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似乎也知曉山雨欲來，吹過周家口狹窄的街巷時，帶著一股刮骨的肅殺。

自打馬嵬據點被不明武裝連鍋端掉后，松井太二那十幾個耳光，不僅抽腫了馬三的半邊臉，更把他的魂兒都抽走了一半。

三天期限像把無形的刀懸在脖頸上，距離刀鋒落下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對于馬三來說都格外難熬。

偵緝隊徹底瘋了，幾十號穿著黑衣黑褲挎著盒子炮的偵緝隊員，如同被捅了窩的馬蜂，滿城亂竄，逢人就咬。

城門內外，連同馬嵬據點周邊的幾個村莊村民，可算是糟了難。

但凡看著不順眼，或是有些家底、背景弱點的，管你清白不清白，一律以“嫌疑犯”的名頭鎖進憲兵隊那暗無天日的大牢。

短短兩日，牢房里就塞滿了近百號遭了無妄之災的百姓。

家里能掏出錢的，上下打點一番，或許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沒錢的，就只能在憲兵司令部大牢里聽著隔壁刑訊室傳來的凄厲慘叫，日夜煎熬，生死難料，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輪到自己過堂。

偵緝隊一間辦公室內，馬三癱在自己的椅子上，一手捂著那火燒火燎的半邊腫臉，另一只手在桌上無意識地翻著屬下送來的偵查資料，嘴里嘶嘶地吸著冷氣。

“嘶……這幫龜孫，平日里撈錢比老子還歡實，真要用他們辦正事，全他娘的是飯桶！”

馬三低聲咒罵著，臉頰上的肉隨著疼痛一跳一跳，再加上這兩天著急上火，滿嘴都是燎泡，喉嚨干得冒煙。

三天期限，已過去兩天，關于馬嵬據點遇襲的兇手，依舊半點頭緒也無。

想起松井太二那日野獸般噬人的眼神和冰冷的威脅，絕不是開玩笑的。

馬三越想越心驚，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跑路？老母和媳婦孩子還在鬼子手里……這念頭剛冒頭，就被摁了回去。

就在馬三感覺自己的魂兒已經飄出體外，開始琢磨哪種死法稍微體面點時。

“嘭”的一聲，辦公室的木門被猛地撞開！

“隊長！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一個綽號“歪嘴”偵緝隊員，頂著一張蠟黃臉，嘴巴因為興奮或者別的什么原因歪斜著，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狂喜。

“有消息了？！”

馬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蹭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眼珠子瞬間爆射出光。

“是馬嵬據點？是誰干的？”馬三幾乎是撲過去抓住了歪嘴的肩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對對對……就是馬嵬的事兒！”

歪嘴被晃得有點懵，忙不迭地點頭：“今兒個……今兒個在‘鴻運’賭坊……呃，不是，是在街上排查線索的時候！”

歪嘴差點說漏嘴，趕緊找補：“聽一個來城內做生意的小販說，城南五十里開外有個叫徐家凹的地方，最近冒出來一支隊伍，番號叫什么‘獨立團’！”

“不光是有槍有炮，聽那小販說人數怕是有小一千，連著周邊幾個村子，呼啦啦全往那兒跑著去投軍了！”

歪嘴唾沫橫飛地描述著，最后還不忘邀功似的看著馬三。

馬三此刻哪還有心思計較歪嘴是在賭坊里聽來的，還是在茅坑里撿來的消息？

關鍵在于徐家凹、獨立團、上千人、槍有炮、這幾個字眼，像是一顆定心丸一樣穩了穩他那瀕臨崩潰的心臟。

一支近千人的武裝，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轄區眼皮子底下，這不是現成的替罪羊是什么？

就算馬嵬據點不是他們干的，單憑捅出這么大一支來歷不明武裝的存在，這份“功勞”也足夠他去松井太君面前將功抵罪。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馬三心頭，連帶著腮幫子的腫痛都似乎輕了幾分。

在周家口這地界上，除了這突然冒出來的“獨立團”，馬三實在想不出還有哪方勢力能有這么大本事、干凈利落地吃掉馬嵬據點。

“干得好，歪嘴！”

