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操該學(xué)汲黯直諫，抑或效張湯弄法？”

劉方負(fù)手而立，“非也……”

“僅需自明日始，將五色棒懸于衙署正門，每日卯未二時，親拭其塵，務(wù)使百姓得見。”

曹操神色凝重，細(xì)聽下文。

“明日過午，宮中自會遣人送來黃金百鎰，內(nèi)中藏有鴆酒?！?

“汝可收納黃金，陳列于儀門，召太學(xué)諸生、顯貴行人共觀?！?

曹操忽覺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如此，必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言某私通黃門?！?

劉方以指叩案，聲音陡然加重：

“正是！待其發(fā)難，便可熔金鑄鼎……”

“鐫刻‘執(zhí)法無私’于其上，再以鴆酒釁鼎?！?

“如此，黃金出自宦者，鼎卻為律法象征，又有鴆酒為憑，兩黨皆無可指摘?！?

曹操望著劉方半隱于陰影中的面容，豁然開朗。

既然兩黨欲借其出身博弈，何不反借兩黨之力？

恰此時，劉方推開雕花槅扇，細(xì)雪紛揚(yáng)入室，落滿肩頭。

“汝當(dāng)謹(jǐn)記，莫效李膺輩自詡清流，妄言盡誅宦豎，卻不知朝堂無宦，世家便成獨(dú)大之患?！?

燭火在風(fēng)雪中搖曳不定，映得室內(nèi)人影憧憧。

“承蒙先生教誨，今日之恩，操必……”

“報不必言?！?

劉方抬手?jǐn)S下枚青銅符節(jié)，廣袖于風(fēng)中獵獵作響：

“貧道不過執(zhí)竿者，望君為橫江楫……持此符見蹇碩，他自會明白?！?

見劉方拂袖欲行，曹操急趨而前，解腰間玉玨半塊。

“先生，此乃祖父所遺之物，今以半玨為信，操必不負(fù)先生期許?！?

玉玨觸手生溫，恰如這寒夜中翻涌的熱望。

劉方駐步回望。

見少年之孟德，冠帶微亂，眼中盡是灼灼之志。

忽而眼眶泛酸。

何其……何其難言此中滋味。

他喉頭微哽，卻強(qiáng)作鎮(zhèn)定：

“切記，征西將軍印綬易得……難的是護(hù)得這初心無暇。”

說罷，目光凝在曹操腰間另一半玉玨上：

“貧道盼與孟德合玨之日……”

待曹操恍然回神時。

唯見衣衫一角于風(fēng)雪中搖曳數(shù)番，倏然沒于夜色。

曹操握緊玉玨佇立良久。

雪愈疾。

他回首喃喃，忽啞然失笑，似含釋然，似挾堅定。

……

及晨光初照，洛陽街巷漸起人語，積雪映輝。

曹操整衣冠，肅然謂從吏：

“備贄見之禮，吾將往謁蹇黃門?！?

車轔轔，馬蕭蕭，雪于無聲處止，心潮欲涌。

……

蹇碩負(fù)手立于階前。

眉間陰云密布，聲如淬冰：

“曹部尉之五色棒，當(dāng)真是威鎮(zhèn)雒陽啊——”

他尾音拖得極長，話中藏鋒，似探虛實(shí)。

曹操執(zhí)《尉律》卷冊，長揖于蹇碩跟前。

“某身為雒陽北部尉，依律行事，不知蹇黃門有何指教？”

蹇碩挑眉睨之。

忽見卷冊之間微露半截青銅符節(jié)，其上“方”字赫然入目。

曹操抬首。

目光沉穩(wěn)迎上蹇碩審視，旋即取出符節(jié)與一漆盒奉上。

蹇碩打開盒蓋的瞬間，瞳孔驟縮。

袁氏門生結(jié)黨營私的罪證？

他指尖摩挲著符節(jié)背面凸起的“方“字。

“部尉有心了?！?

蹇碩聲音壓得極低。

曹操垂眸，神色不改：

“某只知國法不可輕侮。”

字字千鈞，擲地有聲。

蹇碩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忽然縱聲大笑。

他重重拍了拍曹操的肩：

“好個曹孟德，果有令祖遺風(fēng)！”

“明日隨吾入宮，陛下欲見汝，然——”

他猛然回首，目光如刀剜過曹操所攜五色棒：

“須謹(jǐn)記，此棒該握于何人之手！”

二人私語方罷，余音猶繞梁不絕。

驀地，蹇碩一聲悲呼，哀鳴破空而起：

“痛煞吾也！叔父橫遭戕害，命隕于非命之所，此仇何以？嗚呼哀哉……”

寒風(fēng)掠身而過。

曹操緊握蹇碩擲還的符節(jié)，望著其遠(yuǎn)去背影，久久未動。

……

是日，雒陽閭閻之間，新訊傳布：

“北部尉曹操，夜于衢路擒獲蹇圖。按漢律當(dāng)誅，然以其年高，笞二十而釋之?！?

“詰旦，操往蹇碩第，陳言曰：律法如砥柱，安敢輕忽？然敬老尊賢，亦吾漢臣素守之德?！?

