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薄霧如紗,輕籠著北院藥田。
蘇越獨立田埂,指尖拂過一株七星草霜紋凝結的葉片。
淡藍色的草葉上,七點星斑在初陽下流轉著微芒,恍若天穹北斗謫落凡塵。
一絲清冽的星力自葉脈沁出,被他指尖吸納,引動體內《補天訣》自行流轉,將這點點星輝納入經脈,如涓滴匯入幽潭。
“臭小子,倒有幾分閑情逸致。”
柳穆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慣有的慵懶腔調。
蘇越轉身,袖袍輕揚,那方古樸星盤便化作一道銀弧飛向柳穆。
柳穆抬手,五指如拈花般穩穩接住。
“原來修煉《補天訣》者入魔的根由,是功法深處蟄伏的陰煞之氣。”蘇越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直直投向柳穆眼底,試圖從那片深邃中窺探一絲端倪。
柳穆指腹緩緩摩挲過星盤上玄奧的紋路,避開了那探詢的目光。他轉身望向遠處層疊起伏的山巒輪廓,沉默在晨光中流淌片刻,才低聲道:“成了?”
“托這星盤的福,”蘇越撣了撣并無塵土的袖口,“算是……涉險過關。”
這位北院長老今日換了身靛青長衫,腰間隨意懸著個不起眼的黃玉酒壺,形貌灑脫不羈,倒似個寄情山水的散人。
蘇越卻深知,這副隨性皮囊下,蟄伏著何等可怖的修為。他目光在那酒壺上略作停留——壺身隱現的云紋流轉著空間法則的微光,分明是造物境大能方可刻畫的“納虛”陣紋。
“陣師的神通……莫非他……”蘇越心念電轉。入摘星學宮以來,他多方探聽,卻始終如霧里看花,難辨這位長老根底。
“這學宮深處,竟還藏著陣師傳承?”
柳穆順著他的視線瞥去,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力不差。”他解下酒壺,在掌心掂了掂,壺內傳來清泠水響,“三十年前趙宮主所贈,內里乾坤,可納三江之水。”
蘇越面上恰到好處地浮起驚異,心底卻暗生警惕。這位柳師與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趙宮主,淵源似乎頗深。
“聽聞昨日藏經閣頗不太平?”柳穆話鋒陡轉,眼神霎時銳利如鷹隼。
“確有其事。”蘇越將呂牧偷襲之事簡略道來,隱去了《補天訣》的關鍵。提及“魔心散”三字時,他敏銳地捕捉到柳穆眉峰極細微地一蹙。
柳穆聽罷,自袖中取出一枚溫潤玉簡:“看看這個。”
靈識探入,一份密報呈現:三日前,星瀚王朝三皇子蕭景琰于深宮秘晤暗影衛統領墨刑;同日,學宮南院三名弟子如人間蒸發,蹤跡全無。
“呂牧,南院弟子。”柳穆語意幽深,“魔心散……需以活人為藥引試煉。”
蘇越瞳孔驟然收縮。前世血與火淬煉出的直覺告訴他,這潭渾水之下,絕非僅是學宮內部的傾軋。
“弟子愚鈍,”蘇越佯作不解,“星瀚皇室為何要行此自毀長城之舉?摘星學宮屹立王朝,實乃一方強援。值此多事之秋,撕破臉皮,豈非不智?”
柳穆未答,反問道:“可知萬相谷的來歷?”
見蘇越搖頭,柳穆袍袖輕拂,一道無形氣機彌散開來,四周空氣驟然凝滯,聲息隔絕。
他壓低嗓音,字字如鑿:
“八百年前,摘星祖師與乾嵐宗主于萬相谷深處,共探一上古遺墟。各得半部《占星策》。乾嵐宗主那半部,演化周天星圖;祖師所得,便是星辰引。”
蘇越眉心微蹙:
“星辰引……不是《補天訣》的藥匙么?《補天訣》為何會藏于‘星辰引’之中?”
柳穆目光投向渺遠天際,神色古井無波:
“《補天訣》與星辰引,本就同根同源。星辰引最初,亦不過是從一部更古老的‘道經’中剝離而出。”他語聲微頓,沉凝如鐵,“此中秘辛,乃是我那隕落弟子以命換得,當世唯我知曉。其中牽扯的上古因果……連我也難以溯清。”
蘇越心頭劇震!難怪周天星圖與《補天訣》會共鳴呼應!“原來……竟是同出一脈!”
