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站在布魯克林大都會拘留中心的停車場,看著這座灰色的龐然大物,不禁感到一絲壓抑。
高墻、鐵絲網、警衛塔——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來訪者,這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一個關押著社會認定的“危險分子”的地方。
科恩的車準時停在了他身旁。
“準備好了嗎?”科恩搖下車窗問道,臉上寫滿了疲憊。
李遠點點頭:“盡可能地準備好了。”
“記住,這次會面是非官方的。”科恩遞給他一張特殊通行證,“我以調查需要為由安排了這次會面,但沒有錄音或記錄。如果有人問起,你可以說你只是在核實一些案件細節。”
“明白。”李遠接過通行證,“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嗎?”
“路易吉·曼吉奧內不是普通的囚犯,”科恩嚴肅地說,“他被關在高安全級別區域,全天監控。與他交談時要小心,他很聰明,可能會試圖操縱談話。”
“我會注意的。”
“還有,”科恩補充道,“不要透露任何可能被用作辯護的信息。記住,無論他的動機多么‘崇高’,他確實殺了人。”
李遠點點頭,心中卻有些矛盾。
他當然不支持暴力行為,但在調查過程中,他也看到了路易吉所經歷的痛苦和不公。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黑白問題。
“我會在外面等你,”科恩說,“預計一小時左右,如果有任何問題,立即結束會面。”
李遠走進拘留中心,通過第一道安檢門時,李遠被要求交出所有電子設備和金屬物品。
第二道安檢是全身掃描和搜身。
第三道則是身份核實和通行證檢查。
整個過程冷漠而機械,仿佛設計來剝奪訪客的最后一絲尊嚴。
“跟我來,”一位體格魁梧的獄警說道,語氣不容置疑,“曼吉奧內在特別會見室等你。記住規則:不得遞給囚犯任何物品,不得有身體接觸,隨時保持警惕。”
李遠跟著獄警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兩側是一間間牢房。
有些囚犯好奇地看著他,有些則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被觀察的生活。
最后,他們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前。
獄警刷卡開門,示意李遠進去。
“二十分鐘后我會回來檢查,”獄警說,“有任何問題按墻上的紅色按鈕。”
李遠走進會見室,門在身后關上,發出沉悶的“咔噠”聲。
房間很小,中間是一張固定在地上的金屬桌子,兩側各有一把同樣固定的椅子。
路易吉·曼吉奧內已經坐在那里,雙手戴著手銬,手銬通過一條鏈子連接到桌面的金屬環上。
李遠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震驚全美的殺手,感到一絲驚訝。
路易吉看起來與媒體上的形象截然不同——他不是那個瘋狂、狂熱的恐怖分子,而是一個看起來平靜、甚至有些靦腆的年輕人。
他穿著橙色囚服,頭發整齊,眼神清澈而專注。
“李·史密斯,”路易吉開口道,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我在新聞上看到過你,德州石油大亨的兒子,來協助調查我的案子,有趣的組合。”
李遠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直視路易吉的眼睛:“曼吉奧內先生,感謝你同意見我。”
“叫我路易吉就好,”他微微一笑,“在這種地方,姓氏顯得太過正式了。再說,我們可能比你想象的有更多共同點。”
“是嗎?”李遠挑眉,“比如什么?”
“我們都是系統的局外人,以不同的方式。”路易吉回答,“你作為一個富二代卻選擇了執法道路,而我作為一個工程師卻選擇了……極端抗議。我們都沒有遵循社會為我們設定的路徑。”
李遠注意到路易吉的用詞——“極端抗議”而非“謀殺”或“暴力”,這種語言上的自我辯護很有意思。
“我想了解你的動機,”李遠直奔主題,“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表達不滿?”
路易吉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你知道什么是系統性暴力嗎,史密斯先生?”
