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是存在感的基本要素。我們失去一段有所投入的關系時感受到的痛苦便是佐證。

在某種程度上，人際關系就像證券投資，如果我們不投入、不去愛，便不可能贏；如果投入了、傾注了感情，卻有可能輸。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關系都是一種異化，但卻是一種必要的、必不可少的異化。

人際關系又可分為四類：哺乳關系、權威關系、兄弟關系或平均主義關系，以及戀愛關系。

哺乳關系

哺乳關系的建構是新生兒不僅僅作為活著的生物，同時是其作為人類存在邁出的第一步。這是一段來自與母親或者與擔任母親角色的人的原生關系，在后者中，只要這名替代者是固定的，這段關系就有效。這種形影不離的親密關系對嬰兒至關重要，嬰兒因母親的“目光”而存在。不過，就像其他所有的關系一樣，這種作用是相互的，母親也同樣需要嬰兒才得以成為母親。眾所周知，有的母親在某些情況下會產生被新生兒排斥的感覺，比如嬰兒拒吃母乳。這種陌生感嚴重時，會導致母親不承認這個孩子是自己所生。

一個不被母親認可的孩子會采取從厭食到自閉不等的退避行為，而不被孩子認可的母親則可能患上產后抑郁。

這種原生關系以哺乳為象征，被人或多或少地進行了升華，并影響著人們日后終其一生追求的關系模式。這是一種不對等的依賴關系，而且這種依賴在一些成年人的行為中還能找到痕跡。

權威關系

我更喜歡將這種關系稱為“權威關系”，而不是“父子關系”。就像比起“母子關系”，我更傾向于稱其為“哺乳關系”。因為如今男人也可以履行喂養職責，女人亦可扮演權威角色，職能不再與性別掛鉤。在需要的情況下，一個女人在家中可以充當父親的角色，一個男人也可以散發母性光輝，并表現得十分出色。

在單親家庭中，兩種角色可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這種新的角色分配打破了過去那種角色與性別的必然聯系，衍生出一些解決家庭問題的新辦法。例如，單親家庭如今早已不是少數，然而我們并沒有從這類群體中發現特殊病理，甚至“一戰”期間在由寡婦所養育的孩子中也沒有。

權威關系也可以被看成一種不對等關系，身為家長的一方擁有權威，同時也需要履行教育職責，借此獲得社會認可；身為子女的一方則需要學會尊重與服從。這種權威或者說這種職責涉及多個方面：健康、衛生、學習、社會道德、責任感等。顯然，這種構成過去社會基礎的關系如今早已瓦解，現代社會不斷調節子女與家長之間的關系，沖擊著后者的權威。

兄弟關系

兄弟關系是孩子通過與其“兄弟”接觸而習得的一種關系。這里的“兄弟”不僅指同一個家庭里的其他孩子，也可以是孩子成長過程中在托兒所、幼兒園甚至小公園的沙箱里認識的同伴。關系建立之初往往不太順利。因為發現自己在母親眼里并不是唯一的存在，對孩子而言是一個嚴峻的考驗。這種考驗會產生一種情結，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稱之為“兄弟情結”。關于這點，拉康深有體會。他有一個從事神職工作的弟弟，后者不僅在家庭中給他帶來陰影，甚至還從他那里“搶”了很多來自“上帝的恩寵”。

雖然兄弟關系的模型來自孩子與一位兄弟（即家庭中的同類者）之間的關系，但這種關系也可以延伸到我們與其他個體之間，這些個體在我們眼里是類似“兄弟”般存在的“同類者”。

兄弟關系在本質上具有雙重性。當然，將對方視作競爭者是很正常的一種反應。但是，這種敵對情況只有在第三者存在的情況下才會發生，而造成敵對的第三者首先便是母親或其他任何一個意味著他們的愛需要被分享的角色。

兄弟關系的另一面體現在一種二人關系上，即與一個同類者、與一個同樣的人建立關系的喜悅之情。這種關系的關鍵在于分享，我們的經歷通過與他人一起分享而變得更加真實，分享的喜悅讓我們感覺到存在。這里我說的就是友誼，友誼對每個人來說還意味著忠誠和信任。

