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地籠罩著經歷了一場浩劫的阿祖羅·波爾托，將白日里的血腥、恐懼與那如同神跡般的光輝，都暫時遮掩在了它寬廣的幕布之下。

在萊格諾家族府邸一處偏僻角落，一間平日里絕少有人踏足、甚至可能布滿了灰塵的隱秘議事廳內，此刻卻亮起了微弱的燭光。

幾支粗大的、或許是鯨油制成的蠟燭，在雕刻著復雜花紋的厚重燭臺上靜靜燃燒，跳躍的火焰投下搖曳不定的昏暗光影

將房間中央那張由整塊深色硬木打造而成的長條議事桌，以及圍坐在桌旁的幾個沉默的身影，都籠罩在一片明明暗暗、充滿了凝重與壓抑氣氛的光影之中。

空氣中，彌漫著蠟燭燃燒時特有的、略帶油膩的淡淡氣味，以及一絲屬于陳舊木材和積年卷宗的、混合著些許霉味的沉悶氣息。

這絕對是蔚藍之港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也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場景。

科拉洛、阿爾真托、萊格諾這三大家族，世代以來明爭暗斗、互相傾軋、彼此之間積怨深重、幾乎到了水火不容地步的實際掌權者們

竟然摒棄了過往的一切恩怨情仇與根深蒂固的猜忌，破天荒地聚集在了同一張桌子旁邊。

萊格諾家主，這位在白日里經歷了喪失親信與家族基業險些被毀雙重打擊的女主人，此刻正端坐在長桌的主位之上。

燭光映照下，她的面容顯得格外憔悴，眼角的細紋似乎都加深了許多，眼中的悲傷尚未完全褪去，卻又多了一份在變故之后沉淀下來的、屬于一家之主所必須具備的堅韌與決斷。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沉靜地掃視著桌旁的另外兩人。

坐在她左手邊的，正是科拉洛家族那位以沖動暴躁、行事如烈火般著稱的家主，卡洛斯·科拉洛。

這位在白日里還如同憤怒的公牛般咆哮著要將萊格諾工坊付之一炬的壯年男子，此刻卻罕見地保持著一種近乎壓抑的沉默。

他那身標志性的、如同燃燒火焰般的火珊瑚紅勁裝

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顯得有些刺眼，臉上雖然依舊殘留著白日里未能完全發泄的怒火與暴戾痕跡

但更多的，是一種親眼目睹了遠超自身理解范疇、如同真正神罰降臨般恐怖力量后，所產生的、難以抑制也無法掩飾的敬畏與后怕。

他那雙放在桌面上、布滿了老繭與傷痕的粗糙大手，時不時會無意識地用力攥緊，指節因此微微發白，仿佛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劇烈翻騰的情緒。

而在萊格諾家主的右手邊，則坐著代表阿爾真托家族的人物。

那位以精明狡猾、行事莫測著稱的家主本人。

無論如何，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冷靜到近乎冷漠的姿態，大半個身子都巧妙地隱藏在燭光難以照亮的陰影之中

讓人看不真切其臉上的具體表情，只有偶爾燭火跳躍、光影變幻之時，才能捕捉到其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精明而審慎的寒光。

議事廳內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空氣中充滿了無聲的、卻又無比沉重的張力。

那是數代家族之間積累下來的、幾乎已經融入血脈的恩怨情仇所形成的慣性。

是彼此之間根深蒂固、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的不信任與猜忌。

同時，也是在剛剛共同經歷了、面對了那兩種性質不同卻同樣恐怖致命的威脅之后，所產生的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基于共同恐懼與求生本能的聯系。

“情況…想必兩位應該都已經清楚了。”

最終，還是坐在主位上的萊格諾家主，率先打破了這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或許還因為白日里的驚嚇與悲傷而略微有些沙啞

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根據我們抓到的那個內應的初步招供，以及那位…斯特林小姐…那位‘光翼少女’在戰斗中展現出的能力和她之后的判斷，我們至少可以確定兩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正襟危坐、神情各異的卡洛斯和那位神秘的阿爾真托代表：

“第一，那個最終被斯特林小姐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凈化掉的‘灰袍人’，毫無疑問，確實是導致我族最優秀的織光者瑪蓮娜、以及城中其他眾多無辜平民遭受那詭異的‘以太凋零’之苦的真正元兇。根據內應交代，他的確利用了某些被脅迫或收買的人，在全城范圍內流通的、我們萊格諾家生產的療愈香薰之中，偷偷混入了某種名為‘月淚草’的、具有特殊以太吸引效果的植物粉末作為引子。其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更方便、更高效地吸取他人的生命能量…”

