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閑話家常
- 重回八一小山村,日常過日子
- 好好閑
- 4591字
- 2025-04-23 12:43:34
余坤安一家住的這屋子,是余爹跟大伯、二伯分家后才動手起的。
那陣子,各家各戶的房子都散在大隊部院子周遭,劃的宅基地面積有限,統共也就三、五分地大小。
剛分家那會兒,窮得叮當響。一家老小齊上陣,和泥、打坯、壘墻,硬是支棱起兩間土坯房。
大的那間做主屋,小的做伙房。
主屋拿土墻一隔兩半,前屋擠著三個半大小子,后屋睡著余父余母帶著閨女余蘭。
日常燒火做飯、吃飯,全在伙房那地兒。
伙房前頭,他們用木棒和稻草簡單搭了個棚子做倉房用。院子拿雜木條子扎了圈矮籬笆,約莫一米二高,還特意編了個柴門。日子雖緊巴,倒也有股熱乎氣。
后來,娃娃們漸漸長大,屋子也跟著“長”了身量。
先是緊挨著伙房后墻,給余蘭接了間小耳房。
待到三個兒子都到了說親的年紀,又緊挨著主屋西邊墻根,一間接一間地“長”出三間同樣格局的前后屋。
余奶原先住大伯家,跟大伯娘處不到一個鍋里,就搬來跟三兒子過,住進了原先余坤安三兄弟擠的那屋。
平日里,這屋也成了大家伙兒歇腳拉呱的地界。
大哥余坤軍,是個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子。平日里只曉得埋頭干活,話不多,可家里那大情小事,都在他心里頭擱著。
二哥余坤志,從小就是個勤快秧子。地里的活計,他手腳麻利,從不偷奸耍滑。不過老二嘛,腦瓜子比旁人活泛,心眼也靈光些。
三姐余蘭,性子溫順,屋里屋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對幾個兄弟也是掏心窩子的好。
等四個子女都長大成家過日子,下一代小崽子們又一個個冒出來,一大家子人擠在這土院子里,平日里轉身都有些困難。
雖說三個兒子性情大方和氣,三個兒媳雖各有各的小心思,但是心里都是向著家里的,總體上家庭氛圍還算和睦。
可給幾個兒子攢錢起屋、分家單過,成了余父余母心里頭壓著的一塊大石頭。
眼下分了田,日子眼見著有了盼頭,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余爹余媽夜里躺在床上掰著手指頭算過:眼下起一間青磚瓦的房,少說也得五百塊。三個兒子就得一千五!這還沒算自家出力搭手和管工匠師傅的飯食錢呢。
余母是過日子的好手。剛收的玉米、稻谷,按書記說的留足預留糧后,分到家的口糧有稻谷兩千六百斤、苞谷一千八百斤、麥子六百斤,還有洋芋、紅苕等這些雜糧,吃到明年新糧下來不成問題。
可家里的現錢,統共就一百五十六塊,離起房子的數,差著老大一截!
余爹雖是個木匠,可這年月,除非兒女嫁娶要打幾件大件家具,平常哪有人舍得花錢打新家什?進項也是稀稀拉拉。
伙房里頭,大嫂李美花、二嫂楊月榮正忙著燒火、洗菜、煮飯。
媳婦王清麗帶著小兒子余文洲在后院,揪著老菜幫子,準備剁碎了拌雞食。
屋檐臺階上,余爹、余媽、大哥余坤軍、二哥余坤志幾個坐在木凳子上,商量著家里往后的營生。
余坤安挨著余奶坐著,悶聲不響,也插不上嘴。這種場合,家里人像是習慣了把他當個擺設。
其實余坤安心里頭早有了盤算。他看著眼前的光景,曉得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瞎混了。
他琢磨著,過兩日還是得叫上余坤清,進山轉轉。
他們這兒的大山,植被茂密。老輩子都說,那深山老林里頭連土匪都不敢去,到了他上輩子死的時候,都沒聽說有誰敢真正鉆進去過。只偶爾有些膽大的喜歡冒險的人結伴往里探探,也走不到真正的老林子深處。
