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鬼資本家(Le capitaliste diable)
- 獅子與太陽
- 小圓鏡
- 4661字
- 2025-04-24 10:56:19
離招待會還有三天,大使館共發出150份請柬,以往中資企業的帖子是每個單位來使館拿,到最后總是不夠,今年就讓協會清點好人數代拿了。
星舟的幾個代表雖然行事低調,微信群一直潛水,這些活動卻從無缺席,這次出了不少贊助,還主動貢獻了廚師幫忙做晚宴。眾人都說有口福了,那位大廚可是常給國際訪問團做中餐的。
上午艷陽高照,陸冉坐著車,拿著請柬往城郊的公司去。星舟公司離主城區半小時車程,距新機場二十分鐘,寬闊平坦的地面上矗立著兩座建筑,一座是藍色玻璃殼的行政樓,一座是H型的廠房和員工宿舍。這些樓是破產的老公司留下的,后來徹底翻新,民企里就屬它們建得最氣派。
訓練有素的門衛把她引進行政樓,陸冉一眼看到墻壁上有只威風凜凜的雄獅睥睨天下,不禁咋舌,這樣大的黑木雕保守估計要數百萬元。S國自古尊崇這種百獸之王,星舟的業績確實配得起它。
獅子身上雕著兩個圓潤的花體字,星舟的法語名:Navire étoile。
陸冉忽然想起一句古老的臺詞: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不知道家世優越的精英天才,為何要到落后貧窮的西非來征伐他的星辰大海?
聽說她來送請柬,前臺妹子給總裁辦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圓臉小伙子從電梯出來,熱情地招呼她,嗓門嘹亮:
“陸小姐吧?久仰久仰,我是沈總的秘書,姓彭,名字叫丁滿。老板出差了,國慶才能回來,他吩咐我把中秋節的月餅給你。”
陸冉跟他進了電梯,忍俊不禁:“是《獅子王》里彭彭和丁滿嗎?”
彭秘給她遞了張名片,笑道:“就是那個!”接著就愉快地哼起那首著名的“Hakuna Matata”插曲。
電梯到了頂樓11層,這里空蕩寂靜,采光充足,露臺上擺著遮陽傘和桌椅,室內有個藍熒熒的游泳池,池邊的走廊依次經過儲物間、咖啡室、秘書辦公室、會議室,頂頭就是總裁辦公室。
儲物間外停著一輛賓館收床單的小車,一個黑人大媽正在收拾。陸冉不確定地問:“沈總不會住在單位吧?傳說中的007啊這是。”
彭丁滿一本正經地道:“陸小姐,我十分同意996是福報——相對于咱們007來說。沈總不僅自己住在這,公司管理層80%都住在這,剩下10%在出差,10%在分廠。不然你以為辦公樓為什么建這么高?6層以上都是宿舍生活區。”
太可怕了,簡直是魔鬼資本家!陸冉這個朝九晚五的小職員在心里默默吐槽。
許是彭丁滿看出她的腹誹,刷了門禁卡,長嘆道:“老板這個工作狂,活該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他阿爾馬蒂區的大別墅荒得都快長草了。”
然后朝旁邊偷瞄了眼。
“你們關系真好。”陸冉由衷嘆道。沈銓跟他身邊的人性格真互補,要是人人像他那樣,公司保準死在收購階段。
彭丁滿在門后一堆紙盒里翻找,“東西剛到,不好意思啊。”
沈銓不在,陸冉不知為何有些失落。她把請柬放在桌上,仔細打量著這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裝修風格和沈銓其人一致,沒有一絲多余的裝飾物,家具用黑木打造,米色地毯上有一張黑沉沉的真皮沙發,一張簡單的玻璃茶幾,左邊的門通向臥室。背陰處立著只巨大的紅木書柜,看起來古老陳舊,雕鏤著精致的百合花,隔壁是個立柜,放著唱片機。
陸冉本以為他經常看金融類書籍,然而透過玻璃,最方便取書的那層放著許多俄法文學,都是十八九世紀的長篇小說。
“屠格涅夫,雨果全套,大仲馬……”她不可思議地念出來,難道沈總魔鬼資本家的皮囊下,藏著一個跳舞的浪漫主義靈魂?待看到下層的《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她充分地感受到這個世界撲朔迷離,不可捉摸。
“找到了!”彭丁滿拎著一盒過來,“陸小姐,我可不能讓你空手回去,先拿著這個自己吃,其余的我叫人送到你們公司。”
陸冉接過,看到包裝上的“點蓉齋”三個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餅分蘇式和廣式,陸冉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她家每年過中秋都會買這個牌子的月餅,生產者是一家私人手工作坊,外地人基本不知道。沈銓一個北京人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這家的蘇式月餅最正宗,她望了望紙盒堆,這些月餅漂洋過海,都是送人的,誠意滿滿。
“中秋是23號,沈總還在出差。”她被資本家的敬業精神打動。
“是啊,他最好在岡比亞多待幾天再回D市,我們也能放個假。”
陸冉嚴肅道:“彭同志,你這樣說,我可要向沈總告密了。”
兩人對視一眼,皆笑起來。
離開公司,抱著禮物回到單位,陸冉迫不及待地拆開嘗了一個。家鄉的味道就是好,咬一口甜而不膩的蓮蓉餡,整個人都熨帖了。
星舟動作很快,下午司機就把二十盒月餅送到了華建,大伙兒分著吃。陸冉正把自己那份分給兩個前輩,郭文暉提著月餅上樓來了。
“喲,你的月餅是哪個公司送的?”