“這些年,星瀚皇室從未停止搜尋完整的《占星策》。”柳穆聲音漸冷,寒意森然,“他們懷疑,萬相谷中,還藏著……第三部分。”
“所以呂牧……”
“不過一枚投石問路的棋子。”柳穆冷笑,眼中鋒芒畢露,“蕭景琰想探的,是學宮對《補天訣》的認知深淺。
如此驚世功法,皇室豈容其蒙塵?這些年,他們也在竭力尋求安全修習之法。”
蘇越若有所思。星河老祖靈念所言的“三日之約”,只怕早已落入某些存在的棋局。
一念及此,他忽問:“柳師,皇室既如此覬覦《補天訣》,為何不直接以力強奪?以皇室的底蘊……”
“忌憚。”柳穆斷然道,“學宮看似松散,實則深不可測。更關鍵的是……”他抬手指向浩渺蒼穹,“有些規則,縱然是九五之尊,亦不敢輕越雷池。”
蘇越循指望去,晴空萬里,卻隱有一股浩瀚無匹的威壓懸于冥冥。
他心下了然,此中牽扯,恐已涉足更高層面的弈局。
“明日戌時,我會安排你入萬相谷采集星輝草。”柳穆忽道,語氣不容置疑,“借此良機,仔細探查《占星策》其余部分的下落。若有發現,不必帶回,就地參悟!切記,縱使你不能得,也絕不可令其落入星瀚皇室之手!”
柳穆長嘆,眉宇間染上一絲沉重:
“這些年,皇室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其余兩座虛宮,已有被其蠶食鯨吞之象。我摘星學宮能勉力支撐,全賴古副宮主尚存,方能稍遏其虎狼之心。”
蘇越愕然:“未曾想,一宮存續之重,竟系于一稚齡少女之身?”
柳穆眼中掠過復雜難言的神色:
“臭小子,力之所及,責無旁貸……這道理,你該懂得。”
“我知你此刻疑竇叢生,然此時機未到,不便盡言。日后……自會相告。”柳穆語帶深意。
蘇越默然。
他自忖以“林夜”身份重返學宮,已做得天衣無縫,然觀柳穆等人態度,似已窺破玄機,卻渾不在意。
甚至學宮長老們,還在不動聲色地為他遮掩行藏,如執棋者擺弄一枚棋子。
這反常之局,令他一時難解。
然他素來不懼為棋。因他深知,這東煌州內,尚無能真正執掌他這枚棋子之人。
他甘愿以身入局。只要他想,翻覆棋盤,不過覆手之間。
柳穆遞過一枚令牌,觸手溫潤,隱透寒意:
“此乃古副宮主手令,可避谷中大多禁制。內里封存她一縷靈念,危厄關頭,或可助你化解一二。”
蘇越心中微凜。聽得此言,幕后執棋者的身影,在他心中已漸清晰。以他推算,僅憑柳穆在學宮之位,尚不足以布下如此手筆。
令牌入手微沉,背面“月華”二字鐵畫銀鉤,鋒芒內斂,卻又似能割裂虛空。他隱約感應到其中蟄伏的磅礴偉力。
“謹記,”柳穆轉身欲離,最后叮囑,“萬相谷中,有‘萬象’迷障,所見非實。若遇絕境,捏碎令牌。然機會僅此一次……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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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殘陽熔金。
蘇越收拾停當,將幾樣緊要之物納入周天星圖的內蘊空間:
——三張金線勾勒山川脈絡的“遁地符”,得自楚星河儲物袋;
——一瓶玉髓丹,丹氣清冽,乃柳穆清晨暗中相贈;
——最要緊的,是那枚古月華的手令,此刻正貼懷而藏,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月魄寒息。
“林師弟,可備妥了?”