李遠心中自有答案,但他清楚自己來到這里的目的,于是他回答道:“請解釋一下。”
“系統性暴力是一種不需要個體直接施加的暴力,”路易吉語氣平靜,仿佛在講一堂哲學課,“它嵌入在社會結構和制度中,通過政策、規則和算法實施。當一個保險公司拒絕承保一個病人必要的手術,導致他持續痛苦甚至死亡時,這不被視為暴力,而被稱為‘商業決策’。”
李遠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但本質上,這與直接的身體傷害沒有區別,”路易吉繼續道,“區別只在于,系統性暴力被合法化、規范化,甚至被美化為‘效率’或‘成本控制’。布萊恩·湯普森不是用槍殺人,而是用筆和鍵盤,通過批準那些拒絕醫療需求的政策和算法。”
“所以你認為自己是在進行某種……正義的反抗?”
李遠琢磨著措辭,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讀為認同的語氣。
路易吉搖搖頭:“我不會美化我的行為,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這在道德上是有問題的。但當所有合法的途徑都失敗時,當抗議、訴訟、媒體曝光都無法改變系統時,有時候極端行為是唯一能引起真正關注的方式。”
“你嘗試過哪些合法途徑?”
“所有的。”路易吉的聲音第一次顯露出一絲苦澀,“我寫信給國會議員,參加抗議活動,提起訴訟,甚至嘗試從內部改變系統——我曾經為開發醫療AI系統工作,希望能使其更加公平。但我很快發現,系統不是設計來幫助人的,而是設計來最大化利潤的。”
李遠想起了從馬克那里獲得的資料,路易吉確實曾參與開發后來被聯合健康保險用于拒賠的AI系統。
“關于那個AI系統,”李遠問道,“你能詳細說說嗎?”
路易吉的眼睛亮了起來,顯然對這個話題有很多想說的:“那是一個所謂的‘預測分析’系統,表面上是為了評估治療的必要性和預期效果。但實際上,它被設計為優先考慮成本而非患者健康。系統會分析大量數據,包括年齡、病史、預期壽命和治療成本,然后計算一個‘價值分數’。”
“價值分數?”
“是的,本質上是在計算一個人的生命和健康值多少錢,”路易吉解釋道,“如果治療成本超過了系統認為‘合理’的范圍,即使醫學上完全必要,也會被標記為‘不推薦承保’。”
“這聽起來……令人不安。”李遠評論道。
“更不安的是,”路易吉繼續道,“湯普森完全知道這個系統的運作方式。事實上,他親自批準了算法的參數調整,使其更加‘激進’地拒絕理賠。在他擔任CEO期間,聯合健康保險的拒賠率增加了近300%,而公司利潤創下歷史新高。”
李遠記得在克萊爾和馬克那里聽到過類似的信息:“這就是為什么你選擇他作為目標?”
路易吉點點頭:“他不僅是一個CEO,他是整個系統的象征。一個明知自己的決定會導致無數人痛苦甚至死亡,卻仍然為了股東價值而執行這些決定的人。”
“但你不認為暴力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嗎?”李遠反問,“你的行為可能會引起恐懼和反彈,甚至強化現有系統。”
“或者引起關注和改變,”路易吉平靜地回應,“歷史上,重大社會變革往往伴隨著極端事件。我不是在為暴力辯護,但我認為有時候需要打破常規才能引起真正的討論。”
兩人陷入了一場關于正義、系統與個人反抗的哲學辯論。
李遠驚訝于路易吉的知識淵博和邏輯清晰,這與某些媒體塑造的“瘋狂殺手”形象完全不符。
“你后悔嗎?”李遠最終問道。
路易吉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后悔必須走到這一步,我后悔沒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引起變革,但我不后悔為那些被系統傷害的人發聲。如果我的行為能讓哪怕一個人免于我所經歷的痛苦,那么我個人的犧牲就是值得的。”
李遠注意到路易吉說的是“犧牲”而非“罪行”,這種微妙的語言選擇再次顯示了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行為。
“你認為自己有罪嗎?”李遠直接問道。
“在法律上,毫無疑問。”路易吉承認,“但在道德上?我不確定。如果一個系統本身就是不道德的,那么反抗這個系統的行為是否可以被簡單地定義為‘有罪’?這是一個復雜的哲學問題。”
李遠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所剩不多:“最后一個問題:如果你能重來一次,你會怎么做?”
