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盛元年，新皇登基。史書載“連月雨雪，陳王登基，天始晴，謂之大吉。”

天上雪好像落不完似的，紛紛揚揚，落入人間。

墻角的乞丐衣衫襤褸，在人堆里擠擠壓壓，相互依偎著取暖。

顧云蜷縮在城墻根下的陰影里，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混著泥土和血水，滴在早已濕透的破衣上。十四歲的少年，前朝靖王爺的獨子，此刻卻像一條喪家之犬般躲在京城的角落，連抬頭看一眼過往行人的勇氣都沒有。

三天前，他還是那個錦衣玉食、目中無人的小王爺。靖王府的朱漆大門前，誰敢不低頭？顧云記得自己最愛穿的那件銀白色錦袍，袖口繡著精致的云紋，腰間掛著一塊羊脂白玉，走起路來環佩叮當。府中的下人們見了他，無不戰戰兢兢地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出。

“小王爺，您慢些跑，當心摔著！“奶娘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而現在，奶娘的頭顱就掛在城門的旗桿上，那雙總是充滿慈愛的眼睛永遠閉上了。顧云咬緊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他不能哭，哭會引來巡邏的士兵。那些叛軍正在全城搜捕前朝余孽，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皇室血脈。

“喂，新來的，別占著好位置！“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顧云猛地回頭，看到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乞丐正瞪著他。老人缺了幾顆牙，嘴角歪斜，右眼渾濁發白，左眼卻閃著精明的光。他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身上散發著一股腐臭味。

“這...這是你的地方？“顧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喉嚨發緊。三天沒好好吃東西，他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老乞丐咧嘴笑了，露出黑黃的牙齒：“現在是我的了。看你細皮嫩肉的，是哪個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小少爺吧？“他湊近顧云，那股臭味更濃了，“在這兒，拳頭大的說話。要么滾，要么交保護費。“

顧云感到一陣眩暈。三天前，這樣的人連靠近他十步之內都會被侍衛打出去。而現在...他的手摸向腰間，那里本該掛著他的玉佩，如今卻空空如也——逃出王府時，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我...我沒有錢。“顧云低聲說。

老乞丐的笑容消失了：“那就滾蛋！“他舉起木棍。

顧云本能地抬起手臂格擋，卻聽到一聲輕響——老乞丐的木棍被另一根更粗的棍子擋住了。

“老瘸子，欺負新人算什么本事？“一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乞丐站在兩人之間，他看起來二十出頭，臉上有道疤從左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顯得格外猙獰。

“疤哥...“老乞丐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悻悻地收回木棍，“我就是教教這雛兒規矩。“

疤臉青年沒理他，轉向顧云：“跟我來。“

顧云猶豫了一下，但看到老乞丐怨毒的眼神，還是跟著疤臉青年離開了。他們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子，最后來到一處半塌的廢屋前。屋頂已經塌了一半，但剩下的部分勉強能遮風擋雨。屋里或坐或躺著七八個乞丐，有老有少，都好奇地看著顧云。

“這是新來的，“疤臉青年對眾人說，“看樣子是個落難的少爺，先收留他幾天。“

一個缺了條腿的老者哼了一聲：“少爺？在這兒可活不下去。“

疤臉青年聳聳肩：“試試看吧。“他轉向顧云，“我叫阿疤，你叫什么？“

顧云張了張嘴，差點說出自己的真名，但立刻警醒過來：“我...我叫小七。“這是他貼身小廝的名字，那個忠心耿耿的男孩在掩護他逃跑時被叛軍刺穿了胸膛。

“小七是吧？“阿疤點點頭，“在這兒，沒人管你以前是誰。要想活命，就得學會討飯、偷東西，必要時還得打架。“他扔給顧云半塊發黑的饅頭，“吃吧，今天最后的口糧了。“

顧云接住饅頭，那粗糙的觸感和霉味讓他胃里一陣翻騰。三天前，他還在嫌棄御廚做的點心不夠精致，而現在...