白子瑜的聲音自院外傳來。他今日換了身玄色勁裝,背負長劍,襯得身姿挺拔如松,夕照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碎金。
“有勞白師兄引路。”蘇越拱手,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這位學宮老弟子。白子瑜溫潤表象下,眼底偶爾閃過的精芒,昭示著其深藏不露。
二人沿后山蜿蜒小徑徐行。暮色四合,山嵐漸起,為道旁古木披上朦朧紗衣。夜梟啼鳴,空谷回響,平添幾分幽寂。
“萬相谷乃學宮禁地,平日有三十六天罡陣鎮守。”白子瑜邊走邊道,聲音在薄暮中清晰傳來,“持副宮主手令,可避大半禁制,然核心處的‘萬象迷陣’,仍需慎之又慎。”
“萬象迷陣?”蘇越適時流露探詢之色。
“據傳乃星河道人早年所創,”白子瑜眼中浮起敬仰,“入陣者,得見心中至渴至懼之象,困死其中者……不計其數。”他語聲微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蘇越,“此陣……能映照本心。”
蘇越暗自記下,亦察覺白子瑜話中藏鋒。
學宮飛舟載著二人,穿云破霧,越過道道如劍脊般刺破云霄的山梁。當飛舟破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灰白霧障時,眼前豁然洞開。
兩座峭拔如削的孤峰,相對峙立,形成一道狹長險峻的谷口。谷前,三十六根銘刻繁復星紋的巨柱,按天罡方位森然矗立,柱身符文在漸沉的暮色里幽幽明滅。
“到了。”白子瑜駐足,“我只能送至此地。切記,子時之前,務必出谷,否則迷陣徹底激發,萬劫不復。”他略作遲疑,又補充道,“谷中光陰流速詭異,你只覺三個時辰流逝,便當速返。”
蘇越頷首致謝,取出月華令。
令牌清輝流淌,前方數根石柱上星紋次第點亮,于虛空交織成一道光門。門中星河旋轉,星砂流淌,瑰麗得令人窒息。
一步踏入光門,時空顛倒之感驟然襲來。待身形落定,舉目四顧,已置身一片奇詭天地。
頭頂是浩瀚星穹,星辰璀璨,光芒之盛,遠勝外界百倍。腳下卻是一片無垠的“鏡湖”,星輝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流淌、跳躍。他踏足其上,漣漪無聲蕩開,竟不沉墜。
遠方,七座島嶼懸浮于星輝鏡湖之上,各具異象:
首島古木參天,靈霧氤氳,珍禽異獸之影隱現林間;
次島熔巖翻涌,烈焰焚天,灼熱氣浪隔空炙面;
三島金戈交鳴,殺聲盈野,慘烈戰況如現眼前;
……
最末一島,則被混沌迷霧重重包裹,望不真切,卻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近乎本能的牽引之力。
“萬相谷……”蘇越低語。他悄然運轉《補天訣》,只覺此間星辰之力濃郁如實質瓊漿,吸納煉化之速,何止外界十倍!
倏然,他目光凝滯——水面倒影中的“自己”,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歡迎蒞臨萬相谷,蘇越。”倒影開口,聲線與他別無二致,卻浸透著一股非人的森然。
蘇越心弦驟緊,面上波瀾不驚:
“你是何物?”
“我是何物?”倒影頭顱微偏,這動作由倒影做出,分外詭譎,“我是你啊!或者說,是你心淵最底處,那不愿示人的‘真我’。”那笑容驟然擴大,幾乎撕裂耳根,“可愿一觀,你心中至渴至懼為何?”
蘇越眸底寒星微綻:
“裝神弄鬼!”《補天訣》已在經脈中蓄勢待發。
倒影卻忽地斂去詭笑,顯出幾分漠然:“勿需戒備。吾乃萬相谷守序靈影之一。凡入谷者,必經此問心之鑒。”水波蕩漾,倒影輪廓開始模糊扭曲。“時辰無多,”它的聲音變得斷續飄渺,“謹記,萬相之力,可蝕心志,可顯真欲。唯持本心不墜,方得……”余音未絕,倒影已如煙消散。
蘇越獨立星湖,默然片刻,舉步向前。足尖點落,星輝漣漪無聲漾開,美得虛幻不真。
他未曾察覺,身后那些漸次平復的漣漪深處,正有無數模糊的面孔悄然浮現。熟悉的、陌生的……一張張臉孔在水中沉浮,唇齒開合,無聲訴說著湮滅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