路易吉苦笑了一下:“我會更早地認識到系統的本質,更聰明地選擇我的戰斗。也許我會成為一名醫療改革活動家,或者一名揭露內幕的舉報人,而不是……現在這樣。”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補充道:“你知道嗎,湯普森死前正在推動一個新項目,一個更加‘先進’的AI系統,據說能將拒賠率再提高50%。也許你應該調查一下這個項目,看看誰會從中受益,你可能會對結果感到驚訝。”
就在這時,獄警敲門示意時間到了。
李遠站起身,他感覺這次談話給他留下了更多問題而非答案。
“謝謝你的坦誠,”李遠說,“我會認真考慮你說的一切。”
路易吉點點頭:“史密斯先生,無論你對我的行為有何看法,請記住一點:有時候,真相比我們愿意承認的更加復雜和不舒服,不要讓官方敘事蒙蔽你的判斷。”
李遠轉身準備離開,路易吉的聲音再次響起:“對了,史密斯先生,小心你父親的朋友們。有些游戲比你想象的危險得多。”
這句話讓李遠停下腳步,但獄警已經打開了門,示意他離開。
帶著滿腹疑問,李遠離開了會見室。
走出拘留中心的大門,李遠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感覺仿佛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回來。
科恩的車停在不遠處,但李遠注意到停車場另一側有一輛黑色SUV,車窗微微降下,里面似乎有人在觀察他。
“怎么樣?”科恩問道,當李遠坐進副駕駛,“他說了什么?”
李遠猶豫了一下,然后說:“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性。不像一個瘋狂的殺手,更像一個走上極端道路的理想主義者。”
“這類人往往最危險,”科恩評論道,“他們相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甚至是必要的。”
“他提到湯普森死前正在推動一個新的AI系統項目,據說能大幅提高拒賠率。”李遠說,“你知道這個項目嗎?”
科恩搖搖頭:“這是新信息,我們可以查一下聯合健康保險最近的項目開發記錄。”
李遠正想繼續討論,突然注意到那輛黑色SUV發動引擎,緩緩駛出停車場。
“我們被跟蹤了,”李遠低聲說,“三點鐘方向的黑色SUV。”
科恩從后視鏡瞥了一眼:“FBI的人,他們可能一直在監視這次會面。”
“但這是非官方會面,他們怎么會知道?”
“在這個案子上,沒有什么是真正保密的,”科恩苦笑道,“特別是現在它已經成為全國焦點。”
他們沉默地駕車返回警局。
李遠的腦海中回蕩著路易吉的話——關于系統性暴力、關于湯普森的新項目,以及那句意味深長的警告:“小心你父親的朋友們。”
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約翰·史密斯與聯合健康保險之間存在什么聯系?為什么FBI如此關注這個案件,甚至派人監視他與路易吉的會面?
更重要的是,路易吉提到的那個新AI系統項目是什么?誰會從中受益?
這些問題在李遠腦海中盤旋,但他有一種預感,答案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險和不舒服。
“科恩,”李遠突然開口,“我們需要調查湯普森死前正在做的項目。我有種感覺,這可能是理解整個案件的關鍵。”
科恩點點頭:“我會看看能找到什么。但要小心,Lee。如果FBI正在監視我們,那么我們的調查也會被監視。”
“我明白。”李遠回答,同時看向窗外。
那輛黑色SUV仍然保持著一定距離跟在后面,就像一個無聲的提醒——在這個案件中,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