“蹇碩雖心有憤懣，然天子嘉許曹操'執(zhí)法公允'，故隱忍未發(fā)。”

日中時分，蹇圖暴尸通衢，為義士所誅之事，遍傳京邑，舉城震駭。

有傳聞稱，諸生游俠慕朱家、郭解之風(fēng)，故除殘去穢。

……

未時三刻，數(shù)輛馬車載著宮中所賜的黃金百鎰駛來。

曹操負(fù)手立于儀門之下，抬手輕揮。

從吏紛紛奔出，分別往諸生顯貴常聚之處而去。

不過半個時辰，消息便如燎原之火，迅速在雒陽城中蔓延開來。

先是太學(xué)諸生三五成群，議論紛紛而來。

緊接著，高門顯貴的子弟們亦循聲而至。

更有賣炊餅的老漢踮腳張望。

不多時，衙署外的大道上已是人頭攢動，車馬喧囂。

曹操踏步而出，立于大道正中。

只見他猛地抽出五色棒，高高舉起，直指那堆積如山的金錠。

“中官所賜之金，正合鑄作律法之鼎。”

人群中，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這曹孟德莫不是昏了頭？怕是與宦官勾連！”

“……這宦者之金，也敢用？”

“曹部尉祖上可是大長秋，難怪……”

更有太學(xué)生舉袖高呼：

“既受宦官之金，何談執(zhí)法無私？”

流言蜚語，如潮水般迅速擴(kuò)散開來，市井之間，暗潮涌動。

曹操卻神色自若，仿若未聞。

他微微瞇起雙眼，掃視著眼前躁動的人群。

忽一聲令下：

“熔金鑄鼎！”

話音未落，匠戶們已抬著熔爐闖入前街。

風(fēng)箱拉動聲如戰(zhàn)鼓，炭火騰起的熱浪卷著金粉。

申正三刻，鼎成。

鼎上的“執(zhí)法無私“四字，是曹操親自執(zhí)刀所刻。

當(dāng)他將鴆酒潑于鼎上，人群再次騷動。

只聽“滋滋“聲響，鼎身騰起青煙，酒液所過之處，竟蝕出黑色痕跡，如裂痕蜿蜒。

卻見曹操大笑，聲震屋瓦：

“諸位可見？鴆酒雖毒，只能蝕鼎之表，不能毀鼎之骨?！?

言畢，他登高一呼：

“宦者之金，能鑄法鼎，鴆毒之酒，難阻臣心！”

聲落，街中掌聲雷動。

公卿貴胄聞之，無不側(cè)目。

待至黃昏，各家使者絡(luò)繹不絕，爭相邀曹操赴宴。

時人盛傳：

“孟德棒下，京師斂跡，莫敢犯者。”

亦有太學(xué)諸生擊筑歌曰：

“棒落佞臣懼，法立萬民居?！?

聲徹平樂觀闕。

至此，曹操化險為夷，名勢已成。

……

府內(nèi)，劉方踞坐胡床之上。

他素知年少時的曹操性子，此事既已種下因由，只需略加引導(dǎo)，料無他虞。

目下棋子既動，當(dāng)謀全局。

忽聞徐奉低聲稟告：

“大人，人皆已到齊，現(xiàn)候于廊下聽宣。”

劉方目光在案頭的輿圖上稍作停留，才緩緩開口：

“著即入內(nèi)?！?

門開，穿堂風(fēng)灌入吹得燭影亂顫。

徐奉引路在前，其后三人皆著黑袍，將面容隱在陰影之中。

三人依次魚貫而入：

為首者，蹇碩。

抬手卸去黑袍，露出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腰間系著鑲玉革帶。

他身形魁梧，三角眼微微瞇起，鷹鉤鼻下薄唇緊抿。

其后，許劭。

亦解去黑袍，一襲月白色深衣，衣擺處繡著淡雅的蘭草紋。

面容清瘦，眉如墨畫，頷下三縷長須隨風(fēng)輕擺，不愧是掌“月旦評”之名士。

末位，封谞。

褪去黑袍后，身著青色宦服，相較前二人，顯得樸素許多。

眼角魚尾紋密布，身形略有些佝僂，然目中陰鷙之光，卻不時閃現(xiàn)。

……

徐奉率先趨步而出，將白日諸事娓娓道來。

劉方垂眸頷首，靜聽端詳。

徐奉言畢，蹇碩越眾而出：

“稟大人，那曹操果非常人，竟將袁氏結(jié)黨的罪證尋了出來。”

劉方撫案輕笑：

“此等厚禮，倒也難得，可知他從何處得手？”

“回大人！細(xì)作探得，似是出自袁氏庶子之手?！?

劉方聞言不由想起一位故人，挑眉追問：

“袁氏庶子？莫非是袁本初？”

蹇碩惑然抬頭，偷覷著劉方奇怪的面色：

“大人識得此人？”

“不忙說他?！?