陸冉吞下嘴里的東西,“星舟啊。”
郭文暉奇道:“星舟不是二十盒采芝齋嗎?”
這是另一家蘇州名牌,陸冉茫然地看著手中啃了一半的月餅,“沈總的彭秘書給的呀,難道星舟給每個單位送的牌子不一樣,我拿錯了?”
曲柏青否認:“沒哪個公司會這么麻煩,牌子肯定都一樣。我聽說沈總母親是蘇州人,所以他年年都送采芝齋。”
“那……”陸冉摸不著頭腦。
曲柏青淡定地咽下第二個豆沙餡,“你這個比采芝齋好吃多了,可能是內部員工福利。”她頓了一下,眼里冒出幾絲笑意,“當然也有可能是沈總私貨,你上周替沈總向大使夫人拿應急藥,人家謝你呢。”
許霖華捂嘴:“哎,小姑娘都不好意思了,別逗她了。小陸啊我告訴你,沈總還沒有女朋友……”
陸冉快抓狂了,“我去寫報告!”轉身就回了辦公室,把門關上。
她倒了杯茶,想起彭秘翻箱子時的情景,如果都是同一牌子的月餅,隨便拿一盒就行了,他斷不會找那么久。
對著名片加了彭秘的微信,又滑到另一個對話框,輸入一行字:
——謝謝你的月餅,很正宗。
她一口熱茶喝下去,微微出汗。
陸冉握著手機,猛然發現自己應該寫報告才對,而不是在這浪費時間。
寫著寫著又走神了,她從一疊報紙里找出壓在最底下的《青年非洲》特刊,看了一遍爛熟于心的人物專訪。
“叮”的一聲,她立刻抓起手機,看到他回了兩個字:
“不謝。”
意料之中。
還是雜志照片上那個冰冰冷冷、傲氣凌人的沈銓。
九月二十日晚,使館的國慶招待會在D市國立博物館舉行。場館由中國援建,今年才開放展覽,正對著國家大劇院,修得氣勢磅礴、宏偉亮麗。
賓客們在博物館入口處排隊過安檢,踏上紅地毯走入正門,一層大廳里人山人海,有黎巴嫩裔的警衛、S國的官員、華人企業家、各國使館代表,連今年的S國選美冠軍也來了,穿著銀閃閃的高定長裙,挎著名牌包包,展露迷人優雅的微笑往廳中央一站,大家排著隊和她合影。
八點整,S國外交部長和韓樹清大使先后致辭。自助餐已經準備完畢,陸冉晚上向來不怎么吃飯,今日卻敞開了肚皮,只因中餐部分做得水平高超。
“陸冉!”
她托著滿滿當當的餐盤從人堆里擠出來,看到謝北辰正同她笑吟吟地招手。燕尾服和紅領結在他身上不但不顯俗氣,還將他風流倜儻的古典氣質襯托得淋漓盡致,那雙桃花眼輕輕一眨,一沓燙金名片放在餐巾上遞出去,頓時讓周圍幾個姑娘臉紅心跳,讓人想到意大利故事中的情圣卡薩諾瓦。
“剛才就看見你坐在那邊,你可真會找,滿大廳就那么一個椅子,我又不能讓你這個大美女站起來給我讓座。”他紳士地攜著她走到酒桌旁,指給她看,“我們來了四個人,彭秘你見過,那黑高個兒是安全部的主管,保鏢瑪內。喂,鐘堯——”
不遠處的企業圓展臺后,那個叫作鐘堯的男人利落地站起身,朝她點頭致禮,陸冉笑著做出“你好”的口型。在他身邊,彭丁滿和人熱絡地聊著天,這種場合是企業發展人脈的好機會,沈銓向來不管外聯,是以他們幾人鉚足了勁兒在人群中攀談。
“這是我們另一個合伙人,你看他長得就像個無聊的程序員,卡耐基梅隆大學念計算機的。”
陸冉做出一副夸張的表情:“你這話說得太毒了吧,人家明明頭發濃密!你們公司招員工果然看顏值,我這樣的進去不知道能不能混個保潔當。”
豈止是黑發濃密,他肩寬腿長,看上去就像一棵挺拔的雪松,英俊的面孔散發著禁欲氣質,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個字。
保鏢瑪內接了個電話走過來,他是個典型的S國青年,具有基因優勢,四肢修長健碩。陸冉聽到他和謝北辰說公司臨時有點事,新的保安公司派人來星舟看廠房,謝北辰讓他先回去處理。
“你忙,我先過去了。”陸冉不打擾謝總監繼續散發魅力。
她邊吃邊去企業展臺逛了一圈,共有四十個企業參加招待會,一半設了展位,星舟占了最顯眼的位置,就在圓廳中心。她不聲不響地翻開桌上攤開的宣傳冊,一張張仔細閱讀,每個項目都寫得格外精彩,文字鏗鏘有力,毫無贅余,平實的敘述穿插畫龍點睛的情感,水平很高。