馬三重重拍了拍歪嘴的肩膀，頓時讓后者一個趔趄：“回頭重重有賞！去，把黑皮和獨眼龍給我叫上！”

片刻之后，偵緝隊大門溜出四條黑影，都做了簡單的便裝打扮，每人推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鐵錨”牌自行車）。

馬三領著歪嘴、黑皮和獨眼龍三個屬下出了城門后，就急匆匆地蹬著車子，沿著坑洼不平的黃土公路，一路向南，朝著五十里外的徐家凹方向猛趕。

這時代的公路，遠不如字面上那般，凍得結結實實的黃土化凍后便形成了泥漿，一路顛簸，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咯噔咯噔”聲和車輪碾過冰碴泥水的“啪嚓”聲不絕于耳。

五十里路，耗費了他們幾乎整個下午，直到日頭西斜天邊泛起晚霞，才來到了徐家凹附近。

馬三四人找了處荒草叢生、遠離大路的地方，七手八腳地把自行車藏好，直到待到天黑才敢出來。

不敢驚動任何當地人，在夜色中，四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白天打聽到的“獨立團”駐地大致方位摸去。

夜里寒風卷起地上尚未化凈的殘雪，吹在臉上如同小刀子在刮。

幾人凍得直打哆嗦，卻不敢有絲毫大意，屏息凝神，如同偷油的老鼠爬上一片視野相對開闊的小土坡，借著月光光和雪地的反光，馬三等人終于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一座巨大營盤輪廓在夜色中蟄伏，影影綽綽望不到邊。

雖是冬季，道路上隱約還有士兵巡邏的動靜傳來，最顯眼的是營區四角，矗立著幾座高聳的瞭望塔樓，塔樓上還有明亮的探照燈柱，不斷來回掃視著駐地周邊的曠野和道路！

“咕咚……”旁邊不知是誰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老天爺，這他娘的真有軍隊……”黑皮聲音干澀，透著震驚。

馬三死死盯著那不斷掃視的探照燈光，臉上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盡管這笑容扯動腫臉，疼得他直抽冷氣。

但那笑容里卻滿是慶幸和得意之色。

“就是這兒！沒跑了！絕對是他們！”

馬三壓著嗓子，聲音興奮地發顫：“就這動靜，除了他們還能有誰？他奶奶的藏的還真夠嚴實...“

確認了目標的存在以及大致方位，馬三感覺已經足夠交差了。

再想深入偵查營地詳情？就憑他們這四個和隨身帶的幾支盒子炮，真要是被對方巡邏隊發現，恐怕今晚就得全交代在這兒！

自己只負責情報偵查，剩下的就該皇軍上場了。

“撤！”

馬三果斷下令，四人如同受驚的兔子，借著夜色掩護跌跌撞撞地溜下了土坡，往藏車地點跑去。

夜色更深，寒風呼嘯，四人找到那幾輛自行車后，顧不上渾身的酸痛和冰冷的四肢，跳上去就是一頓猛蹬。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長，但馬三卻滿臉興奮之色，車鏈子在空寂的曠野中發出刺耳的“咯噔”聲，混合著粗重的喘息，一路向著周家口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頂著兩個黑眼圈的馬三就出現在了周家口日軍憲兵司令部的大門口，在加上臉上紅腫未消，反而平添了幾分“操勞”的悲壯。

經過了哨兵通報，馬三再次被領進了松井太二的辦公室。

“報告太君！”

馬三一進門就深深鞠躬，聲音帶著刻意的沙啞和疲憊：“卑職……卑職查到馬嵬據點慘案的線索了！”

辦公桌后的松井太二，臉色比幾天前更加陰沉，眼珠里布滿血絲，顯然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馬三的這句話，如同在凝滯的死水中投入一顆石子，瞬間讓松井抬起頭，目光如鉤般射過來：“哦？馬桑，快快地說！”

馬三立刻打起精神，將自己如何殫精竭慮、不眠不休地深入打探，如何“敏銳”地捕捉到蛛絲馬跡，又如何“冒著生命危險”連夜親自帶領精干手下，“冒著零下十幾度的嚴寒和被敵人發現的風險”，長途奔襲五十里，抵近偵察徐家凹的經歷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太君！盤踞在徐家凹的這支部隊番號為‘獨立團’，人數保守估計在千人以上，裝備精良，行蹤詭秘且頗具戰斗力！”

