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還掛在竹葉上，何晚棠已在西廂院的小亭中備好了茶點。

她特意選了景楓最愛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讓春桃去廚房要了一壺蜜餞金桔茶。

“四姑娘，少爺來了。”春桃在廊下輕聲稟報。

何晚棠整了整衣衫，抬眼望去。只見何景楓耷拉著腦袋跟在春桃身后，腳步拖沓得像灌了鉛。

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的直裰，腰間卻歪歪斜斜地掛著那個銀九連環，隨著走動叮當作響。

“楓兒來了。”何晚棠柔聲喚道，指了指對面的石凳，“坐。”

何景楓偷眼看了看姐姐的臉色，見她不像生氣的樣子，這才磨磨蹭蹭地坐下。他盯著石桌上的點心咽了咽口水，卻不敢伸手。

“嘗嘗，剛蒸好的。”何晚棠將栗粉糕推到他面前，又斟了杯金桔茶，“小心燙。”

何景楓抓起一塊就往嘴里塞，糕點的香甜讓他眼睛一亮，卻又在觸及姐姐的目光時縮了縮脖子。

他胡亂抹了抹嘴角的糕屑，小聲道：“四姐姐找我有事？”

何晚棠沒有立即回答。她伸手取下他腰間的九連環，放在石桌上。銀環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玩意兒，好玩嗎？”

何景楓眼睛一亮：“可好玩了！冬梅姐姐說只要我能解開，就帶我...…”他突然住了口，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憶。

“帶你做什么？“何晚棠的聲音依然溫柔，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量。

何景楓的手指絞著衣角，聲音越來越小：“帶我去醉香樓看漂亮姐姐……”

何晚棠輕輕嘆了口氣。她起身走到弟弟身后，解開他亂糟糟的發髻，用隨身帶的木梳慢慢梳理。

“楓兒可還記得，去年你背會《論語》第一篇時，父親賞了你什么？”

何景楓身子一僵，低聲道：“賞了一方端硯。”

“那硯臺呢？”

“在、在書房...…”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

何晚棠放下木梳，轉到弟弟面前蹲下，與他平視：“讓姐姐猜猜，是不是冬梅說硯臺太沉，不如九連環輕便？”

何景楓猛地抬頭，眼睛瞪得溜圓：“四姐姐怎么知道？”

“我還知道，“何晚棠輕輕握住弟弟的手，“她每晚都給你喝'甜水'，說能長得更高。可喝了之后，第二日背書就總是記不住，對不對？”

何景楓的小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忽然撲進姐姐懷里，瘦小的身子瑟瑟發抖：“姐姐，我知道錯了。”

何晚棠心頭劇痛，緊緊摟住弟弟。她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浸透了衣襟。

“楓兒知道嗎？”她聲音輕柔似飄絮，眼眶泛紅，“你三歲那年的冬天你染風寒時，姨娘跪在雪地里求了三個時辰，趙氏才肯請大夫。”

何景楓猛地抬頭，小臉煞白：“我、我不知道……”

“那夜姨娘回來時，裙擺都凍成了冰。”何晚棠指尖輕顫，她抱著我哭，說若是你有個好歹，她也不活了。”

竹葉沙沙作響，何景楓的拳頭攥得發白。

“還有你最愛吃的點心。”何晚棠苦笑著指向他嘴角的糕屑，“姨娘每月要繡十方帕子，才能換來這么一碟。有次她熬紅了眼睛，趙氏卻說'庶子也配吃這個'，當場把糕點碾碎在泥里。”

“他們怎么敢！”何景楓突然暴起，打翻了茶盞。

何晚棠按住弟弟發抖的手，露出腕間一道淡疤，她輕輕撩開衣領，鎖骨處還有道淺淺鞭痕。

何景楓突然撲進她懷里嚎啕大哭，滾燙的淚水浸透衣衫。何晚棠撫著他顫抖的脊背，望向趙氏院落的方向—。

“所以楓兒要爭氣啊。”她貼著弟弟的耳朵輕語，“這府里能護著姨娘和姐姐的人，只有你了。”

何景楓突然掙開懷抱，通紅的眼睛里燃著駭人的火光。

“我要讀書！我要讓姨娘住正房！讓四姐姐穿綾羅！”

何晚棠心頭劇震。她看著弟弟臉上從未有過的狠絕，既心疼又欣慰。這深宅大院，終究是把最純凈的璞玉也逼出了棱角。

“楓兒看這是什么。”何晚棠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上面繡著一幅精巧的山水圖，山間有個背著書箱的小童。

“這是父親當年進京趕考時，祖母給他繡的。”她的聲音輕柔似水，“父親從一個寒門學子，到如今官居五品，靠的就是勤學苦讀。”

她展開帕子另一角，露出幾行小字：“這是父親中舉那年寫下的詩。楓兒可知道，父親為何對你功課要求這般嚴格？”

何景楓搖搖頭，眼睛卻盯著那首詩不放。

“因為父親知道，唯有功名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何晚棠的聲音漸漸沉了下來，“趙氏為何總送你玩物？就是不想讓你有出息啊！”

何景楓渾身一震，小臉由白轉紅：“她、她是故意的？”

“那'甜水'里摻了蒙汗藥，九連環上浸了讓人精神渙散的香料。”何晚棠直視弟弟的眼睛，“她就是要毀了你，讓你變成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廢物！”

“砰”的一聲，何景楓一拳砸在石桌上，栗粉糕震得跳了起來。他咬著嘴唇，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

何晚棠心疼地拉過他的手，輕輕揉著發紅的指節：“疼不疼？”

“不疼！”何景楓猛地抬頭，眼中燃著兩簇小火苗，“四姐姐，我要讀書！我要考功名！l

何晚棠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轉身從亭角的書匣里取出一卷《論語》，遞到弟弟手中。

“今日起，姐姐每日寅時來陪你晨讀，可好？”

何景楓重重點頭，小手緊緊攥著書卷。他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桌上的九連環就要往地上摔。

“別急。”何晚棠攔住他，“這物件留著，日后自有用處。”

她取下自己發間的白玉簪，輕輕別在弟弟衣襟上：“這是崔家老太君賞的，上面刻著'篤志'二字。楓兒若是想偷懶了，就看看它。”

何景楓小心翼翼地摸著玉簪，突然撲通跪下：“四姐姐，我發誓定要考取功名，讓姨娘和姐姐過上好日子！”

何晚棠扶起弟弟，為他整了整衣冠。晨光穿過竹林，在少年稚嫩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恍惚看見，那個在泥地里打滾的頑童，正在蛻變成一個真正的讀書人。

“四姑娘。”春桃匆匆走來，低聲道，“冬梅在找少爺，說是趙夫人喚他去賞花。”

何景楓身子一僵，下意識往姐姐身后躲。

何晚棠安撫地拍拍他的肩，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把這個藏在舌下，任她給什么吃食，都莫要咽下。”又附耳低語幾句。

何景楓眼睛一亮，重重點頭。他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地往外走，那背影竟有了幾分小大人的模樣。

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何晚棠長舒一口氣。

“楓兒是最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