聽到這里，一直強忍著怒火的卡洛斯·科拉洛終于忍不住，重重地用拳頭捶了一下桌面，發出“砰”的一聲沉悶巨響，桌上的燭火隨之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他用一種充滿了暴戾氣息的、仿佛要將牙齒都咬碎的聲音粗聲粗氣地說道：

“那個該死的混蛋！雜碎！死有余辜！只是可惜…沒能讓老子親手擰斷他那骯臟的脖子！讓他死得太便宜了！”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未能親手復仇的強烈不甘，但這一次，他那滔天的怒火所指向的目標，卻不再是坐在他對面的萊格諾家族。

萊格諾家主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應，并沒有理會他的插話，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繼續用沉穩的語調說道：

“第二，根據那個內應極其有限的供詞，以及我們事后對現場殘留能量的初步分析…那個被我們稱為‘灰袍人’的存在，似乎并非一個獨來獨往的個體。他很可能隸屬于某個更加龐大、更加隱秘、行事風格極其詭異殘忍的黑暗組織…其手段之匪夷所思、力量之邪惡詭異，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之前對于這個世界上可能存在的威脅的想象。”

她的話音落下，房間內再次陷入了短暫的、充滿了沉重意味的沉默。

一想到那個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現、又如同被真正的神明揮手抹除般徹底消失的灰袍人

以及他所展現出的那種直接作用于靈魂、抽取生命本源的可怕能力

即便是卡洛斯·科拉洛這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桀驁不馴的人物，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從心底深處升起的寒意。

那是一種面對完全無法理解的恐怖時，所產生的最原始的恐懼。

“至于…”

萊格諾家主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因為失去部下而一直臉色鐵青的卡洛斯，“令貴家族幾位精銳護衛不幸慘死的那種力量…根據我們家族煉金術士在事后對現場殘留物進行的初步分析，以及那位斯特林小姐之前的明確判斷，那確實是一種與‘以太凋零’在性質上截然不同的、直接作用于生命結構本身的、極其惡毒的詛咒類力量，是一種威力極其猛烈、發作極其迅速的特殊煉金毒藥。其手法之狠辣、作用之迅猛、以及其造成的恐怖死狀，都更像是…某種經過精心策劃的、蓄意的暗殺與嫁禍。”

卡洛斯猛地一拍桌子，發出比剛才更加響亮的“砰”的一聲巨響，桌上的燭臺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微微抽搐：

“沒錯！絕對是暗殺！就是沖著挑起我們兩家火并來的！我們的人后來仔細回憶，事發時在現場附近，似乎隱約看到過一個穿著深色斗篷、行動快得像鬼影子一樣的家伙一閃而過！但當時情況太過混亂，加上那家伙速度太快，根本沒能看清他的長相！這絕對是有人在背后搗鬼！故意挑起我們科拉洛家和你們萊格諾家的沖突！想讓我們打個兩敗俱傷，他們好躲在后面坐收漁翁之利！”

他的目光如同利箭般，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隱藏在陰影中的阿爾真托家族代表，但最終還是強行壓下了將懷疑直接說出口的沖動。

現在，還不是徹底撕破臉的時候。

“看來…那位斯特林小姐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阿爾真托家族代表，終于緩緩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穩得如同沒有波瀾的湖面，聽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在我們三大家族為了各自眼前的利益明爭暗斗、互相猜忌不休的時候，至少有兩股不同的、我們之前從未察覺到的黑暗勢力，已經如同無聲的毒蛇般，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了阿祖羅·波爾托這片看似平靜的水域。一個如同潛伏在最深處的陰影，在暗中悄然吸取著生命之源。另一個則更加直接和惡毒，在光天化日之下挑起流血與戰火…如果我們再繼續像以前那樣互相內斗下去，恐怕不等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真正露出獠牙，我們三大家族就已經先把自己給徹底耗死、拖垮了。”

他的話雖然聽起來有些冷淡甚至刺耳，卻精準無比地剖開了眼下最為嚴峻、也最為核心的問題。

萊格諾家主贊同地點了點頭，原本因為悲傷和焦慮而顯得有些黯淡的眼中，此刻閃過了一絲屬于決策者的決然：

“正是如此。唇亡齒寒的道理，我想我們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所以，我今夜冒昧請兩位前來，是想提出一個或許在平時看來有些…異想天開，甚至可以說是唐突無禮，但在目前這種嚴峻形勢之下，卻又似乎是我們唯一選擇的建議。”

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鄭重無比地、依次看向桌旁的另外兩方代表：

“我提議，我們科拉洛、阿爾真托、萊格諾三大家族，暫時放下過往的一切恩怨與紛爭，擱置所有的地盤與利益爭奪，結成一個臨時的、以共同應對眼下危機為首要目標的同盟！至少，在我們徹底查清楚那個使用‘枯萎詛咒’、挑撥離間的‘枯萎使者’的真正身份、并將其連同其背后的勢力徹底鏟除之前，我們必須停止內耗，一致對外！”