“怎么，嫌臟？“一個瘦小的女孩譏笑道，她看起來比顧云還小一兩歲，卻滿臉世故，“不吃給我！“

顧云把饅頭緊緊攥在手里，閉上眼睛咬了一口。發霉的面粉味混合著不知名的酸澀在口中蔓延，他強忍著嘔吐的沖動咽了下去。周圍的乞丐們發出哄笑，但笑聲中沒有多少惡意，更像是一種無奈的共鳴。

那天晚上，顧云蜷縮在墻角，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和老鼠的窸窣聲，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王府里那張鋪著絲綢被褥的雕花大床，想起每天清晨丫鬟們端來的燕窩粥，想起父親教他讀書時嚴肅又慈愛的面容...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骯臟的衣袖。

第二天清晨，顧云被一陣劇痛驚醒——有人踢了他的肋骨。

“起來，懶蟲！“是昨晚那個瘦小女孩，她叉著腰站在顧云面前，“阿疤說了，今天帶你'上工'。“

顧云艱難地爬起來，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他跟著女孩走出廢屋，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眼睛。街上已經熱鬧起來，小販的吆喝聲、馬蹄聲、行人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與他記憶中截然不同的京城畫卷。

阿疤在街角等他們，見到顧云便遞給他一個破碗：“今天你先看著學。記住，要可憐，但不能太臟——太臟了沒人愿意靠近。“

顧云木然地接過碗，看著阿疤和女孩走向不同的方向，開始向路人乞討。他站在原地，手中的破碗仿佛有千斤重。向人低頭乞討？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經過，顧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這人他認識，是父親曾經的門客劉大人。在王府時，這人總是諂媚地笑著，稱他“小王爺“。現在...

“滾開，小乞丐！“劉大人嫌惡地揮袖，像趕蒼蠅一樣，“別弄臟了我的衣服！“

顧云呆立在原地，碗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劉大人看都沒看他一眼，匆匆離去。顧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前朝，他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爺；在新朝，他連一條野狗都不如。

中午時分，顧云空著手回到集合點。阿疤和女孩已經等在那里，面前擺著幾個銅板和半張油餅。

“一無所獲？“阿疤挑了挑眉。

顧云沉默地低下頭。

“算了，第一天都這樣。“阿疤出人意料地沒有嘲笑他，而是掰了一小塊油餅遞過來，“吃吧，下午繼續。“

那塊油餅雖然冷硬，但比起昨天的霉饅頭已經好多了。顧云狼吞虎咽地吃完，甚至舔了舔手指。這個動作讓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什么時候，他開始像個真正的乞丐一樣行為了？

下午的“工作“更加艱難。烈日當頭，顧云的喉嚨干得冒煙，卻連討碗水喝的勇氣都沒有。他機械地跟著阿疤，看著對方如何巧妙地選擇目標，如何用可憐兮兮的語氣打動路人。偶爾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阿疤就會露出勝利的笑容。

“你也試試。“阿疤推了推顧云，“那個穿藍衣服的大嬸看起來心腸不錯。“

顧云深吸一口氣，走向那位婦人。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婦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走開了。

“廢物！“女孩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以為自己還是什么大少爺嗎？在這兒，不自食其力就得餓死！“

顧云踉蹌幾步，差點摔倒。一股無名火突然從心底竄起，他轉身抓住女孩的衣領：“閉嘴！你知道我是誰嗎？“

女孩毫不畏懼地瞪著他：“誰？一個連飯都要不來的廢物罷了！“

顧云揚起拳頭，卻被阿疤一把抓住：“省省力氣吧。要么學會乞討，要么滾蛋。“

顧云松開女孩，轉身跑開了。他在迷宮般的巷子里漫無目的地狂奔，直到肺里火燒般疼痛才停下。靠在墻上大口喘息時，他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歡笑聲。

