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霧重如墨,天地仿佛被濃稠水汽吞沒,只剩下耳邊的水聲和偶爾傳來的枝葉窸窣。
紙馬巷三面臨水,一面靠山,舊時是香火鎮,專為人造紙馬、燈船、陰禮紙物,香火鼎盛,卻在三十年前一場無名大火中付之一炬。鎮上百余人,無一生還。那之后,鎮被封禁,名字從地圖上抹去,只在老一輩的口中留下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林澄站在巷口,望著前方倒塌的拱門,上面還能隱約看到“紙馬鎮”三個脫色的金字,像是褪色的冥帖,在風中瑟縮。
她下意識摸了摸掌心,那枚回字印記還在,淡紅色,像是從骨子里長出來的,溫熱、隱隱跳動著。
“你說……魂燈真的會失控嗎?”她輕聲問,眼神在霧中浮動不定。
宋執站在她身側,身披玄衣,目光落在前方一處低矮院墻上。風吹過,紙幡嘩嘩作響,那是三十年前祭祀未清的紙靈,還在原地等候主人的回音。
“會。特別是無人歸引,又心愿未了的魂。”
“像誰?”林澄問,語氣輕描淡寫,實則藏著不安。
宋執看她一眼,眼神深不見底:“像你父親。”
林澄心里一震,嘴唇微抖,但沒說話。她知道自己終將面對這個問題,不止一次。
—
兩人走入巷中,腳下是碎裂的青石板,潮濕又軟陷,像踩在時間的尸體上。一家一戶的舊屋,像被時間啃噬的空殼,有的墻上貼著未燒盡的紙符,有的門前擺著一雙小得嚇人的舊童鞋,尖頭破口朝天,像是給誰留著的。
忽然,宋執抬手,示意她停步。
“魂燈感應到了。”
林澄立刻警覺,順著他目光看去——前方一扇半掩的院門里,有微弱的光浮動,不是燭光,而是淡藍色的火苗,像潮濕夜晚里生出的冷焰,一閃一閃地晃著,像眼睛。
“進去看看。”宋執語氣平穩,但眉間緊鎖。
院內空蕩蕩,地上只有一張老藤椅,一面風化嚴重的神龕。龕上供著三張無名的剪紙像——兩個大人,一個小孩,輪廓模糊,眼睛被挖空,臉上卻貼著笑意,看得人心頭發涼。
魂燈懸在屋梁下方,幽幽閃動,周圍隱約有低語,斷斷續續的童聲在屋內回蕩:
“……等我回來……”
“……燈別熄啊娘……”
“……我還沒把紙錢送出去……”
林澄咬緊牙關,忍住心悸感,輕聲問:“要怎么收它?”
宋執沒有回答,只從袖中取出一枚“魂引鈴”,銅鈴細致古老,一圈刻符,一圈灰絲。只見他微微搖動,清脆鈴聲劃破死寂,魂燈頓時劇烈掙扎,藍焰跳動如電蛇般游走,發出刺耳的“嗶嗶”聲響。
就在那一瞬,房門“砰”地一聲自己關上。
“它鎖魂了!”林澄脫口而出。
室內溫度陡降,像突然跌進冰窖,空氣中彌漫著紙灰燃燒后的刺鼻氣息,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墻角、梁上、影子里窺伺他們。
神龕上的三張剪紙像緩緩動了。
它們從龕上滑落,像被風吹動的廢紙,啪嗒啪嗒貼在墻上,逐漸展開,輪廓變得詭異扭曲,嘴角咧開成笑,眼睛里浮出一點濕潤的黑光。
林澄下意識后退,卻聽身后傳來一個小孩的聲音:
“姐姐,你來接我了嗎?”
她猛地回頭——只見身后墻角,一個紙人孩子靜靜站著,臉是剪紙般單薄,五官稚嫩,露出天真的笑。
—
宋執一聲低喝,瞬間結印,身形掠起,將林澄拉至身后,一掌拍在紙人身上。符光炸裂,紙人發出一聲短促尖叫,化作灰燼散去。
“它不是普通游魂,是被馭魂術控著!”宋執臉色驟冷。
“誰在控它?”林澄蹙眉,渾身戒備。
宋執掃視四周:“——有人在借‘歸燈任務’,設局引我們入陣。”
魂燈怒焰驟升,藍光翻騰,屋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像是下一秒就會塌下。
林澄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氣,咬破指尖,將血滴在那枚回字印記上,引魂符立時燃起,火光匯聚于掌心,直沖魂燈而去!
“啵”地一聲輕響,魂燈炸裂,一股劇烈的疼痛猛地擊穿她胸口,她眼前一黑,幾乎暈厥,被宋執一把扶住。
藍火熄滅。
只剩下一縷微光,從燈芯處輕輕飄出。那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孩魂靈,站在神龕前,抬頭望著那張剪紙母親,輕聲說:
“娘,我走了。”
神龕前的剪紙像忽然自燃,無風自動,火光靜靜燃盡,一點灰未留。
—
屋門重新打開,冷風一掃,屋內終于恢復沉寂。
兩人走出屋外,林澄捂著胸口,額角全是冷汗。
“所以我們回收的,是一個……等不到送紙的人?”她問。
宋執點點頭:“那年他家著火,他被鎖在屋里。一直以為,只要燈不熄,就有人會回來接他。”
林澄沉默許久,望著河邊的迷霧,低聲道:“他等了三十年。”
宋執沒應聲。
林澄忽然轉頭:“你剛才,為何問我‘為什么不退’?”
宋執眨了眨眼:“因為你怕鬼啊。”
林澄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怕你扛不住。”
宋執一愣,隨后輕聲說:“其實我那一掌……打空了。”
“你是虛張聲勢?”
“我信你會點亮那盞燈。”
林澄低頭一笑,沒說話。
—
紙馬巷之外,夜已沉沉,赤水河邊起霧未散,河面像鋪了一層銀,月光在上頭閃動,像是沉睡的燈魂在水中漂浮。
林澄忽然停下腳步,望著水面發呆。
“宋執。”
“嗯?”
“你說……如果魂不歸,燈一直亮著,是不是有些人,早該走了卻被留著?”
宋執靜默許久,終于道:“是有人不讓他們走。”
林澄指尖微顫,低頭看那枚發熱的印記——它不只是引燈的鑰匙,也是束縛魂燈的鎖鏈。
她意識到,自己的“歸燈者”之路,才剛剛開始。
這一次,她不再只是尋找真相,而是——點一盞盞燈,為那些被遺忘的靈魂,引一條真正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