余坤安心里門兒清:那大山里頭,只要你識貨,可遍地是寶!滿山的草藥,挖出來就是錢;要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碰到些野味,改善改善家里的伙食。
余母先開了腔:“當家的,如今田分到戶了,我看,咱家捉兩頭豬崽來喂?喂到明年年底,一頭豬長個兩百斤應該不成問題。”
她一邊說,一邊在膝蓋上比劃著算,“按收購站的價,毛豬七毛五一斤,年底也能進賬三百多塊。再多養些雞,攢點錢,明年先把老大的屋起了。”
余爹“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聞言把煙鍋子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眉頭擰著:
“豬崽是要捉的,換點活錢。村上冬天還要組織勞力去縣里挑石子修路,一天能掙五毛錢。
等把麥子地翻好種上,我就帶老大、老二去,先苦點錢。”
這話里話外,壓根兒沒提余坤安。
其實分了多少地、地在哪,他心里有數。上輩子,他們這兒背靠著連綿的大山。許是地勢和水源的關系,水田金貴,山地多些。
分地講公平,按人頭算,他家分得了十畝水田,二十畝水澆地,還有二十畝山地。
那水澆地,其實也就是挨著山腳,灌水方便些的坡地。
水田都在大蒙山腳下,連成一片;水澆地和山地,就在北面老柳坡上。
這會兒,水澆地和山地上的玉米剛收完,得趕緊翻地。水澆地要種麥子,山地種洋芋、紅薯。
剛收完稻子的水田也得曬曬,撒上油菜籽,等明年五月收了油菜籽,再灌水插秧。
眼下的莊戶人家,一年到頭就圍著這幾畝地打轉。春種秋收,夏管冬藏,一個環節都不敢馬虎,就盼著多打幾粒糧食,讓一家老小肚里有食,身上有衣,在這土坷垃里扎下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奶!爹!娘!吃飯嘍!”大嫂李美花在伙房門口吆喝了一聲。
天熱,飯就擺在外頭吃。大哥余坤軍把余父打的那張厚實的大八仙桌搬到主屋門檻前的臺階上,招呼大家圍過來。
飯菜簡單:一盆玉米糝子飯(這還是分田后余母高興,特意叫蒸的),一盤炒洋芋絲,一盤番茄炒雞蛋,還有一盆涼拌茄子和折耳根,一鍋酸菜紅豆湯。
一大家子人,或坐或站,就在院子里吃起來。
飯后,二嫂楊月榮和媳婦王清麗收拾碗筷。大哥悶聲不響地挑起水桶去老水井挑水。大嫂坐在院子里,拿起小子們磨破的褲子縫補。
一群小崽子在院子里追著鬧著……
余坤安看著這隔了幾十年光陰、熱熱鬧鬧的場景,心頭百感交集:年輕,真好啊!
余奶慢悠悠從屋里出來,悄咪咪往余坤安手里塞了個溫熱的雞蛋。
“安子兒,早上起晚咯,沒吃飽吧?阿奶給你留的,快趁熱乎吃了,莫讓他們瞧見。”
余坤安心里又暖又澀,
上一世,他活到六十多歲,好些年沒嘗過這份獨一份的疼愛了。
“阿奶,您吃!您好好養著身子,等我帶您過好日子!天天吃白米飯、蒸大饅頭、大肉包子!燉肉、燉大骨頭管夠!”
“呵呵呵……大骨頭阿奶啃不動嘍,可阿奶曉得,我家安子兒,定會有出息的!”余奶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得滿臉褶子都開了花。
余坤安看著阿奶嘴里那幾顆孤零零的牙,心里暗暗發狠:
得趕緊想法子弄錢!阿奶現在只能吃點軟乎的,全靠這幾顆老牙慢慢磨。
得給阿奶配一副好點的假牙!等日子好了,讓阿奶啥好吃的都能嘗上!
旁邊的余爹斜眼瞅著這祖孫倆,撇撇嘴,到底沒敢吱聲,怕招來老娘一頓數落。
“阿爹……抱抱……”一個小蘿卜頭跌跌撞撞撲到余坤安腿邊,小手緊緊抱住他大腿,仰起小臉,露出幾顆小米牙——是他小兒子余文洲。
看著眼前這粉團子似的小家伙,怎么也沒法跟記憶里那個高大沉默的兒子對上號。
余坤安順手把小兒子撈到腿上坐著,摸摸他軟乎乎的小肚皮,笑呵呵問:“洲洲吃飽飽沒?小肚肚圓沒?”