友誼[1]是一種復雜的關系，因為忠誠和信任是兩碼事：首先要有信任，獲得信任之后才可能產生忠誠。友誼也是一種對等關系，它意味著一方給予另一方信任以換取對方的忠誠。

在古羅馬時期，忠誠與信任屬于制度詞語：它們構成了法規制度的一部分，創造了社會關系，足見它們的重要性。

信任是一種信用，掌握在權貴手中。權貴可以將它賜予平民以換取其忠誠：“吾降汝以信任，汝還吾以忠誠。”被給予信任的平民從此便成為權貴的擁護者，必須在各種場合支持他，無論是戰爭沖突還是簡單的選舉。作為交換，權貴必須成為這些擁護者的保護人。有趣的是，一旦關系建立，被保護者便擁有了一項針對貴族的權利：在關鍵時刻，他可以背叛或是缺席。同樣，權貴也可以拋棄被保護人。但背叛的一方會成為無信義之人，即背棄了信義（fides）的人。

這段歷史為我們的研究留下線索。在一段兄弟關系中，任何一方都可能遭到對方背叛，任何一方都有可能被對方拋棄。正如所有關系一樣，兄弟關系也存在風險。

戀愛關系

這是感受最為強烈的一種關系。它是能夠讓我們失去理智般傾心于與所選之人之間的排他性的兩人關系。隨著戀愛關系的深入，它將凌駕于所有關系之上。

關于這類關系，人們寫了很多文章著作，但對它依然知之甚少。在戀愛關系中，性的吸引不過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在于我們的希望：希望存在于另一個人的視野中。我們在對方那里尋求的是他對我們的愛，以及我們可以在他身上喚醒的欲望。幾乎所有人都會愛上對方的愛。拉康曾說：“愛在本質上是希望被愛。”[2]加繆（Camus）也曾表達過相似觀點：“他如此頻繁地讓她感到她對于他而言是存在的，以至于讓她真正地存在了。”[3]

我上面簡單描述的四類關系是最基本的。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行為方式。我們對這四類關系的傾向不同決定了我們的行為不同，甚至還會左右我們對于職業和工作方式的選擇。

有人鐘情于哺乳關系。一些看重哺乳關系的人在工作中常常會處于依賴者的境地。另一些人則喜歡扮演喂養者的角色，從而成為教師、廚師、咨詢師等。

同樣，傾向于權威關系的人則喜歡在工作中處于從屬地位；或相反，喜歡“領導”職位。在各種行業中都是如此。

對于喜歡兄弟關系的人來說，關鍵詞是友誼。他們基本不會從事一項單槍匹馬的工作。我們經常看到這類人與合伙人搭檔，在復雜而又充滿矛盾的關系中工作，并且遲早會感覺到被合伙人背叛。

而對于那些傾向于戀愛關系的人來說，他們的事業往往與感情密切相關。這份感情不會輕易表露出來，可能是針對某個人的，多數情況是一位上司。他們會忠誠而持久地為這位上司工作。

無論如何，即便相比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更喜歡的關系模式，但大家都試圖管理自己的存在以維持四種關系模式，以免失去其中一兩種關系而使自己處于不利境地。

但對人類而言，有一種現象是獨有的，即關系的類型并不完全取決于建立關系的對象。有的人可能跟一位兄弟建立戀愛關系，或是與其父親建立哺乳關系，甚至還會將所有的關系都傾注到一個人身上。

夫妻伴侶之間可能建立多種類型的關系：有時可能是戀愛關系，日常生活中則可能體現為兄弟關系；而另外一些時候，還可能是哺乳關系或是權威關系。其中一種關系優于其他關系時，則可能引發夫妻矛盾。

注釋

[1]“友誼是愛和平等相互的尊重所聯系起來的二人聯盟”，康德（Kant），《道德形而上學原理》（Doctrine élémentaire de l'éthique）。

[2]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S11：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Le Séminaire,livre Ⅵ: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1964年，巴黎，瑟伊出版社，Points叢書，1990年。

[3]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流放與王國》（L'Exil et le Royaume），巴黎，伽利瑪出版社，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