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深吸一口氣,雙足微微分開,與肩同寬,足心虛涵。
【磐石樁】的樁架自然生發(fā),一股沉凝之意自腳下涌泉緩緩升起,貫通腰椎脊背。
盡管目不能視,但當(dāng)牛角弓握入掌中,箭羽輕搭弓弦的剎那,一股久違的熟悉與掌控感,還是如暖流般悄然回歸。
他微微側(cè)首,摒棄一切雜念,整個心神都沉入周遭那細密如織的聲響之中。
古祠外風(fēng)聲雨聲,聲聲入耳。
古祠內(nèi),篝火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阿闌那原本細不可聞呼吸聲,以及她衣袂摩擦的微弱聲響,都一絲不漏地傳入他的耳中。
“噗!”
一聲異常清晰的悶響,自他身前約莫兩丈開外的方位傳來。
阿闌投石了,目標(biāo)正是她先前懸掛起來的蒲團。
江臨心神陡然一凝,憑借著那擊打聲的落點,猛地拉開弓弦。
“嗡——”
弓弦震顫,發(fā)出低沉厚重的嗡鳴。
“咄!”
箭矢破空,挾著一股勁風(fēng),深深釘入了蒲團左側(cè)數(shù)尺外的夯土墻壁之中。
江臨的右肩隨即被一只微涼的小手輕輕拍了拍。
未中。
他臉上神情未變,心中亦無半分氣餒。
因為這本就在意料之中。
雙目盡墨,僅憑那剎那間捕捉到的一點聲響定位,便妄想一箭中的,那才是真正的癡人說夢。
他再次屏氣凝神,示意阿闌繼續(xù)。
“噗。”
又是一聲落靶的激響。
江臨這一次沒有立刻出箭,而是略微緩了緩。
在心中竭力構(gòu)建模擬那蒲團箭靶在黑暗中的大致方位與形態(tài),方才再次緩緩開弓。
“咄!”
阿闌再次拍了拍他的右肩。
江臨眉頭微蹙,但那雙在黑暗中仿佛燃燒著無形火焰的眸子,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
一箭,兩箭,十幾箭,乃至于數(shù)十箭……
古祠之內(nèi),只剩下投石的悶響,弓弦的震顫,箭矢破空的呼嘯,以及箭矢釘入墻壁或偶爾掠過蒲團邊緣的嗤啦。
起初,他的箭毫無準(zhǔn)頭可言。
時而射高,時而射低,無不偏得離譜。
但每一次脫靶,阿闌都會輕巧地拍拍他的右肩,然后默默地走過去,拔下箭矢,再重新遞到他的手中。
她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只是安靜地陪伴著,支持著。
江臨的心,在這一遍遍看似徒勞的失敗之中,反而如同被山洪沖刷過的頑石,洗去了所有浮躁與雜念,變得愈發(fā)沉靜專注。
他的所有心神,全都傾注在這片聲音的世界之中。
他開始分解阿闌從揮動手臂投石開始,到石頭破風(fēng)劃出軌跡,最后石頭擊中蒲團,剎那間的悶響。
……
時間,在江臨不懈練習(xí)中,一點一滴地流逝。
他的額頭上早已布滿汗珠,握弓的手臂也因反復(fù)開弓而酸痛欲裂,但他的精神異常亢奮。
每一次箭矢離弦,他都會在心中默默構(gòu)建出一幅無形的彈道圖,然后根據(jù)阿闌提供的落點偏差,不斷修正,不斷調(diào)整,力求下一箭能更接近目標(biāo)。
也不知究竟射出了多少箭,更不知已經(jīng)失敗了多少次。
“噗。”
阿闌再次投石。
江臨幾乎是在那石子離手的剎那,便已條件反射般地完成了搭箭、引弓、瞄準(zhǔn)的連串動作。
這一次,他的心神仿佛與那石子飛行的軌跡完全融為一體,心隨聲動,指間弓弦一松,竟是下意識地用上了【連珠箭】的瞬發(fā)技巧。
“噗!”