“肚肚……圓了!吃……蛋蛋了!”小兒子年底才滿兩歲,話還說不利索,奶聲奶氣的模樣讓余坤安稀罕得不行,抱著他親香了好一會兒。
余奶在一旁,笑瞇了眼看著。
坐了一會兒,小兒子扭著要下地。
余坤安把他放下,輕輕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蛋:“慢點走,莫摔咯。”
他起身朝屋里走。剛邁進門檻,就見自己那容貌清秀的媳婦,扎著個利索的小馬尾,正坐在窗邊納鞋底。
她抬眼淡淡掃了他一下,又低下頭去,手里的鞋底尺寸看著是給小兒子做的。
小娃娃剛學會走路,一天到晚不消停,腳丫子長得飛快。
余坤安望著年輕鮮活的媳婦,心口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恍惚間,想起剛成親那會兒,媳婦還拖著兩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
后來生大兒子時奶水不足,她一狠心,把心愛的長辮子剪了,換回細糧熬米湯喂孩子,從此再沒留過長發。
他媳婦是隔壁鎮王家院子的。兩人是在鎮上冬月趕大集時遇上的。
余坤安從小被老太太慣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在鎮上念完初一就死活不肯去了,整日游手好閑,愛往鎮上跑,不肯下地干活,養得細皮嫩肉;
加上隨了余母那邊的個子,竄到一米七八,在南方山村里算拔尖的,長得也不像山里漢。
可到了十七八,余父余母也愁了。四鄰八鄉都曉得他家老幺是個“閑桿子”,怕他討不到媳婦,到處托人打聽。
結果就在趕集時遇上了王清麗。
那會兒王清麗正陪著她爹在集上擺攤,賣些竹子編的筲箕、簸箕……東西賣得賤,可那會兒家家都窮,能自己動手的絕不花錢買,攤前冷清得很。
余坤安就是在集上瞎晃時一眼相中了王清麗。姑娘是瘦了點,可皮子白凈,頭發又黑又長,好看得緊。
他杵在攤子邊挪不動腳,直勾勾盯著人家看,直到王清麗察覺,被他看得滿臉飛紅,羞得別開臉去,他才嘿嘿笑著回家。
回去后他四處打聽,曉得姑娘叫王清麗,是隔壁鎮的。
家里四個弟妹,她是老大,最小的小妹才十歲。王父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王母上山種地摔傷了腿。
那天他們父女倆就是想把攢下的竹編賣了,換點藥錢。王家娃娃小,勞力少,日子比余家還緊巴。
余坤安打聽清楚,回家就跟余奶透了風。余奶樂壞了,乖孫要娶媳婦了!立馬安排余父余母請了媒人上門提親。出了二十塊彩禮,外加一百斤大米,就把媳婦娶進了門。
王清麗因為是老大,小時候家里光景還湊合,上過三年小學。后來幫著王媽操持家務,勤快又能干,人又生得好,十六歲后提親的媒婆就沒斷過,都被她擋了回去。
這次在集上見了余坤安一面,想著年紀到了,余坤安模樣也周正,媒婆又把他夸得天花亂墜,也就點了頭,答應年底成親。
余坤安心里清楚,媳婦肯嫁他,他那張臉是立了大功的。
剛成親那會兒,王清麗也是滿心歡喜,想著夫妻倆勤快點,能把日子過紅火,還能幫襯著點娘家。
可婚后沒多久就看清了余坤安的真面目——就是個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對他越來越失望,后來干脆當他是空氣。兩個兒子和他也不熱絡……
媳婦五十四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兒子帶她去省城大醫院一查,竟是胃癌晚期……沒多久就在痛苦中走了。
媳婦一走,他像被抽了魂,整日渾渾噩噩。大兒子在縣城開了家汽修廠,小兒子貸款買了輛大貨車跑長途。
他一個人守著老家空落落的老屋,日子寡淡無味,后來索性跟著村里人去市里工地干活,一干就是好些年,只有過年才回趟家。
誰能想到,一場意外,竟把他搞回了過去!
他癡怔地望著坐在床沿的妻子。
王清麗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眉頭一蹙,沒好氣地啐道:“愣這兒做哪樣?沒事別擋我亮光!”
“哦……我……我進來想整點哪樣,一下子又忘球了!”他撓撓頭,有點訕訕的。
說著,他也蹭到床沿邊坐下。夫妻倆一時無話,屋里靜得能聽見針掉地。
默了半晌,王清麗才開口:“要是閑得發慌,就去把阿源、阿洲喊進來,燒點水給他們洗洗,哄他們早點睡。今中午在場壩鬧哄哄的,兩個娃都沒撈著睡午覺。”
她實在看不慣他無所事事的樣子,總覺得他在憋什么壞水,干脆給他找點事做。
從兩個兒子生下來到現在,余坤安主動搭把手照看的時候,掰著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要得!要得!我馬上去!”他趕緊應聲。
王清麗看著他出門朝伙房走,心里直犯嘀咕:怪事了!
往常喊他做事,他不是腳底抹油溜出門找狐朋狗友,就是倒頭裝睡,十次有九次支使不動。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余坤安在伙房里燒好水,兌好溫度,端到屋子。
然后在院子里一手撈起一個娃拎進屋,扒衣服擦洗。
小兒子以為阿爹跟他玩,咯咯笑著任他擺弄。
大兒子快三歲了,懂事些,自己笨手笨腳地脫衣服,撅著小屁股洗腳丫子。
余坤安麻利地把兩個娃收拾干凈,抱上床由他們鬧去。
他又換了盆水端進里屋,對王清麗說:“你也擦擦?天熱汗膩膩的,身上肯定不自在。”
王清麗愣了一下,手里的針線活都停了,像不認識似的看了他好幾眼,才放下東西,進里屋擦洗。
等她洗好出來,余坤安就著她用過的水也胡亂擦洗了一遍,順手把水潑到后院的菜地里。
天漸漸黑透了,院子里也安靜下來。夫妻倆上了床,兩個小娃睡在中間。
月光從發黃的窗紙透進來進來一點,照著兩張各懷心事的臉,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