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未歇,如泣如訴,在天地間織起一張無邊無際的灰濛大網。
江臨的世界被毒、血、藥與層疊的布條徹底封絕成一團無光的混沌。
左臂與臉頰上猙獰的傷口,在草藥的輪番刺激下,時而如萬蟻噬咬般刺痛,時而又似滾油澆淋般灼燒。
這無休止的痛楚與徹底的黑暗,早已讓他喪失了對時間和方向的任何判斷。
只能任由掌心那只微涼卻堅定的小手牽引著自己的手腕,像一個無助的孩童,在未知的泥濘中艱難跋涉。
曾引以為傲的【磐石樁】內勁,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與持續的毒傷消耗下,也仿佛失去了根基,變得滯澀而微弱,難以凝聚。
腳下濕滑的腐殖土數度讓他腳下打滑,差點跌倒,更有橫生的虬結樹根與垂落的堅韌藤蔓險些將他絆翻在地。
每一次都是身旁那道看似纖弱的身影,以與她體格不相稱的沉穩力量及時將他牢牢拉住,支撐著他那副隨時可能垮掉的殘破身軀。
江臨不知他們在這風雨飄搖的崇山峻嶺中穿行了多久,亦不知這條沒有盡頭的路,最終將通往何方。
他只覺四周的林木愈發幽深,空氣也愈發濕冷刺骨,腳下的地勢在不知不覺中持續向上攀升,路徑亦變得愈發崎嶇難辨,似乎早已偏離了任何凡人所能踏足的正常山道。
這份徹底的未知與失控一度讓他焦躁不安,數次想要開口詢問。
但回應他的,永遠是她在他掌心之中,以指為筆,不疾不徐劃出的字符。
最初他尚有些許不解與隔閡,但很快便領悟,這應該并非是她很冷漠,而是某種他尚不能理解的特殊原因。
于是,他索性徹底放棄了無用的言語,只憑著她指尖的引領與掌心的文字,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未知山林中將自己的性命全然交付。
少女的每一次停頓,每一次轉向,都會提前在他掌心告知。
有時是簡單的石,示意他留意腳下。
有時是枝,提醒他俯首避讓。
更多的時候則是一連串他需要凝神細細體會的筆劃,仿佛在無聲地描繪著前方復雜的地形,或是警示著某種潛在的危險。
雨聲中,他能聽到她愈發粗重的呼吸,這場艱險的跋涉顯然那對她而言,亦是極大的考驗。
然而從她指尖傳遞過來的言語,從始至終都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寧與不容置疑的堅定。
竟讓他那顆在黑暗與痛楚中備受煎熬的心,也漸漸沉淀下來。
又不知翻過了幾道令人心悸的險峻山梁,趟過了多少冰冷刺骨的湍急溪流。
江臨的意識,在無邊無際的傷痛與持續的失血中,數度陷入沉浮的邊緣,幾近潰散。
直至某一刻,他腳下那泥濘濕滑的土徑,忽然變得堅實干燥起來,薄底的快靴踏上去,竟發出了空洞的回聲。
幾乎在同時,少女的指尖在他掌心,清晰而有力地劃下兩個字。
“到了?!?
江臨凝神,側耳細聽,四周那喧囂不休的風雨之聲,似乎在此處被某種無形的屏障大幅削弱,變得遙遠而模糊。
一股混合著朽木的陳腐、斷香的余韻以及山野特有的草木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孔。
江臨感覺掌心一松,少女暫時放開了他的手。
他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摸索聲,緊接著,便是一聲老舊木料在不堪重負下發出的吱呀長音,仿佛一扇塵封已久的門戶正被緩緩推開。
一股帶著陳年積灰與淡淡檀香的干燥氣息撲面而來。
“進來。”
少女再次抓住他的手掌,清晰地劃出兩個字。
在她的重新牽引下,江臨小心翼翼地跨過一道觸感冰涼堅硬的石質門檻。
鞋底接觸到祠內同樣冰涼的石板地面,頭頂的風雨聲驟然消失,只余下水滴順著殘破的瓦縫,不疾不徐地嘀嗒滴落,發出空曠的回響。
他隨即被扶住,靠著一根粗壯的圓柱坐在一個蒲團上。
這蒲團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做的,居然沒有被歲月風化。
他伸出尚能活動的右手,在身后那根冰冷的柱子上輕輕摸索。
柱體異常堅硬,表面粗糙,似乎有不少歲月留下的剝落痕跡與細密的縱向裂紋。
除了這些,他的指尖還觸到了一段盤繞在柱身上疑似鐵鏈的物體,但那鐵鏈的觸感卻又極為詭異,上面布滿了如同蛇鱗般層疊交錯的粗糙結節。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他的指尖,悄然爬上心頭。
很是詭異。
“這是哪里?”江臨壓下心中的異樣,嘗試著開口。
少女來到他身前,在他攤開的掌心,一筆一劃,極為鄭重地寫下了三個字。
那筆劃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復雜沉凝。
江臨凝神靜氣,仔細辨認了好幾遍,才在心中將那三個陌生的字符組合起來,默念出聲。
“歸骨祠!”