這一次,箭矢破空的聲音有些不同,不再是徒勞的呼嘯,而是帶著一種裂帛之后洞穿實物的沉悶與凝練。
緊接著,一只小手,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輕柔地拍了拍他的左肩。
中了!
江臨感覺一股巨大的疲憊感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狂喜涌上心頭。
他幾乎要虛脫般地跌坐在地,臉上釋放出失去視力以來,第一個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雖然僅僅只是一箭,但這對他而言,卻不啻于在無邊黑暗之中,親手為自己點亮了一盞明燈。
阿闌來到他身邊,在他粗糙的掌心寫道:“很好……歇……”
江臨卻搖了搖頭,一把抹去額頭的汗水,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地說道:“繼續(xù)。”
他才僥幸射中了一箭而已。
真正的聽聲辨位,以耳代目,又豈是這般簡單就能一蹴而就的。
何況他要掌握的是在完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憑借自身對弓箭的極致掌控,以及對聲音和風(fēng)的入微洞察,將手中的每一支箭矢都隨心所欲地送往任何他想要它抵達的地方。
接下來的數(shù)個時辰,乃至數(shù)日,江臨都沉浸在這種近乎瘋狂的練習(xí)之中。
阿闌默默地支持著他。
當(dāng)他體力不支時,她會遞上肉干和溫?zé)岬牟菟帨?
當(dāng)他因連續(xù)失敗而心生焦躁時,她會輕輕握住他的手,無聲的鼓勵。
江臨的箭術(shù),或者說,他這種以聽覺為主導(dǎo)的全新的射箭方式,在阿闌這無聲的幫助與自身的刻苦磨礪之下,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精進著。
他射中蒲團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十箭一中,到后來的十箭一中,五箭一中。
直至最后,幾乎箭無虛發(fā)。
但這還不夠。
他開始嘗試著不去聽石子擊打蒲團的聲音,而是專注于感知阿闌投石時帶起的風(fēng)聲,以及石子在空中飛行的微妙軌跡。
他甚至開始練習(xí),在阿闌不投石的情況下,僅憑祠內(nèi)那些從縫隙中鉆入,不斷變幻的微弱氣流,去感知那些懸掛蒲團的精確位置。
這無疑是難上加難,近乎于天方夜譚。
他射出的箭,再次變得毫無準(zhǔn)頭,如同初學(xué)稚童。
不過他非但沒有氣餒,反而愈發(fā)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他的整個心神都仿佛與這古祠之內(nèi)的風(fēng)融為了一體,似能聽到風(fēng)的形狀,聞到風(fēng)的氣息,觸到風(fēng)的脈絡(luò)。
終于,在又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當(dāng)江臨再次開弓,射向一個他聽到的,由風(fēng)聲勾勒出的無形目標(biāo)時。
“噗!”
正中蒲團紅心!
緊接著,第二箭,第三箭……
箭箭如此!
他甚至能憑借風(fēng)聲的微妙變化,預(yù)判出阿闌下一次投石的大致方位,提前開弓。
箭矢與石子幾乎在同一時間,擊中同一個蒲團。
幾乎是一瞬間,被他刻意忽視多時的系統(tǒng)面板幽靈一般冒了出來。
【技藝:箭術(shù)(大成)】
【進度:1/60000】
【效用:弓開十力,百步穿楊;連珠箭,瞬息三箭,箭勢相引連珠而發(fā);聽風(fēng)箭,以風(fēng)為引,以聲為憑,箭破無形】
原本已臻【大成】之境的箭術(shù)技藝,其效用描述之后,赫然多出了一項全新的注解【聽風(fēng)箭】。
江臨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雖然暫時失去了光明,卻因禍得福,觸摸到了箭術(shù)的另一層境界。
他終于在這無邊的黑暗之中,為自己鍛造出了一雙新的眼睛。
這就意味著,縱然前路依舊黑暗,縱然強敵依舊環(huán)伺,但他已不再是只能束手待斃的瞎子。
阿闌悄然來到他的身邊,在他伸出的掌心,一筆一劃,帶著由衷的贊嘆與幾分難以言喻的驚異,清晰地寫下了四個字:“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