公子？“
裴照野警覺地后退：“你是...“
“趙銳。“漢子扯下假胡子，“將軍的親兵隊長。“
裴照野這才認出，眼前這個“流民“真是趙銳！兩年多不見，他瘦得脫了形，右耳缺了半只，想必是經歷了惡戰。
“將軍如何了？“
“昨夜發了高熱，現已退了。“裴照野壓低聲音，“趙兄可知哪里有懂蠱毒的大夫？“
趙銳臉色一變：“果然是蠱！“他四下張望，“此處不便說話，隨我來。“
兩人鉆進附近一個更破敗的窯洞。趙銳移開草席，露出個地洞：“我們的人都在下面。“
地洞狹窄潮濕，卻擠著七八個漢子，都是沈昭臨的親兵。見趙銳帶人下來，眾人齊刷刷按刀而起，認出裴照野后才放松。
“裴公子，“一個滿臉傷疤的漢子抱拳，“末將等奉命在此保護將軍，已有五日。“
裴照野回禮：“諸位辛苦。將軍所中何蠱？可有解法？“
“是'寒心蠱'。“趙銳咬牙，“北狄巫醫專為對付將軍研制的。解藥...只有左賢王有。“
裴照野心頭一沉。左賢王不是被沈昭臨殺了嗎？
“左賢王雖死，其女阿史那云繼承了巫醫團隊。“疤臉漢子解釋，“此女狠毒更勝其父，將軍就是中了她的埋伏。“
“阿史那云...“裴照野記下這個名字，“她現在何處？“
“就在涼州城！“趙銳一拳砸在土墻上，“扮作商隊首領，前日還大搖大擺進了刺史府！“
裴照野瞇起眼。北狄公主敢堂而皇之入城，必是有人庇護。聯想到五皇子與北狄的勾結...
“我有辦法。“裴照野突然道，“但需要諸位配合。“
親兵們面面相覷。趙銳遲疑道：“公子要怎么做？“
“重操舊業。“裴照野微笑，“別忘了，我首先是商人，其次才是書生。“
當日午后，涼州城來了個江南藥商，帶著稀有的雪山靈芝。刺史府很快派人來請，說是府上有貴客想買這味藥。
裴照野一襲錦袍，搖著折扇進了刺史府。廳堂上首坐著個華服老者，想必是刺史；左側是個面紗遮臉的異族女子，只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阿史那云。
“聽說裴掌柜有雪山靈芝？“刺史開門見山。
裴照野拱手：“正是。此物生于昆侖絕壁，十年才得一株。“
“拿出來看看。“阿史那云開口，聲音冷如冰泉。
裴照野取出個玉盒，掀開瞬間，滿室清香。靈芝通體雪白，傘蓋上還有天然形成的云紋。
阿史那云眼睛一亮：“開個價。“
“此物不賣錢。“裴照野合上蓋子，“只換一樣東西。“
“什么？“
“寒心蠱的解藥。“
廳內驟然寂靜。阿史那云瞇起眼：“裴掌柜什么意思？“
“明人不說暗話。“裴照野直視她，“公主的蠱毒害了我朋友，我要解藥。“
阿史那云突然笑了：“原來是為沈昭臨。“她掀開面紗，露出滿臉刺青，“解藥我有，但...你拿得走嗎？“
話音未落，十余名武士從屏風后涌出，刀光如雪。裴照野卻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塊玉佩——正是五皇子給的。
“殿下信物在此，誰敢動我？“
阿史那云臉色大變。刺史更是直接跪下了：“不知是殿下特使，下官該死！“
裴照野心中冷笑。這招險棋走對了——五皇子果然與北狄有勾結！
“公主，“他趁熱打鐵，“靈芝換解藥，各取所需。否則...“他晃了晃玉佩，“殿下那邊，不好交代吧？“
阿史那云咬牙切齒，最終從懷中取出個小瓷瓶：“一半解藥。確認靈芝真偽后，再給另一半。“
“成交。“
裴照野遞過玉盒，接過瓷瓶。轉身離開時，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這出空城計險之又險——那“靈芝“不過是普通茯苓染色，玉佩也隨時可能被識破...
回到流民窟，裴照野立刻將解藥喂給沈昭臨。服下藥后，她腕上黑線果然褪去大半，呼吸也平穩許多。
“另一半呢？“趙銳急問。
“明日拿。“裴照野擦去額上冷汗，“我需要準備些東西...“
當夜，沈昭臨短暫清醒。見裴照野守在榻前，她皺眉：“你...沒走？“
“拿到一半解藥了。“裴照野扶她喝水，“明日再去取另一半。“
沈昭臨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問：“用什么換的？“
“雪山靈芝。“
“胡扯！“沈昭臨掙扎著坐起，“這季節哪來的...“
“假的。“裴照野苦笑，“染色的茯苓。“
沈昭臨倒吸一口氣：“你...騙了阿史那云？“她突然抓住裴照野衣領，“找死嗎？“
“我有五皇子的玉佩...“
“更該死！“沈昭臨氣得咳嗽，“那女人...最恨被騙...“
裴照野輕拍她后背：“無妨。明日我自有辦法。“
沈昭臨還要說什么，窯洞外突然傳來喧嘩。趙銳沖進來：“不好了！官兵搜過來了！“
裴照野心頭一緊：“多少人？“
“二十多個，帶著火把！“趙銳急道，“像是沖著我們來的！“
沈昭臨強撐著站起：“備馬...突圍...“
“不行！“裴照野按住她，“你的傷...“
“滾開！“沈昭臨推開他，“你想...全死在這？“
正爭執間，外面傳來婦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聲。裴照野掀簾一看，火光已逼近百米內。領頭的正是日間見過的刺史府侍衛長！
“來不及了。“裴照野突然有了主意，“趙兄，帶將軍從后洞走。我扮作將軍引開他們。“
“不行！“沈昭臨厲喝，“你腿...“
裴照野已經套上她的軟甲，又抓了把土抹在臉上：“我跑不快，但...會演戲。“
他從行囊取出個小瓶，倒出幾粒藥丸吞下——是沈昭臨送他的金瘡藥改制的提神藥。藥效發作極快，他蒼白的臉上立刻有了血色。
“走！“裴照野推了趙銳一把，“護好將軍！“
沈昭臨還想說什么，卻被親兵們強行架起。臨出洞口，她回頭看了裴照野一眼，那眼神復雜得令人心碎。
裴照野深吸一口氣，抓起沈昭臨的佩劍沖出窯洞。藥力作用下，他健步如飛，故意在火光前晃了一下。
“在那！追！“
二十多名官兵呼喝著追來。裴照野引著他們在流民窟七拐八繞，最終被逼到一處斷崖邊。下面是湍急的河水，跳下去九死一生。
“沈昭臨！“侍衛長獰笑，“乖乖束手就擒，公主或可饒你不死！“
裴照野大笑：“就憑你們？“他模仿沈昭臨的語氣，“本將的命，只賣給天下人！“
說罷，他縱身躍入激流。冰涼的河水瞬間吞沒了他，黑暗中，他仿佛聽見沈昭臨在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