劉方甩袖截斷話語，露出一抹笑意：

“且說汝今日為叔父之事，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是演得絕妙，還是真痛心疾首？”

蹇碩額間滲出冷汗：

“蹇圖倚仗小人微末權(quán)勢作惡多端，于某落魄時，更是百般欺凌……”

劉方輕嘆一聲，執(zhí)杯輕抿：

“罷了，終究是血脈相連。”

蹇碩猛然跪地，叩首有聲：

“若無大人提攜，小人早化作宮墻枯骨！”

說到此處，三角眼泛起血絲：

“大人再造之恩，碩粉身難報！”

劉方伸手虛扶，笑嘆：

“不過戲言耳！”

他指尖輕點(diǎn)蹇碩肩頭，語調(diào)半嗔半笑：

“汝周旋宮闈，著實(shí)辛苦?！?

說罷，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蹇碩。

蹇碩見狀，伏地再拜，就在氣氛凝滯之時，末位的封谞佝僂著身軀，徐徐趨前，打破僵局。

“大人明鑒，蹇黃門素懷忠心，赤忱可表，目下袁氏之事端的棘手?！?

劉方將目光自蹇碩面上移開，落于封谞處，微微頷首。

“此言不虛，袁氏既已牽涉其中，怕是又要起波瀾了。”

封谞退回原位，蹇碩目露感激，向其頷首致意，方起身退至側(cè)畔。

許劭輕撫長須，上前一步：

“明公，先前所商捧殺曹操之品評，當(dāng)如何更易？”

劉方聞言興致盎然，身軀微傾：

“子將，且先陳己見，這'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該作何改？”

“劭觀曹操，胸懷鴻鵠之志，行事果敢剛毅?！?

稍作停頓，許劭清嗓續(xù)道：

“嘗聞曹操心慕冠軍侯遺風(fēng)，雖暫無冠軍侯之赫赫戰(zhàn)功，然其智略膽識，實(shí)非常人可及……”

蹇碩三角眼驟然瞪大：

“此等評價，莫不是過譽(yù)了些？”

話音未落，封谞渾濁的眼之中閃過一抹詫異，劉方面色亦微微一動。

恰在這微妙時刻，許劭肅然拱手，聲如洪鐘：

“治世執(zhí)綱律，亂世蕩不臣?！?

劉方聞言，擊掌大笑：

“妙哉！子將此評，深合吾心，孟德若得聞此贊譽(yù)，定當(dāng)欣喜萬分。”

封谞見劉方面上笑意深濃，遂取出三封密函。

雙手捧之過頂，陳于案頭。

而后退身一揖，垂手恭立。

……

劉方目注封谞，心下暗許。

徐奉、蹇碩、封谞三人，皆是前身在宮中一手扶持的心腹。

徐奉這個人，性子純粹且剛勇，寡言卻暗藏鋒銳，論武略之精熟，宮中無出其右者。

封谞則是多謀善斷，通權(quán)達(dá)變，最擅察言觀色、洞悉人心，進(jìn)退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至于蹇碩，雖然文才略遜于封谞，武勇稍亞于徐奉。

但是他心性堅毅，行事狠辣果決。

方才，劉方忽的想起，前世曾作為蹇碩下屬時的諸多舊事。

心癢難耐，所以便用言辭相挑。

一來存了戲謔取樂之心，二來也想借機(jī)敲打一番。

而許劭所主持的“月旦評”，聞名天下。

士林之中的聲望起落，往往系于他一言之間。

昔日那句“亂世奸雄”的評語，雖然初衷是為了捧殺，卻不料一語成讖。

前世卻從未想到這月旦評背后，原來是皇室的籌謀。

借清議之名，行制衡世家之實(shí)，牢牢握住輿論命脈。

再觀許子將生平，不折節(jié)，不同流，胸懷朗朗，志存昭昭。

上可捭闔縱橫，攪弄風(fēng)云，下能斡旋籌謀，驅(qū)策群彥。

得此大才，實(shí)乃吾幸！

……

細(xì)細(xì)思量，若劉方未曾早逝，劉宏享壽綿長，天下事未可料矣。

或許二人換一番境遇，不是陷在這漢室將傾的危局之中的話，未必不能留下赫赫聲名。

非英雄造時勢，實(shí)乃時勢造英雄也……

劉方忽長嘆一聲。

四人皆投以關(guān)切目光，劉方揮手示意無妨。

轉(zhuǎn)身撫案展視三函，見其署地各異：

一自暗樁，一自禁中，一自巨鹿。

先啟暗樁之函，內(nèi)書：

壽成亭侯皇甫規(guī)臥病家中，旬月難保。

再開禁中所寄，乃劉宏手書。

言鮮卑寇犯北地郡，北地太守率軍追擊，大破之，故請劉方入宮賀捷。

另及同支河間王劉利之子劉康封地事宜，問當(dāng)封何處。

最后打開巨鹿來函，未讀幾行，他面色驟變，握信的手已微微發(fā)顫。

急展輿圖于案，以朱筆疾劃數(shù)道，蜿蜒如赤蛇盤于輿地之上。

劉方擲筆，喃喃嘆道：

“未過旬月，何以劇變至此……速備車駕，吾當(dāng)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