這三個字,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蒼涼與沉重。
這里想必就是那契骨部先人埋骨之地,或是某種祭祀亡魂的祖宗舊祠了。
難怪彌漫著如此濃郁的沉寂與荒涼氣息。
少女的腳步聲再次悉悉索索地響起,在不大的祠堂內四處游走,似乎在翻找著什么東西。
片刻之后,便是一陣干枯木柴被用力折斷的咔嚓聲,以及燧石相互敲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沒多時,一團暖意開始緩緩升騰彌漫,驅散了些許古祠的陰寒。
少女走到他身旁,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待他疑惑地攤開手掌,便在他掌心清晰地劃下兩個字:“換藥?!?
江臨當即挺直腰背,任由少女輕柔地解下那些早已被血水與藥汁浸透的裹眼布條,然后用一塊溫熱的濕布,輕柔又細致地擦拭著他的臉上和眼部的藥泥與血污。
她的動作很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專注。
當那些板結的藥泥和骯臟的布條被完全取下,江臨能感覺到眼皮上傳來一陣久違的干澀與輕松。
他懷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期盼,嘗試著緩緩睜開了雙眼。
然而預想中的哪怕光影并未出現。
眼前,依舊是那片讓他感到窒息的漆黑。
無論是曾被毒液侵蝕的左眼,還是原本存在光感的右眼,此刻都已徹底沉淪于黑暗。
江臨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間遍及四肢百骸。
這些日子以來,歷經種種九死一生的磨煉,好不容易才打熬出這一身勉強足以自保的技藝。
一旦失去眼睛,無異于前功盡棄。
少女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她的小手輕輕覆上江臨的手背,帶著藥草氣息的指尖在他掌心緩緩劃下。
“毒,可解,信我?!?
心神劇震的江臨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負面情緒,點了點頭。
少女似乎還是擔心,在他掌心繼續比劃解釋:“我叫阿闌,是契骨巫祝,正修習息言咒,暫不能言,非不愿說,此毒,我識,能解?!?
原來她竟是身懷異術的異族巫姬。
雖然依舊不明白那息言咒究竟是何種奇異的修行法門,但那句此毒,我識,能解,如同一道曦光,穿透了江臨心中那層層疊疊的絕望陰云。
阿闌見他迅速鎮定下來,心下佩服的同時不再多言,開始專心處理他的傷口。
江臨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冰涼黏稠的藥漿,被她用某種柔軟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那早已失去知覺的眼皮之上。
那藥漿觸及肌膚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酷烈痛楚驟然炸開。
初時,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惡狠狠地鉆入他的眼眶骨髓。
隨即,又像是被潑上了一勺滾沸的鐵水,整個頭顱都被那無法言喻的劇痛灼燒得嗡嗡作響,意識都險些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徹底沖散。
他死死握緊拳頭,牙關在劇痛中發出咯咯的錯響,額角青筋根根暴起,渾身肌肉都因這非人的折磨而劇烈痙攣。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狂潮,才如退潮般緩緩消歇下去,化作一陣陣可以忍受的余痛暗流。
雖然無邊的黑暗依舊籠罩著他,但江臨敏銳地感覺到,那股盤踞在他體內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斷蔓延的陰寒毒絲,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截斷源頭,停止了擴散。
甚至連他呼吸之間,那股帶著死亡氣息的腐甜之味,也悄然淡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