根據其位置、出現時間和卑職偵查的情況來看，馬嵬據點的慘案，十有八九就是他們所為！如果不及時鏟除，對周家口及周邊地區的治安，尤其是太君的威望，將是巨大的威脅！”

松井太二聽罷，緊鎖了數天的眉頭終于稍稍舒展，嘴角甚至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但終究沒擠出來。

他站起身，繞過寬大的辦公桌走到馬三面前，用力拍了拍馬三的肩膀，這一拍力道不輕，馬三疼得差點叫出聲，但還得強忍著，臉上堆出受寵若驚的謙卑笑容。

“尤西！”松井低沉地贊了一句。

“馬桑，辛苦了！你的，是大日本帝國忠誠的朋友！”

接著松井臉色陡然轉厲，眼中寒光一閃：“我希望你能夠嚴格保密！決不能讓任何風聲泄露出去！你滴明白？”

“明白！卑職明白！”馬三連連鞠躬。

松井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走回辦公桌，拉開抽屜，拿出厚厚一沓印著太陽旗的日本軍票，動作略顯隨意地丟給馬三。

“這是給你的獎勵，拿著，你還有你的手下這幾天辛苦了，可以去放松放松，等候我的下一步命令！”

看到那沓軍票，馬三懸了幾天的心終于“噗通”一聲落回了肚子里，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慶幸和虛脫感，這條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

馬三忙不迭地雙手舉起軍票，腰彎得更低了，連聲道：“謝松井太君賞，為大日本帝國效力，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力，是卑職的榮幸！一點都不辛苦！”

松井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馬三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沓軍票，倒退著離開了辦公室，直到厚重的木門關上，他才長長吁出一口氣，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襯。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軍票，又摸了摸還在隱隱作痛的腫臉，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苦澀、慶幸和后怕的復雜笑容。

隨即轉身快步離去，他要去找個地方，好好放松一下差點崩潰的神經。

辦公室內重歸寂靜。

松井太二走到墻邊懸掛的巨幅周家口地區軍事地圖前，目光停留在了地圖上標注的“徐家凹”位置，接著他又在地圖上用鉛筆劃出一條弧線，從周家口指向徐家凹，又折向被標注出來的馬嵬據點。

手指在“徐家凹”三個字上用力點了點，五十公里？一支千人武裝？能悄無聲息地吃掉馬嵬據點？松井心中疑團并未完全散去，

但無論如何，這股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帝國權威的挑戰，就是自己境內治安的隱患！必須給予扼殺！

松井沉默地凝視著地圖，反復推敲著攻擊路線、地形利弊以及自身可用兵力。

周家口憲兵隊的人手有限，硬碰硬顯然不行，沉吟片刻松井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他猛地轉身抓起辦公桌上的黑色軍用電話，用力地搖動了手柄。

“么西么西！接陳州司令部！”

“給我接水谷少佐！緊急軍情！”

話筒里很快傳來了水谷少佐聲音，此刻陳州駐扎著日軍第110師團的一個步兵大隊，而大隊長水谷俊二少佐正是松井的直屬上級。

“……哈依！情況就是如此！……是的，徐家凹發現大規模成建制武裝，番號‘獨立團’，人數約千人，裝備不明，嫌疑重大！……哈依！懇請閣下給予戰術指導！”

電話那頭的水谷俊二顯然也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獨立團”感到震驚，嚴厲的訓斥和追問聲不斷從話筒里傳出。

幾分鐘后，水谷的命令清晰傳來：立刻制定作戰計劃殲滅這股支那軍隊，命令陳州駐軍，立即派出兩個步兵小隊及兩門迫擊炮給予支援，即刻啟程開赴周家口配合其治安行動！

掛斷電話，松井太二臉上終于浮現出一抹猙獰的笑容，他立刻叫來哨兵，下達一連串命令：

“命令：第一、二憲兵小隊全體，集合待命！立即進行戰前裝備檢查！”

“命令：皇協軍一連、二連，限一天內完成作戰準備！”

“命令：軍需部門...“

從這一刻開始戰斗正式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