“陸小姐,原來你一個人在這兒。”彭丁滿發現她靜悄悄地看冊子,把她帶到照片墻那里,“你也可以看看我們項目的照片。”
陸冉依次看去,第一張是星舟的首個項目,生產會議錄音筆,這是他們一炮而紅的產品,三個合伙人頭戴安全帽站在廠房里,檢視著生產線,神情認真;第二張是社區攝像頭項目完工儀式,黑西裝的沈銓與S國基礎設施部長握手,從容地看向鏡頭……這些照片上都有他,可陸冉發現了一個問題——他的形象總是威嚴冷肅,只有在給鄉村學校捐助耳機的那張相片上,他被大笑的孩子們圍在中間,才稍稍露出一點明朗寬和的神態。
她站在墻下的同時,彭丁滿被鐘堯叫過去。
“她就是陸冉?”鐘堯端詳著她。
熒光燈落在女孩鵝黃的禮裙上,照得她宛如一枝臨水的迎春花,在料峭春風中清新地盛開。她秀雅的面容顯得過于素淡,可泉水般清澈的眼眸總是蘊著一絲溫暖的笑意,那就是她今晚最得體的妝容。
鐘堯想起沈銓讓他全方位調查這姑娘的光輝事跡,很難想象這樣一朵溫室里長大的嬌花,沒畢業就敢跑去中非那個鬼地方鍛煉。
“就是她。鐘哥,你說老板是不是看上她了?自己的月餅都不要了。”
陸冉突然回頭,兩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彭丁滿咳了一聲,“陸小姐,我們發的宣傳冊是老板親手編寫的,用你市場營銷專業人士的眼光來看,還行吧?”
這些營銷軟廣,竟然——是他寫的。
那樣冷硬的人,字里行間,竟然有那么豐富細膩的情緒。
陸冉萬萬沒想到沈銓會抽空寫這個,而且寫得相當不錯,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如實夸贊道:“沈總不去做企劃,簡直是營銷領域的災難性損失啊!我能拿一本回去瞻仰嗎?”
又暗自疑惑,她研究生學商業管理,彭秘怎么知道她本科專業是市場營銷?
“當然,陸小姐可以多拿幾份帶回去。”鐘堯道,“星舟報名了十二月在南京召開的亞非經貿博覽會,S國華企競爭激烈,我們希望公司的宣傳能更上一層樓。”
年底的第三屆經貿博覽會是今年最后一件大事,使館已經開始商量參加名額了,星舟可以說毫無懸念。陸冉信心滿滿地道:“星舟有能力有態度,做產品做慈善,我相信大家都看得到沈總的誠意。”
還有許多客戶在展臺前感興趣地徘徊,她識趣地告辭離開。
陸冉一個人晃來晃去,瞟到謝北辰又找到一個女孩說話,定睛一看,那不是甄好嗎?
因為要表演節目,甄好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穿了一身繡楓葉的旗袍,亭亭玉立地站在鋼琴邊,美麗的杏眼秋波瀲滟。謝北辰拿掉她手中的紅酒,換上自己的橙汁,陸冉壞笑著用手機偷拍一張,回去就拿證據問甄好是不是背著死黨脫了單。
鏡頭里的甄好突然斂了笑容,不知談到什么事,搖搖頭,仿佛在說“我不清楚。”
十一點鐘聲敲響,嘉賓散得差不多。陸冉吃飽喝足,和甄好一起坐車回駐地。
“你跟謝總監說什么呢,那么開心。”她沒把照片拿出來,準備等以后做個撒手锏。
“他問我你最近工作累不累,郭總有沒有把博覽會的事情交給你。”
陸冉愣了。
“他就隨口一問,涉及工作嘛,而且咱們是保密單位,我只說你肯定會很忙,因為郭總過了年就要調回國啦……他又問了幾句,沒想到他對咱們單位的情況那么了解。”
“什么?”陸冉瞪大眼睛。
甄好見了鬼一樣望著她:“你還不知道?都在傳郭總和許老師任期滿了,要回國升職。他們沒給你透口風?”
陸冉真沒聽說這事,哀嘆著把頭靠在她肩上:“不想他走啊,那么好的上司到哪找……”
她看著車窗外波濤洶涌的大海,無邊黑暗隱沒了燈塔的微光,停在岸邊的那艘漁船,明早不知要開往哪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