這個石破天驚的提議一經提出，房間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微妙和復雜。

數代人的血海深仇與利益糾葛，豈是說放下就能輕易放下的？

卡洛斯·科拉洛那張寫滿了桀驁不馴的臉上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似乎在激烈地權衡著其中的利弊得失，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而那位阿爾真托家族的代表，則依舊如同雕塑般隱藏在陰影之中，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萊格諾家主似乎早已預料到他們的反應，并沒有急于催促，而是繼續用沉穩而有力的聲音補充道：

“今天的災難降臨在了科拉洛家和我們萊格諾家的頭上，誰又能保證，明天那個手段狠辣的‘枯萎使者’不會把他的下一個目標對準阿爾真托家？而那個已經被斯特林小姐凈化掉的‘灰袍人’，他背后那個黑暗組織，是否還有其他的同伙潛伏在這座島上？甚至于，放眼整個偉大航路，像‘灰袍人’這樣以掠奪他人生命能量為目的的、如同魔鬼般的存在，還有多少？這些，都是懸在我們所有人頭頂之上的、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我們不能再各自為戰了！”

她的話語如同沉重的警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另外兩人的心頭。

的確，白日里那如同神罰降臨般的恐怖景象，以及那兩種性質不同卻同樣詭異致命的黑暗威脅的出現，已經徹底顛覆了他們以往對于力量等級和危險程度的認知。

在這樣的威脅面前，家族之間過往的那些恩怨情仇，似乎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最終，還是性格相對更為沖動直接的卡洛斯·科拉洛，率先做出了決定。

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仿佛積郁了許久的濁氣，如同下定了某種極其艱難的決心般，甕聲甕氣地說道：

“好！萊格諾家的，老子就信你這一次！暫時休戰！先集中我們三家的力量，把那個躲在陰溝里放毒、挑撥離間的混蛋給揪出來！讓他知道我們阿祖羅·波爾托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等把這些外來的雜碎都清理干凈了，我們再來好好算算我們三家之間的新賬舊賬！”

一直沉默的阿爾真托家族代表，也終于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表示了同意，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可以。情報必須完全共享，行動必須協同一致。但在找到那個‘枯萎使者’的確鑿證據之前，任何一方都不得再以任何借口擅自行動，挑起新的沖突，否則，視為背棄盟約。”

“好！一言為定！”

萊格諾家主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寬慰之色

緊繃的神經也稍稍放松了一些，“那么，關于最后一件事情…那位…斯特林小姐…”

當克拉拉的名字被再次提及，房間內的氣氛立刻又變得凝重起來。

三位平日里在阿祖羅·波爾托跺跺腳都能讓整座島嶼震三震的大人物

此刻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混雜著敬畏、忌憚甚至是一絲恐懼的復雜神情。

“那位…‘光翼少女’的力量…”

卡洛斯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微顫抖，顯然白日里那如同天傾般的光輝射線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那絕對不是任何一種我們已知的惡魔果實能力！也絕非任何一種我們所聽說過的霸氣修煉方式…那簡直是…簡直是傳說中神祇才擁有的力量…”

“無論她究竟是誰，來自何方，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萊格諾家主用一種極其嚴肅和鄭重的語氣沉聲道，為這場關于克拉拉的討論定下了基調，“她客觀上拯救了我們所有人，也同時向我們展現了足以在彈指間輕易毀滅我們所有人的、無法想象的恐怖力量。對于這樣一位存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應該做的，就是保持最高級別的敬意，以及…足夠的、安全的距離。我們絕不能去主動招惹她，更不能愚蠢到試圖去探究她的秘密，甚至妄想去利用她的力量。她既然在事后明確表示了要離開，我們就絕不能以任何理由強行挽留，甚至連試探性的接觸都應該盡量避免。”

這一點，得到了另外兩方毫無異議的、甚至是急切的贊同。

他們都非常清楚，像克拉拉·斯特林那樣的存在，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這些凡俗勢力所能理解和掌控的范疇。

任何試圖接近、窺探甚至利用她的想法，都無異于是在引火燒身，自取滅亡。

與她保持距離，互不干涉，或許才是最明智、也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這場在深夜燭光下進行的、充滿了凝重氣氛與艱難抉擇的秘密會談，一直持續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結束。

在外部威脅和對那如同神明般降臨的力量的共同恐懼之下，阿祖羅·波爾托的三大家族

終于達成了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的、雖然可能只是暫時的、極其脆弱卻又在眼下顯得至關重要的同盟。

然而，當這場充滿了妥協與算計的密談終于結束，三方的代表各自帶著沉重的心事，悄然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后

每個人的心頭，卻依舊籠罩著一層難以驅散的、更加濃重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