順著聲音望去，顧云的血液瞬間凝固——街對面的酒樓前，幾個錦衣少年正談笑風生。其中那個穿紫色錦袍的，正是現任刑部侍郎之子張景明。顧云永遠不會忘記這張臉，正是張景明的父親帶兵抄了靖王府，親手殺死了他的父親。

顧云本能地想要沖上去，但理智及時拉住了他。現在的他，連靠近那些人的資格都沒有。他只能躲在陰影里，看著仇人之子談笑風生，享受著本該屬于他的一切。

“看那個小乞丐，一直盯著我們呢。“張景明突然指著顧云的方向笑道，“去，給他點錢，別讓他餓死了。“

一個隨從走過來，往顧云腳邊扔了幾個銅板：“小叫花子，我家少爺賞你的。“

銅板在地上滾動的聲音格外刺耳。顧云死死盯著張景明，后者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表情看著他。這一刻，顧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屈辱——不是失去錦衣玉食，而是在仇人面前毫無反抗之力，甚至要接受對方的施舍。

“怎么，嫌少？“隨從見顧云不動，嗤笑道，“一個臭乞丐還挑三揀四？“

顧云的視線模糊了，不知是因為汗水還是淚水。他彎下腰，慢慢地、一個一個地撿起那些銅板。每撿一個，都像是撿起一片破碎的尊嚴。

“等等，“張景明突然走近幾步，瞇起眼睛打量著顧云，“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顧云的心跳幾乎停止。他低著頭，讓臟亂的頭發遮住大半張臉。

“啊！我想起來了！“張景明一拍手，“你是靖王府的那個小雜種！顧云！“

空氣仿佛凝固了。顧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張景明哈哈大笑，轉身對同伴們喊道：“你們看，這是前朝靖王的兒子！曾經不可一世的小王爺，現在成了這副模樣！“

人群迅速圍攏過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顧云站在原地，手中的銅板不知何時又掉在了地上。他的視線越過張景明，看向遠處的城墻——那里還掛著幾顆頭顱，其中一顆屬于他的父親。

“跪下，“張景明突然沉下臉，“向我父親效忠的新朝跪下，或許我能饒你一命。“

顧云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張景明的眼睛：“我寧愿死。“

張景明的笑容消失了：“那你就去死吧。“他一揮手，“給我打！留口氣就行！“

隨從們一擁而上。顧云沒有逃跑，也沒有求饒。當第一拳落在腹部時，他痛得彎下腰，卻咬緊牙關不發出聲音。拳腳如雨點般落下，他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透過血水和疼痛，他看到張景明居高臨下的笑臉，那笑容與他父親死前看到的如出一轍。

“夠了，“張景明終于叫停，“別真打死了。讓他活著，比死更痛苦。“

人群漸漸散去，留下顧云像破布一樣躺在街角。夜幕降臨，第一滴雨水落在他腫脹的臉上時，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還活著嗎？“是阿疤的聲音。

顧云想回答，卻只吐出一口血水。

阿疤嘆了口氣，蹲下身扶起他：“招惹誰不好，偏去招惹張家的少爺...“

顧云靠在阿疤肩上，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雨水沖刷著他們身上的血跡，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淡淡的紅色痕跡。

“為什么...救我...“顧云艱難地問。

阿疤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我也曾是個'少爺'。“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被雨聲淹沒，“我父親是前朝的六品官...城破那天，我逃了出來。“

顧云想說什么，卻被一陣劇痛打斷。

“別說話了，“阿疤緊了緊扶著他的手臂，“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希望？顧云在心底苦笑。他還有什么希望？家沒了，親人死了，仇人高高在上，而自己卻淪落到與乞丐為伍...雨水混著血水流進眼睛，世界變成了一片模糊的紅色。

但在這片血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懼，不是屈服，而是一種無聲的囑托。活下去，無論以什么方式。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顧云閉上眼睛，任由阿疤拖著自己向前。他知道，從今天起，那個驕縱任性的小王爺已經徹底死了。活下來的，將是一個全新的顧云——一個在泥沼中掙扎求生，卻永遠不會忘記仇恨的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